走到山门处,施洄如从前一般搭着杜君实的手上了马车,却在要收回手的那一刻猛地攥紧了他。
上一世,在她变为魂魄后,曾无数次地在一些紧张的时刻握住他的手,一开始只是由于刚刚不太适应魂魄游荡的状态而产生的下意识反应,到后来,这就变成了一种隐秘的习惯。
奇妙的是,每一次,杜君实都像是有所感似的,轻轻地回握一二。
这一次,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厚实的老茧,却也是第一次,杜君实没有回握。
她心下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无力,只好松开杜君实的手,也没多解释什么,径直坐进了马车。
她听到杜君实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马车缓慢地开出。
听着马蹄踏过枝桠的声响,她又回想起上一世,在宋澈暴毙而亡之前,她曾冒险前去牢内见他,那也是她第一次,从那双总是漫不经心但带着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那样狰狞的恨意。
她记得宋澈问她:“为何我早已放弃,他却还要赶尽杀绝?”
“为何我什么都不求,竟也会牵连得身边人一个个因我而下场凄惨?”
“为何,为何我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对他承诺:“你放心,我如今在二皇子身边多少得势,再给我点时间周旋,定能保你一命。”
“坚持一下,你想想先生已在江南定居,你答应了先生要去找他的,再坚持一下,我答应你,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其实当时的她,已经察觉到这或许就是个针对他们的计谋——从一开始,她叩响二皇子府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踏入这个圈套了,而今死局难破,她只能破釜沉舟。
谁能想到...二皇子…,就是个疯子!
施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她发誓,重来这一回,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杜君实将施洄搀扶下马车,施洄一抬眼,竟看到面前是熟悉的砖瓦房,不由愣住了:“这不是...”
“嗯,大司命与曾婆子关系很近。”杜君实没多说什么,只示意她先进屋。
施洄这才慢慢地回过味来,再次感叹自己上一世活得实在太糊涂。
早年坊间传闻,曾婆子曾在宫中做活,年纪到了,带着一手做宫廷糕点的手艺出宫谋生。
儿时的施洄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巷口摆摊儿的曾婆子能做出这世间最好吃的板栗饼。
施洄话多且絮叨,跟谁都能聊两句,一来二去,二人就熟悉了。
本算不上有什么情谊,直到那天,施洄第一次带着满身的伤连夜逃出家门,没什么去处,只能在大街上游荡,走着走着晕倒在了路边,是曾婆子顺手救了她,并将她领回了自己的住所——一间毫不起眼但坚固的砖瓦房。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板栗饼暖烘烘的香气中惊醒的,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声泪俱下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外人诉说自己的。
她只是不解,不解自己那只会趋炎附势的懦弱父亲为何在家可以随意殴打她与母亲?为何自己智慧坚韧的母亲竟然只能承受?为何弟弟平庸却可以上学,自己却只能靠听学塾的墙角偷学一二?
施洄至今还记得,曾婆子当时的回答,她说:“你父亲敢这样羞辱你与你的母亲,是因为只有在家中,他才能使出他的权力,而他的权力远远大于你们,你们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
“你的弟弟平庸,但他是男儿,男儿能读书,因为这世间有权力的也是男子,男子有权制定规则,于是更多的男子得到更多的权力。”
“权力?”
曾婆子说话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当时只有七岁的施洄能不能听懂,幸运的是,施洄内心的不忿终于有了大概的方向。
从此之后,她不再故意惹怒父亲,偷偷帮弟弟写私塾先生布置的作业,并借着自己的小聪明,真的结识到了所谓的“权贵”。
但很快,她十五了,父亲急不可耐地为她寻了夫家,她只能铤而走险。逃婚当日,母亲亲手扒下了她的嫁衣,催促着她抓紧离开,母亲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她往哪里走呢?
曾婆子又一次救了她,并让她夜上归元寺。
她说,那里有她的命运。
施洄很早就意识到,这个挑着长担在巷口卖糕点的曾婆子不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在归元寺遇见帝师的那晚,她内心疑惑再也止不住,但曾婆子没有透露的意愿,她也不便太过探寻。
她想,反正曾婆子答应了会给她做一辈子板栗饼,她们有的是岁月用来推心置腹。
谁能想到,后来,她再也没吃过板栗饼。
想到这,施洄轻轻地闭了闭眼,原来,曾婆子与行踪不定的大司命也有着这样密切关联。
她不愿细想许多,快走几步到屋内,只见一位面容英气的女子端坐在主位,她气质神秘,很难分辨其真实的年岁,一双眼锐利如星,毫不掩饰其对施洄的打量。
施洄心中了然,正式地行了一礼:“民女施洄,拜见大司命。”
“不必拜我,起来吧。”
施洄没动,继续朗声说道:“民女愚笨,请求大司命为民女指点迷津。”
半晌,大司命起身,将施洄扶了起来:“你之后叫我商婆就好,我不喜这些礼数,你不必多礼。我也谈不上指点,毕竟,我也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
施洄有些不解,她看向商婆,却见商婆递给她一张纸,问道:“你可认卦?”
见施洄摇了摇头,商婆却轻笑一声:“曾婆子这些年愈发小气了。”
“罢了,我不是纪尚任那老头,并不是有意考你。这卦上坎下乾,是为水天需,此卦意叫我守时待命即可。”
“本是个常见卦象,但放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便不常见了。”
“我技艺不精,只能算出你命分两途,命格非凡,却无法占出更多细节,你之后一切的灾祸与成就都无定论。”
“无论什么问题,无论什么方式,只要与你相关,都无法占出有指示性的卦象。”
说罢,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命运太玄妙,天命所传更是离奇,我们没有办法预知。”
“你们?”施洄关注到她话语中的不寻常:“还有谁,曾经想要预知我的命运?”
“看来曾婆子说的没错,你这小孩的关注点总是有些离奇。”商婆没过多隐瞒:“曾婆子见你的第一眼,就说,她看不透你,为你开的第一卦,乱到我们一起解了三天。天命所言,我们只知过程,未得结果。”
“唯一明确的卦象就是这需卦,你掌帝师令的当日,我若能等到你,便是时机成熟,可柳暗花明;若是等不到你,便是无力回天,早做打算便好。”
“这样看来,这一次,时机成熟了?可是,什么叫成熟呢?在我看来,眼下更加无力回天。”施洄听完商婆的一番话,不知为何,心中更觉烦躁不已。
经过上一世,施洄已经知道有的路走不通,那如今,还有哪条路能走呢?
眼下能与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宋尘对垒的,只有出身正统的太子。可宋澈不愿争权,施洄可以设法逼其下场逐鹿,但宋尘其人手段诡妙,非心性不定者不能敌,若是落得两败俱伤,那岂不是会重蹈覆辙?
施洄身份平凡,更是一介女子,眼下她无法将这些问题堂堂正正地说出口,但症结明晰,商婆明白她的疑问所在,开口说道:“曾婆子说,你是个早早便知道掌权的好处的孩子。”
施洄有些疑惑,却还是点点头。她自小就明白,权力能让人有选择,能让人满足自己,能让人成全他人,她拼命争取的,也不过是权。
商婆笑了:“所以你可曾想过,有些人,或许也只有在失去权力的时候,才能明白,权的益处?”
“太子其人,聪慧过人,果敢有胆识,他被肮脏的斗争吓到了,却忘了,对他而言,他享受的那些理所应当的,也来源于太子的权力。”
商婆的话太直白,把施洄吓了一跳,但她赶忙整理好思绪,跟上商婆的思路:“您的意思是?”
“怎么?还不明白?”商婆有些不耐:“我不信你所经历过的那回命途是选了太子,我也不信二皇子掌权时真的能容下太子,这是太浅显的道理。被赶尽杀绝的时候,没有人不想反抗,想反抗,就必然需要权力。”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明白君臣之术,但我也知道天命末处不可泄露,你今日来找我,我无法为你解决任何,但或许,我说的,不失为一条思路。”
“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的话,为什么不再开辟条新的道路呢?”
施洄又猛然想起那日地牢内,那双满是恨意的双眼,心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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