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施洄大震,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庙堂沉浮四十余年,看着施洄这幅未加掩饰的表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纪尚任只觉被一种莫大的悲凉之感淹没:“竟是真的,这样的事,竟然是真的?”
他盯着施洄的眼眸:“所以说,你选错了一次,如今,又回来了,对吗?”
施洄再也无法遏制住,震惊道:“您知道?您如何知道的?”
而纪尚仁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本也根本不相信。”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十年前,大司命提前占出帝师令天命所在之时,我第一次读到了你的策论,我问她,这代帝师令是不是属意于你,她说,帝师令在你,但天命或许不在你。”
“她说,若是你主动要求见她,天命便在你。”
“她生性骄傲,从来没有占出这样不定的天命,她将自己关了三日,不吃不喝,天命再度降临,这次却是一个更令我们疑惑的结果。”
“她说,你会选错一次,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天命才会降临。只是她也无法知晓,这再一次的选择和结局会是什么”
“她说,天下注定割据混战,天命只留下了一个变数,那就是你。”
“洄儿,我们没有见过那样的天命,没有轨道,没有尽头,我们只知道,这天命依附于你。”
纪尚仁起身,将帝师令放在施洄手心:“洄儿,我知道,你自小就没有什么世间时局的宏大责任感,你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追名逐利,我不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但为师能看出来,当初你答应承接帝师令,只是为了获得我的庇护。”
“但,既然这次,天命已然依附于你,为师厚着脸皮请求你,为自己,也为这世间,再寻一个出路,可好?”
施洄的内心实在是太乱了,无数的线头缠绕着她,可她迎着眼前人热切的目光,只好接过帝师令。
纪尚仁见她应下,笑了笑:“你且等会儿,君实今日也要上山,我到时候让他送你一趟。”
“先生找我?”纪尚仁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而磁沉的声线从门前传来,一抬眼,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屋内,看到施洄时,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紧接着,他朝纪尚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再转过头,从怀里递给施洄一个油纸包:“正巧碰见曾婆子新做的板栗饼,这回是咸口的,先给你带来尝尝。”
油纸包落在施洄的手心,还有些温热,热得施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有些翻涌——原来上一世的轻率自大,让自己连这包板栗饼都错过了。
来人正是杜君实,镇北侯嫡次子,与当朝太子宋澈自小一同长大。镇北侯府祖祖辈辈为越朝镇守北方边土,这一代的镇北侯已是单支,圣上为保镇北侯血脉,特命其留下杜君实在京中。
元泰七年,北方少数民族步汗进犯,镇北军中出现叛徒与步汗内应外合,镇北侯与其嫡子——孟重世子被一同算计,中毒死在军营之中,一时间,北方大乱。
镇北军大部死守边境五日后,等来了他们偷偷离京的小世子——杜君实,他从未带过一日兵,排过一日阵,但其却成为镇北军队的一根定海神针,那一年,他十四。
仅用半月,镇北军便抵挡住了步汗的南下节奏,随后半年,更是大举北伐,打得步汗割地求和。
杜君实率镇北军班师回朝之时,才十五岁。随后,杜君实留在京中,其舅父带领镇北军重回北方镇守,他则在圣上的安排之下,被接入宫中,此后待遇地位与皇子无异。
再后来,他与太子宋澈一同拜入帝师门下。其二人自幼便与施洄相识,同门学习后情谊更深,待施洄如待亲生妹妹般亲厚体贴。
太子性格随和,自小便厌烦透了朝中的权力斗争,因此,在上一世,施洄拿到帝师令之后没有任何犹豫便投入二皇子宋尘门下。
她本意是想借着帝师令之势尽快安定天下,好让宋澈能尽早远离权力漩涡,如愿隐入凡尘。
只是她野心勃勃却太过天真,没过多久,太子宋澈因贪墨案入狱,又在狱中意外暴毙,紧接着,镇北侯府被扣上谋逆之名,施洄苦苦哀求苦心周旋,也只为杜君实求到一个流放的下场。
此时的施洄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她只好尽力弥补,在流放途中施计保下杜君实的性命。
她意识到,宋尘不可为天下主,但那时的她如同被割掉双翼的鸟儿,即使她尽力布局机关算尽,依旧无力回天。
她没有意料到宋尘卸磨杀驴的动作那样快,自己的死期来得那样早,同样没有意料到最终与宋尘形成对峙之势的人,最后为她收敛尸体的人,竟然是杜君实。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后来化为魂魄的她,也只能在杜君实的方圆几里内游荡。
她看到了杜君实的一系列动作,知晓了杜君实的无奈与愤慨,甚至见到了杜君实为她落的泪,那时候的她才明白,杜君实竟从未怪过她。
可是一段时日后,她发现杜君实也难为天下主——他仁义忠厚,也不乏谋略,但谋定制衡的天赋更适用于战场之上,和她一样,杜君实只适合成为君主的一把刀。
但他与她又不一样,他不轻易认主。
可惜施洄还未看到两人逐鹿的结局,便再次回到了如今。
上苍仁德,让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带着记忆与血泪得出的经验回到如今,弥补自己因为自负错过的东西。
想着,她冲着杜君实一笑:“谢谢君实兄。”
杜君实反而愣了一下:“你不生我气了?”
“什么?”
施洄想起来,自己自小便是个很冷静的人,只是不知为何,总因为一些很小的小事便能和杜君实置气,小到她已经全然记不清楚,也只有杜君实还当个条目。
“行啦,君实先你跟我进来,洄儿你先在这儿坐会儿,等会儿我让君实送你。”纪尚仁有些不耐地插话,带着杜君实进了里屋。
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不一会儿,杜君实就回到了厅内,面色有些古怪地看向施洄:“你也要见大司命?”
“也?”施洄反问道。
杜君实解释道:“每隔半月先生就要与大司命交换信件,我就是顺带帮他们跑一趟。”
见施洄了然,杜君实接着问:“你为何突然想见大司命?是为了帝师令的事儿吗?”
“不算吧。”他们之间习惯了有话直说,只是这次,施洄自己也没理清一个完整的思路。索性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杜君实快走了两步,跟上她,看着她的脸色,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是了,他们都知道,帝师令由历代帝师选中的人掌握,而执掌帝师令之人选择辅佐之人便是那最终的皇位属意,哪怕历来都出现有心之人想要逆转局面,执掌帝师令之人的谋略与选择也极少出错,因此,帝师令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因皇位交替而发生动荡的几率。
如今越朝时局稳定,天下太平,朝中局面更是一目了然——太子厌恶朝堂斗争,极少主动参与施政,而圣上仅剩的三个儿子中,五皇子只有三岁,那顺理成章地也只能选那最有意愿进取的二皇子宋尘。
虽然纪尚任从一开始便不认可宋尘其人,但施洄对此不甚在意,在她看来,安稳地完成帝师令的使命便万事大吉。
于是她上一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进行了选择,可惜,她选错了。
但眼下的杜君实并不能理解施洄所经历的这百转千回、峰回路转的一切,看着施洄竟想是真的在犹豫不决,他有些着急:“你我当日与太子已经约定好了不是吗,你难道想反悔吗?”
“为何不能反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当初设想的那般,是不是太过轻易了?”施洄耐着性子回答,坚定地直视着杜君实:“季重,有些祸事,真的是我们想避便可以避过的吗?”
季重是杜君实的字,男女之间互称字,多少有些逾矩,因此,哪怕还算相熟,施洄也很少这样唤他。
许是被施洄眼中毫无掩饰的锋芒吓住,杜君实怔了一瞬,或许是感受到什么,他不再坚持,两人就这样走在刚刚被清扫出的小道上,一路沉默。
风中还残留着余雪的清冽,施洄感受着怀中那包板栗饼的温度,心底无比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虽早已习惯不动声色,但她清楚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这一次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可她还是不愿下定决心。
年少密林之中,三人把酒诉衷肠的情景终身难忘,她比谁都希望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目前,她必须见到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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