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十七年冬,落了一场大雪。
一位梳着双髻的孩童穿过刚被清扫过的青石山路,来到了一扇木门前。只见他轻轻地叩了叩门:“施君,先生叫你去内堂。”说罢,便将手中的木盒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
不久,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将那木盒拿进了屋。屋内烧着上好的暖炭,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一点一点缓解着施洄紧张的神经。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年轻的、只被笔杆磨出一些老茧的双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她在努力适应自己目前的处境。
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喜欢自己这双只拎得动笔的双手,它太轻了,没有重量。后来,在她以为自己这双手终于有些重量的时候,那七十七道鞭刑的第一罚便落在了她的这双手上,紧接着,那带刺的狼鞭带着泄恨的力道落在了她的全身。
她明明还清晰地体会着失血过度的寒冷与痛苦;还清楚地听到旁人“妇人之见只会误国!”、“弑父弑君简直蛇蝎心肠!”、“一个女人谁知道是如何被请为幕僚”的谩骂包围了她;还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魂魄观赏自己的尸体同这个王朝一起被埋葬…
为何再睁眼,她竟然回到了这间她最熟悉的暖阁中,再也没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只有干净的、暖烘烘的书墨和炭火香气。
她有些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会重新回到这片早应该被烧毁的密林之中,不太明白为何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身体为何会回到十九岁的模样,为何已经岔开的人生轨道会倒转。
她年少离经叛道时翻过的话本子里有过类似的情节,难道说,自己也成了那离奇情节内的主角?那么那些汲汲营营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大开杀戒血腥混战的场面、那些崩溃和怒吼、那些激辩和剖白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难道只是恍然一梦吗?
施洄坐在桌旁,看向那个普普通通的木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木盒中放着的,就是那枚为天下逐鹿之人趋之若鹜的帝师令。施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枚帝师令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心情,毕竟在此前她只在乡间传说中听说过它,听说拿着它的人承担天命,听说它象征着历代的传奇。她也还记得在激动褪去之后,那种毫无理由的惶恐。
她从前以为这种惶恐源于她的弱小,但如今,她已然明了——这是命运为她敲响的警钟。
施洄缓缓地打开了这个木盒,看到了这块曾被她一遍又一遍端详摩挲的帝师令,她曾在这样无数次的端详中做出了无数次的抉择和妥协,而这一次,这凭空多出来的一次,会出现转机吗?
施洄坚信,老天爷没有这个闲工夫落闲笔,她或许真的能走出另一条路。而在此之前,她需要一个答案。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施洄走出了门,踏上了那条蜿蜒曲折的漫长山道,踏向了又一段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施洄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密林的最深处,发现兰姑姑早已守在内堂门口。她远远地冲着施洄招了招手,露出热切的笑意:“施君来啦,先稍坐一会儿,先生还在用早膳。”
兰姑姑将她迎进屋,顺手又帮她倒了茶,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先生念叨着你这几日有些怕凉,早早就叫我先来将炭烧旺,女君可用过早茶了?”
施洄起早没什么胃口,也不愿她担心,便浅浅地点了点头。谁知兰姑姑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用手点了点她的脑袋:“我还不知道你?等着,我记得还剩些你喜欢的茶点,我拿过来你就着茶多少吃点。”说罢,也不管施洄什么反应,转身出了门。
施洄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眼泪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她有多久没有被这样热切地关怀过了?又有多久没有见过兰姑姑了?密林三年,兰姑姑待她如亲,而她后来才明白,兰姑姑哪里是什么普通女仆?普通女仆逃不出那场密林大火,即使拼命逃出来,也绝不可能在那样的波云诡谲的境地下还能找到施洄,劝她远离权力争斗的漩涡:“你别管那什么天命,姑姑能带你远走高飞。”
还有曾婆子,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
不等施洄沉浸在回忆中太久,拐杖轻轻敲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施洄赶忙整理思绪,起身恭恭敬敬地冲着来人行了一礼:“先生。”
纪尚任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将施洄扶起来:“怎么今天这么有孝心?”
施洄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位年迈帝师眼神中那熟悉的关切,没忍住鼻子一酸,只好低头掩饰自己的异常。
“又做噩梦了?”纪尚任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施洄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她命格轻,年少时噩梦缠身,住进密林之后生活安定下来,已经很少受到噩梦侵扰,再到后来,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她甚至连入睡都成了奢望,因此,噩梦对于她来说,也已经是很恍惚的记忆了。
施洄转过身,拿出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推到纪尚任面前,不等他反应,便直接跪了下来,冲着纪尚任行了个大礼。
见施洄行如此大礼,纪尚仁内心警铃大作。相识十载,师徒四年,纪尚任已然对自己这个徒弟有所了解,看着冷清的一个人,实际上的性子很活络调皮,好不容易将她性子养得外放一些,怎么今日又变成如此?
纪尚任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怎么?反悔了?”
“是你说的,你愿意成为这个天命之人,你愿意拜我为师,愿意入世稳定乾坤,怎么?在我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
可施洄还是一动不动地拜在那里,纪尚任冷哼了一声:“你也别装模作样地拜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拜的,你若是不愿,我也不情愿当那强人所难的恶人,就当我纪东白老了,眼睛也糊涂了,竟真的信了你的随口一言!”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但施洄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纪尚仁无奈:“无妨,说吧,你到底所求何事?”
施洄维持着自己跪拜的姿势,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弟子请求先生引见大司命!”
纪尚任显然没有意料到她竟然求的是这桩,他沉默良久,亲自将施洄扶了起来:“起来吧,没必要跪成这样,你师傅还没死呢。”
施洄有些诧异:“您答应了?”
自古便有天命,大司命是为一个能够通传“天命”的神秘家族所特别设置的官职,只在家族内部进行官职的传承,没人知道他们到底用如何手段得知“天命”,但他们声称,他们只是“天”的传话筒。
只是有的时候,“天命”往往非人愿——与大司命丰厚的俸禄、尊贵的地位相伴的,是同样可观的存亡压力。因此,大司命一般只会在十分重要的场合或者不得不为的特定时候现身。
而这一代大司命尤为“惜命”,此人行踪诡异到极点,曾三日之内在江宁府、蜀山巅与漠上河这三处相隔万里的地方依次现身并做出警示,随后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销声匿迹,连当今圣上也无法保证自己能随时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大司命,世人更是连其年龄性别都不知晓。
但是,施洄如今的境地,或许只有那位大司命可以为她指点迷津——她实在是举步维艰,她想破局,想解一解自己如今这“从头再来”的玄妙;她想问问“天”,上一世的她是不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人,走错了路?
她不是消极之人,既然现在又一次回到这个境地之中,无论是不是大梦一场,都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既然有机会,那么就一定有破局之法,她一定要见到大司命!
她清楚以她现在这样微薄的身份,见到大司命难如登天。施洄本来已经默默打了长篇的腹稿,想要尽力说服先生为自己奔走一趟,却没想到纪尚仁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纪尚任却像是已有所了然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看施洄,而是远远地看向门外。
“洄儿,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告诉你,收你为徒的条件是你必须承接帝师令的天命时,还说过什么吗?”
施洄怔住了,她与拜师的那个雪夜中间已经整整间隔了一世的光阴,当时的她被满心幼稚的窘迫和期盼冲晕了头脑,这样的细节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我说,你一定会选错的。”纪尚仁并不在意这道考题,反而像是陷入了回忆:“其实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告诉我的。”
“她说,你一定会选错的,只有选错一次之后,你才会要求见她,她才能见你。”
“洄儿,你是不是,已经选错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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