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8章 云龙府邸

施洄当然清楚,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太过张扬,甚至是浮夸,可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在云龙府的牌匾之下、全京城最热闹、人声最鼎沸的巷口,抬声高喊,毫不遮掩地宣告自己的来意。

她心里明白,这辆马车在京城并不常见,她特意展示出来的帝师标,一定许多人都认得出来。

青天白日之下,她如此招摇过市,一定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一路过来,街角茶肆里的食客、路边挑担的小贩,一定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马车之上。

就在此刻,暗处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各方耳目也定不会在少数。

而这,正如她所愿。

她要的,就是这样万众瞩目的阵仗,就是要让帝师令选主云龙府的消息传遍街巷。

消息一旦传开,京城的说书先生必然会添油加醋,夸张渲染,把这一幕当成重头戏在各家茶楼里说得天花乱坠。

待到夜幕降临,整个京师的街头巷尾,便都会知晓此事。

这代帝师令所传之人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这位女子竟押宝那位早已远离政务、成天里无所作为的太子?

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而其背后所能延伸出的猜测和想象也绝不会少。

上一世,施洄哪怕是在夜色降临之时才进了景王府,还是能够成为第二日全京城的讨论中心。

而这一世,施洄更不可能遮掩,甚至放任有心之人推动局势的发酵。

她要告诉那些暗中观望、来回试探的势力,棋局已然不同往昔,新的力量正在缓缓到来。

更重要的是,她要逼一逼自己那看似天真无害的未来主子,将他逼上棋盘,让他被迫接招、落子,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小厮很快传回了口信,恭恭敬敬地请施洄入府。

面前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至全开,兽首门环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空洞的金属声响。

门内的影壁高耸,青石上雕着祥云与仙鹤,石缝间已经爬满了青苔,积雪挤在上头,只能依稀分辨出几分昔日的精巧。

施洄的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恍惚。她还记得,在曾经很长一段的时日里,京城满地的小孩儿口中最常传唱的一句童谣便是:“青阳李,金满地,官途有人提。”

在皇城脚下的长大孩子们,个个都知晓青阳李氏的滔天富贵,其名望权势,自是不消多言。

青阳李氏,随越朝先祖征战四方,立下不世之功。

及至江山稳固,青阳李氏又有才人辈出,几代大族长都极有经天纬地之才,个个位极宰辅,将李氏的家族荣光推至极盛。

且这李氏一族,并非只显赫于庙堂之上,他们亦长于经商,天南海北的营生,只有他们不愿做的买卖,没有不可得的钱财。

自先帝赐予皇商特权后,其商路更是通达四方,富甲一时。

家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朝中,李氏门生遍地,已然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

而历代的君王对李氏的信任宠爱,更是不必多言——如今嘉宁帝的皇后娘娘,正是出身于青阳李氏。

只是欲壑终难填,那棵枝繁叶茂、过于招摇的世族大树,终究还是招来了雷霆君恩,几世繁茂顷刻之间被连根拔起。

上一世,青阳李氏倾覆之时,施洄还是个年幼稚子,还在懵懂的自由和妥协之中苦苦挣扎,这种与她太不相关的名门望族的衰败,本也不该是她应该思量的事情。

而后,她为了那空前的权柄自愿卷入斗争之中,为了避嫌,她极少再与宋澈联系,更未曾踏入这座府邸半步。

此番,确实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真正走入其中。

她知晓的那些、被人刻意隐瞒或者忘却的那些,也是时候显露它们应有的份量了。

穿过影壁,踩上青石甬道,破旧石板之间的缝隙之中已然挤满了野草,显然是太久未曾被打理过了。

施洄皱起了眉头——宋澈对自己的这座府邸,是不是有一些,太不上心了?

她抬起头观望,两侧廊庑的楠木柱,只剩下一些斑斑驳驳的底色,曾经鲜亮的朱漆早已稀稀拉拉地褪了色。

檐下那块越朝先祖赐下的“忠敏传家”的旧匾,金字也已然灰暗,见证了这百年荣宠被尘土一朝覆盖。

沿着甬道进入正厅,穿过繁复的门楣雕饰,来到空旷的厅内,案桌寥寥,木纹被尘埃掩埋。

梁柱间残存的描金彩绘斑驳剥落,松鹤、麒麟的纹样若隐若现——那些是旧日辉煌的残影。

再往里,回廊通向偏院。

假山残缺,池塘早已干涸,只剩下雪后未被清理完善的一些白花蔓延在石底;亭台犹在,但木柱开裂,雕花已是摇摇欲坠。

冬日冷冽的风穿过断裂的窗棂,只留下一声声空寂的回响。

这一派的荒凉,哪里还像是一位太子的府邸?

只怕是连最不受宠的藩王宅子都比这儿来得体面!

施洄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底也愈发沉重。

人的居所,往往是心境的外应。

积极进取者的屋宇,多半整饬有度;纵情享乐者的宅第,常见铺陈华丽;而虚掷放逐之人的居所,大抵就是如今的云龙府这般荒芜失序吧。

明明她所认识的宋澈,从来不是如此颓唐之人。

宋澈生得俊逸不凡,晚慧子的活络,并不只在书本之上。他善骑射、懂礼乐,全京城最好听的曲子、最留人的美食、最生动的话本子,他都信手拈来,摸得门儿清。

他一眼就看出施洄不安分的内里子,最爱撺掇杜君实给他们来回跑腿,捉弄起他们一点都没有皇室中人的身份架子。

他对自己的人生是充满希望与热烈的,他盼望想象着江南的自由烟雨,他憧憬他可能会光明的未来,也并不敷衍眼下热闹的京中生活。

纵然早已远离朝政纷扰,纵然他日日看似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施洄都清楚——宋澈不是那样消极的人,他也不会允许自己真的沉沦,成为一个荒唐度日的纨绔。

他骨子里有分寸,有尺度,他自有一杆秤,他有能力维系自己生活的平衡,又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破败不堪的居所呢?

虽是查抄的罪臣余业,但施洄这一路以来目睹的种种荒芜,可施洄这一路走来所见的荒芜与冷落,哪里是单纯的年久失修?

分明是被有意放任的结果。

这一切,分明是刻意营造出的败落,仿佛要向窥探之人证明——他这个太子,早已无心振作,只余残垣断壁与一派萧条。

他是有意为之,施洄心中很笃定。

可宋澈,真的要为了所谓的,虚无缥缈毫无依仗的自由,向他们妥协至此吗?

事实证明,妥协换不来自由。

权力角逐之下的妥协,只是妄想者天真的侥幸罢了。

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呢?

为何他与他身边的人都对这其中真相闭口不谈呢?

再来此之前,施洄已经为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宋澈实在是一意孤行地装聋做哑,她便要亲手将他逼上这条路。

纵然是要用些上不得台面的肮脏手段,也要逼着他睁开眼看看清楚,一旦失去“太子”这层身份的庇护,剥落他自幼享有皇子血脉的天然权力,他将直面何等险恶的处境。

世间没有一匹头狼能真正逃过继任者的撕咬,哪怕它早已甘心退位出局。

重要的,原本就只是他人对你的凝望而已。

然而此刻,施洄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打破了她原本的盘算。

她实在是太好奇这背后的缘由,好奇自己相处了这么多年一直不争不抢的太子殿下背后的纠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人放弃自己的权力呢?

还是施洄一直以来都十分渴望的,唾手可得的权力。

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非要满足自己这有些怪异的好奇心,但是她隐隐觉得,找到症结下的一剂猛药,一定比她半推半就的逼迫,来得事半功倍得多。

更何况,她深信,自己为宋澈准备的那一剂“药”,份量绝对足够。

“施存中!我果然看错你了!”

人还未见个影,里屋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斥责。

小厮吓得一慌,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施洄叹了一口气:“昭明哥——”

“谁是你哥,我不是你哥!”宋澈反应出人意料地激烈:“你要找谁当哥找谁去啊,别叫我!当哥哥的下场,竟然就是被自己的小妹背叛吗!”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施洄快走几步走到宋澈面前,挤出了个讨好般的笑容。

“这还不严重?那要什么才算得上严重?”宋澈拂袖转过身去,不愿看施洄:“非要我哪天被你们完全架起来了才算严重?”

这话实在有些过火,施洄一时愣住了,怎么她还什么都没说,这人的火气就已经如此出格?

她下意识朝旁边的杜君实投去求助的目光。

杜君实却只是耸了耸肩——他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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