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宛斩钉截铁。
这是她第三个奇奇怪怪的梦了。
第一次,没头没尾的,她看见景王一党被推上断头台,真奇怪,自己明明跟那些个王子皇孙毫无交集,可梦中的自己混在人群里,看着以景王为首的逆贼惊慌失措的表情,心中却无比快意。
那时,人群的背景音是,这些个跳梁小丑,在秦王殿下登基后还不安分,意图行刺,真是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第一个梦太莫名其妙,甚至同自己没什么关系,除了梦中情境过分真实外,说不出别的端倪。是以,尹思宛记得这个梦,却没太放在心上。
第二次,梦境就吓人多了。
她梦见父亲忽然被下大狱,惊醒后,连忙告诉父亲,可梦中的情境太过零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前因后果,父亲听完呵呵一乐,捋着胡子道:“晚晚啊,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爹爹永远护着晚晚。”
后面的几日一直风平浪静,尹思宛也只好告诉自己,梦都是反的。
可就在昨天,尹思宛像平常那样,闲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吹箫。
她百无聊赖,踢了一脚眼前的三色堇,将脑袋歪在秋千一旁的绳索上,心里想,来年要在花园里多种些红梅,这乍暖还寒时节,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好看。
这个心思刚在脑子里打个旋,只见惠娘匆匆穿过角门,绕过长廊,气喘吁吁道:“姑娘,不好了,老爷下大狱了。”
尹思宛人直接从秋千架上跌下去,昏睡的过程中,再次做了第三个梦。
纵然不可思议,纵然不合常理,尹思宛也不得不承认,梦境之中“话本子”之说,只怕并非无稽之谈。
此刻,尹思宛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她心中有了决断,顶着惠娘不解的目光,吐口:“我要跟苏恒退婚。”
说完她深吸了口气,合眼重又睁开时,心中又有了更多的考量,她已知的信息还是太少了,苏恒此时是否已经和京中贵人勾结,此刻退婚,会否打草惊蛇,她冷静下来:“不,我要先去牢房见爹爹一面。”
尹思宛虽年纪小,但她到底是主子,她拿定注意的事,惠娘也不好阻止。
她满腹忧愁,一头雾水,可还是按照尹思宛的心意行事了。
………………
今天是扬州首富尹府老爷下大狱的第二天。
春雨细如尘,染黄了尹府外细嫩的柳丝,勃勃生机,却挽回不了尹府飒然寥落。
惠娘一大早陪着尹思宛往尹府正堂走,迎面撞上两个不安分的仆役,正议论主家的是非。
仆役甲:“唉,你还不知道?尹家得罪了京中的贵人,这回算是完了,没见这次连同知大人都撩开手不管了吗。”
仆役乙:“不能吧,尹府好歹是扬州首富啊,这说倒就倒了?”
惠娘连忙看向一旁的小姐,生怕她因为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伤心,不待尹思宛有所反应,先行出声呵斥:“你们这些贱皮子,骨头没二两重的夯货,哪里来的胆子议论主家长短,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惠娘统管□□院,一向积威深重,一通斥责后,两个小侍女唯唯诺诺,俯跪认错。
尹思宛被他们议论的话点醒,脚步顿住,她眉心微动问:“尹家得罪贵人?哪里的谣言,你们如何知道的?”
其中一个侍女勉强抬头,惶恐到:“奴婢们也是听外头议论,奴婢有罪,下回不敢了。”
尹思宛没心思计较他们的是非,她关注的点在于,这两人的话印证了梦境中场面。
贵人!若是一如梦中预言,尹家的这场灾祸牵扯着京城中的景王殿下。
这绝非打点些金银就能善了的事。
若要破局,自己一己之力是绝不够的。
尹思宛本就沉甸甸的心里又压上一块巨石,她还是决定先去大牢探望一下自己爹爹,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她想从爹爹那里得些指点。
“军爷值守辛苦,这些银子孝敬军爷,买两坛好酒消消乏。”惠娘懂规矩,一进牢房便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银子,看守的狱卒掂了掂手中荷包的分量,心满意足,拢起荷包往胸前放,。
小卒盯着钱袋,眼都没抬一下,随口道:“一炷香时间,进去吧。”
尹思宛松了口气正要往里走,忽然,牢头出现了。
狱卒塞银子的动作僵在半途,好不尴尬,讪讪叫了句:“头儿。”看着牢头面色不善的表情,心虚的解释道:“这是尹老爷府上家眷,来探监的,我瞧着可怜,就通融了会儿……”
狱卒话还没说没,牢头三两步上前,一把挥落他手上的钱袋:“你好大胆子!玩忽职守,私放闲杂人等入刑狱重地,该当何罪。”
狱卒额上直冒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知罪。”
此番变故打了尹思宛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时情急:“这位大人,烦请通融,即便是罪犯,也没有禁止探视的道理啊。”
牢头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站在惠娘身旁的尹思宛,视线在她身上微微凝滞。
出声的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在杏子红的单衫外罩了一层天水碧色披风,愈发衬得身段窈窕,如初发的花信。巴掌大的脸藏在偌大的兜帽里,红唇下一抹凝脂似的肌肤隐约显出姝色。
牢头眯起眼,眼中深意一闪而过,自然转化为蛮横的样子:“别人或许可以,尹老爷可不行!快滚。”
尹思宛没有丧气,她带着惠娘赶去了知府大人的私宅。
尹思宛含了一口气,希冀的扣响了知府的门,仆役前去通传。
毕竟,知府大人同爹爹也算薄有交情了,尹家如日中天时,知府也是座上宾。
更何况,自己也并非求大人做什么为难的事,她只是想要个通融,去牢里见父亲一面,仅此而已。
大人念在往日旧情想必是能答应的。
尹思宛在心中反复排演着说辞,希望能尽量说的娓娓道来,又不会使人感到胁迫。
“嘎吱~”一声,门开了。尹思宛伸长了脖子,手指无意识的揪紧了衣袖。
通传的小厮回来,面无表情,给出了婉拒的说辞:“大人身体不适,现下无法见客。”
尹思宛胸膛起伏不定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过往数十年的情分,连一次谒见的机会也换不来。
惠娘替小姐着急,还想着说些软话挽回。
尹思宛却已明白实情。没有纠缠,离开了知府私邸。
晨起微寒,眼下正午已至,温吞吞的太阳挂在那儿,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尹思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人情似纸薄。
尹府从前的尊荣富贵一夕之间风流云散,而她,一个侥幸窥得一线生机之人,只能在生门死门间反复试探。
尹思宛第一次痛恨那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不消说,狱卒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旧日同父亲来往密切的宾客,是不用指望了。
其实就算他们愿意施以援手,也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他们如何敌得过京城里手眼通天的天潢贵胄。
呵,自己亦然。
苦涩似馊掉的酒,在翻腾的泡沫中汩汩流出来。
冷不丁的,她脑子里冒出一个人来:秦王。
她蓦然停住脚步,眼中流转着滟滟霞光。
这灵光一现,将她从无尽的沮丧中拯救了出来。
她记得,话本子里,除了“贤明”遍朝野的景王殿下外,当朝最有权势的皇子非秦王莫属。
可,问题是,秦王天潢贵胄,自己怎么才能跟他扯上关系啊。
她转身,满怀希冀的握住惠娘的手:“嬷嬷,我记得从前茶楼里讲过丽妃娘娘的故事,丽妃娘娘也是扬州人,对吗?”
惠娘见她的小姐前一刻还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委顿,后一秒又生机勃□□来。
她本以为姑娘为着老爷的事且有的伤心呢,不想话题突然跳到风牛马不相干的丽妃身上。
她愣怔一会,才反应过来:“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是讲过这故事。丽妃娘娘当年正是扬州细柳巷尾的卖花女,正逢上天子白龙鱼服,南巡出游,一举得天子青眼,福气甚好,还生下皇子成了宠妃。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丽妃娘娘也薨逝多年了吧。”
尹思宛的心,紧紧揪起来:“丽妃娘娘诞下的小皇子正是如今的秦王对吗?”
惠娘还是不明白小姐何以关心起天家秘闻,半知半解点点头,拧起的眉头写满了疑惑。
尹思宛一下子高兴起来。
太好了,尹府有救了。
惠娘看着眼前上蹿下跳的小姐,心下一沉,小姐这不是刺激过大,迷了心窍吧。
尹思宛并没有给惠娘解惑。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此刻脚下生风。马不停蹄的回到尹府,找来信得过的小厮,速速准备好远行的车马行李。
此刻的秦王还只是陛下的七皇子,四年前在魏济安老将军乞骸骨后,当时在老将军麾下历练的秦王殿下,被老将军亲自推举,继任了了魏博,成德,幽州等道行营兵马宣抚使,是朔方一带兵马统帅。
尹思宛不是没想过,秦王,龙子凤孙,权势煊赫的人物,何以会帮助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商户之女。
可,梦境中,父亲的死期是在明年秋后。
没有父亲做主,她甚至不能自己解除婚约,不出意外的话,父亲的悲剧之后,自己又要重复前世的悲哀,嫁给苏恒,让自己和整个尹家成为旁人向上爬的垫脚石。
尹思宛慎重考量过种种风险,冷静的下了批语:再如何,也不会比眼前的情境更差了。
既然已经四面楚歌,何妨背水一战。
尹思宛拿定主意,要在这个秦王身上求一个破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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