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宛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出了裴济居所。
待到穿过人来人往的穿廊,进入后院时,眼泪在也忍不住,啪嗒啪嗒低落下来。
她不生气,只是委屈。
裴济为什么不能善意一点呢,他曾在乱军之中救过自己的性命,她本就对他满怀感激,即便不为着父亲的事,她也会心甘情愿的帮助他。
他裴济天潢贵胄,受尽追捧,是块儿金疙瘩,可她尹思宛也是在家中受尽宠爱,被捧在手心的大小姐啊。她不敢跟裴济比尊贵,可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一番好意被践踏吧。
她漫无目的走到了然居外,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一方水榭悬临在清泉流石之上,紫藤爬满了歇山顶,又从飞檐翘脚上垂下,参差披拂,蒙络摇缀。
尹思宛擦干眼泪,登上水榭,凭栏而立。
她想起那个夜晚,漫天星光下,谢希逸暗示性极强的的那番话:“你可是殿下唯一一个破例带回军营的女人。”
尹思宛听懂了谢希逸弦外之音,谢希逸觉得裴济对自己有好感。
当时,尹思宛回答谢希逸时,口头上是严正否定了的:“这怎么可能。”
但是,她自己知道,听到这样的说辞时,内心盈上了一丝窃喜。
哪个女儿家闺阁之中还没幻想过未来心仪的郎君啊。尹思宛也不例外。
他必然是仪表堂堂,风姿出众,又文武兼修,是不出世的英才。
尹思宛自小出众,又是尹府唯一的女儿,被尹老爷如珠如宝的宠着,在闺中一众小姐妹里也是相当惹人眼红的。
直到有一个杜柔嘉,许婚给了杨州府通判的儿子,那人的风头一度越过了自己,成为那一群小姐妹追捧的对象。
杜柔嘉大概也是想要在她面前争争面子,有意无意炫耀着她的未婚夫婿如何的才华过人,前途无量。她做出一幅惋惜状,握着尹思宛的手哀叹:“通判大人不久后就要升官,转调京城,那时候我恐怕同你再无相见之日,妹妹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话说的凄婉,但其中的炫耀之意,尹思宛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心里难免有几分不舒服。她并不喜欢通判的儿子,但是想想从前一道玩乐的姐妹,从此以后就是官家夫人,自己见了她那是要行李参拜的。这样的落差着实令人难受。
她装作没有听出画外音的样子,就这她的话,表达了一番不舍之情。一是,不想如她的心思,让她太得意,二来,她已经有了苏恒,一心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良人,虽然他不能给她尊荣显贵,可他爱她。尹思宛告诉自己人不能太贪心。
她那时还小,不明白这种不舒服云何而来,直到今时今日,听见谢希逸那暗示,她忽然明白过来,心里那种飘飘然叫做虚荣。
那可是秦王啊,凤子皇孙,天潢贵胄,当世一流的人物。更是芝兰玉树,俊彩神飞,比自己幻想过的任何一个形象都要岀众。这样的人物,对自己青眼,如何不让人飘飘然呢。
那时的窃喜,如今想来更添羞愤。裴济但凡有一点对她不一般的心思,也不该这样下她脸面吧。
尹思宛哭了一会,委屈出尽,心底不甘心的烈火反而熊熊燃烧起来。
尹思宛答应谢希逸,用裴济对自己的那点特别,帮助裴济一改他不能与人接触的毛病。起初只是半推半就,现在,哼!她尹思宛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办不成过。
裴济不是对自己嗤之以鼻吗!等着瞧吧,`
我定然要让你有爱而不得的一日。
时光如波澜不惊的一汪春水,在青青柳梢头,漠漠水田间缓缓流过。
尹思宛被裴济的冷淡激出了不服输的心思,非但没有如裴济的愿,从此远离书房。反而采取了更加怀柔的措施,迂回亲近。从不在裴济面前出现,可他的生活中处处是尹思宛的痕迹。
裴济每每批阅公文时,桌案上是已经研磨好的墨汁,尹思宛特意选了李延归的轻烟墨,又每日从后院冰泉里汲取新鲜的水,磨出来的墨汁不浓不淡,胶质均匀。
裴济起居之所的内务全权被谢希逸托付给了尹思宛,军营之中一向不大讲究,可尹思宛总是有诸多巧思。她亲手熨烫过的的衣袍总是悉心熏染上不知名香料,香气似有若无,裴济说不上来,却觉得格外熨贴,仿佛鼻尖萦绕着一整个春天的清新之气。
裴济有在晚间临窗读书的习惯,某日,他抽出读了一半的兵书,忽然觉得,今夜光线仿佛格外明亮,他抬眼,见窗上原本封的明纸已经被换成透明的琉璃,明月高悬,皎洁的流光越过重重树影透过窗,挥洒在这一小方天地。
裴济坐在书房,从繁琐的公文中歇神,猛然惊觉一只芍药枝叶依然长到齐窗高。绿叶掩映之下,主枝上已经蓄起了花苞,呆板的书房布局中,这株花仿若天地间唯一亮色,就像她一样。
不用问,这又是她的主意。
毫无疑问,尹思宛的计谋是有成效的。
裴济越来越习惯尹思宛的存在,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后,一股烦躁涌上心间。
他从不惧来自敌人的明枪暗箭,却对他人的温情束手无策。谁能知道那笑意盈盈的面皮下,藏着几多利用,几多祸心。他实在倦了,不想再一次遭遇那种刻骨铭心的背叛。
他出口唤道:“长风。”
一个持剑守在书房外的高个男子,应声进来。
他看着外面的芍药花丛,脑袋里想着那句:“这花开在北境多不容易啊。” 裴济默了半天,也没有给出指令。
他不说话,长风便一动不动,不见一丝异色。
裴济忽然想起谢希逸的调侃,“你跟长风两个也不知是谁教坏了谁,一个两个锯嘴葫芦似的,闷死个人。”
裴济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心底铲除这株芍药的一丝念头,只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长风并没有问为什么,仿佛世上除了裴济的安危外,再无值得挂心的事情。
“四年了吧。济川之战四年了,是我没用,至今也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长风没有回答。他知道主人并不祈求自己的回答,他只是在自己面前才能吐露心中的不平,他不需要附和,不需要安慰,只是想将这些伤痕一遍一遍挖开,生怕有一日会忘记这痛感。
“去伤兵营吧。谢希逸忽然道。
约莫一旬之前,裴济和谢希逸去边境巡查,遇见北狄小股侦查兵。
他们带的人不多,虽然全歼了敌人,但不幸有几个士兵受伤,伤势不轻。
裴济作为主将,该去慰问。
裴济也未曾想到,他因不愿在书房,被尹思宛留下的痕迹搅扰的心烦意乱,却没想到,避开老远,见到的人竟还是她。
尹思宛换下了繁复的女装,做男子打扮,袖口缠起,青丝在头顶绾了个发髻,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穿梭在病人之间,显得十分忙碌。
尹思宛依照药房给几位伤员熬了药,盯着他们喝下以后。开始为另外几个受了外伤的兵士换绷带。
她熟练的解开绷带,见伤口的愈合得差不多了,不自觉紧皱的眉头松开,她重新给伤员敷上外伤药,拿起干净的绷带三两下就把伤口包扎的服服帖帖。
她微笑,玉白的面孔因为劳作沁岀微微汗意,双颊微红,染了胭脂似的。对那个兵士道:“你放心,伤口愈合的很好,想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那个士兵一时有些看愣住了,直到尹思宛又唤了一声,他才回神,风沙磨砺的面孔浮上红晕,不过他肤色本就深,倒也看不出来。
“先生,这位大哥伤势愈合的差不多了,他的药方里我酌情减去了川穹和当归,另换了黄芪,益气补血,你看对吗?”
沈先生是营中的军医。
起初,尹思宛被迫到伤兵营时,还是个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吓得眼泪直流,偷偷躲在营外呕吐的小姑娘。
沈先生瞧着她不争气的样子,捋了捋精心养护的山羊胡,咂摸着嘴,一脸嫌弃:“啧,谢参将还嫌我这里不够忙吗,还送个娇滴滴的女人来添乱。”
尹思宛一向自视甚高,人生前十几年从来是被捧着的,另一面不服气,她只是没有经验,这样明晃晃的嫌弃实在让人很难为情。尹思宛本就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
沈老头一向对她没有好脸色,尹思宛也不计较,只是更努力
后来,她努力克服对这种种狰狞伤口的不适之感,能面不改色的处理伤口。
再后来,尹思宛已经能看懂一些简单的药方,自行处理简单的病症,沈老头看在眼里,对她的态度也日渐和缓起来。
她包扎完一个,又收拾了伤药,紧张却不忙乱的给另一个伤员看伤。
裴济一动不动的注视她,不可救药的被她云雀般灵动身影吸引了视线。
她真的蜕变的很快。
远比自己想象的顽强。
她是一株娇弱的玫瑰,却有着骆驼刺一般的毅力,要将根茎扎进贫瘠的沙漠,在地表深处汲取水份,顽强开出耀目的花朵。
裴济离开了,在尹思宛若有所感的转头观察门外之前。
他无声无息的带着长风离开,一如他无声无息的来。
尹思宛转头,一无所知的看着窗外,除了风来时的树影摇曳,空无一物。
她笑着摇摇头,将额角散落的碎发梳拢至耳后,暗暗笑自己多心,回首又开始了今天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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