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到我把临床改成预防时,捏着鼠标的指节瞬间泛白。
“于黎,你知不知道临床和预防的区别?”
他声音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闷雷。
母亲在旁边急得直掉泪:“这孩子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疫情时的浓烟堵住。
难道告诉他们,后面汉武会出现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
“于黎,”父亲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濒临爆裂的震颤,“你知不知道临床医学和预防医学,区别在哪里?”
区别?我怎么会不知道。
前世急诊科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防护服下汗水浸透洗手衣的冰冷黏腻,监护仪尖锐刺耳的死亡蜂鸣,还有……还有那个三天前还能自己挂号的17床,在我徒劳按压的胸膛下一点点冷却的触感。区别就是,临床医生是在洪水滔天时,站在决堤口,用血肉之躯去堵那汹涌的缺口,去抢捞一个个即将被淹没的生命。而预防……
母亲彭莱慌乱地靠过来,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额头,又探向我的颈侧,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你告诉妈妈,是不是刚才摔那一下,还没缓过劲儿?头还晕不晕?还是…还是烧糊涂了?” 她的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你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跟你爸一样,穿白大褂,做个治病救人的急诊医生吗?怎么临门一脚了,你…你改成这个了?”
她的手指无措地指着电脑上那预防医学四个字。像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与此刻我身体里翻江倒海的记忆洪流形成诡异的反差。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浸透了消毒水、血污和浓烟的破布死死堵住。灼痛感从喉管一路烧到胸腔。我想告诉他们,爸,妈,我知道区别!太知道了!临床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死神镰刀下抢人。而预防……预防是那把悬在死神头顶的剑!是在瘟疫的烽火点燃之前,就掐灭火星的那只手!是在洪水酝酿之初,就加固堤坝的那个人!
我想吼出来:2019年!千里之外的汉武,会出现第一例!第一例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那微小的、不起眼的火星!然后它会变成燎原大火,席卷全球,吞噬掉包括我在内的无数生命!我见过那地狱!我就在那地狱的中心!我死过一次了!
可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我弓着背,咳得眼前发黑,肺叶都在抽搐,仿佛要把那颗在前世过劳停跳的心脏也一并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换上的干爽T恤。
“你看!你看!”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恐慌,用力拍着我的背,“老于!这孩子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快!快去医院!”
“不用!” 我用尽全力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父亲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铁青的脸。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除了不解和失望,还有一丝被强行按下的、属于急诊外科主任的锐利审视——那目光,像是在手术台上剖析一个复杂的创伤。
“爸,” 我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前世急诊医生的疲惫决绝,“我没糊涂。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要学预防。”
父亲于海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像暴风雨前骤然压低的铅云。他没有再说话,但那捏着志愿表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微微颤抖起来。客厅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母亲低低的啜泣声,以及窗外那不知疲倦、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父亲于海峰猛地将那张承载了我全部决绝与家庭骤起风暴的志愿表,“啪”的一声,狠狠拍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脆弱的玻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清醒?”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火,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地钉在我脸上,试图剥离我所有伪装,“于黎,你告诉我,一个连高考体检都顺顺利利、昨天还跟我讨论急诊急救技巧的人,今天突然就改了志向?从冲锋陷阵的急诊科,改去做——”他顿了一下,那个词似乎带着难以言喻的轻蔑和不解,“——做公共卫生?”
母亲彭莱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向父亲,又看向我,嘴唇哆嗦着:“老于!你少说两句!孩子刚醒……”
“刚醒?”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母亲,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客厅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压迫感扑面而来,“我看他是根本没醒!还在做噩梦!” 他几步跨到我面前,带着医院消毒水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怒意,俯视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好,你说你清醒。那我问你,预防医学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它都学些什么?毕业了能做什么?是在实验室里养耗子?是去乡下数蚊子?还是坐在办公室里写那些没人看的报告?”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这些刻板的印象,这些根深蒂固的轻视,正是前世那场滔天巨浪得以悄然成形、最终无法阻挡的部分原因!人们只看得见惊涛骇浪中搏命的孤勇,却看不见堤坝上默默修补蚁穴的守望者!
一股混杂着悲愤和急切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嘶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这是一个急诊科医生说出来的话吗?你难道不知道公共卫生是监测!是预警!是流行病学调查!是疫苗研发!是卫生政策制定!是切断传播链!是排查病毒源!是控制病毒传播!”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前猛地一阵眩晕,无数画面碎片般炸开——急诊走廊里奔命的脚步,此起彼伏的监护仪警报,防护面罩上凝结又滑落的水珠,还有最后视野陷入黑暗前,那一声遥远的、绝望的“加10床喘不上气了!”……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本能地撑住旁边的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
客厅里死寂一片,父亲于海峰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不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叛逆的愤怒,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看到了某种极其反常、无法理解的病理体征。我的反应,我嘶吼出的那些专业词汇,以及我此刻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色,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高三学生能理解和表现的范畴。
“ECMO!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母亲的哭求声中,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滚出另一个词。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模糊,像梦呓,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父亲耳边炸响。
这个词,2010年的夏天,对于一个高三毕业生来说,绝对陌生如天书。它太新,太前沿,太属于重症医学尖峰上的技术。山中大学附院的急诊科,也不过刚刚引进了第一台,还处于探索阶段。
父亲于海峰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我牢牢锁定。他脸上所有的愤怒、失望、不解,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的、职业性的高度警觉所取代。
“你说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锋利,“于黎,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客厅里,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胶水彻底冻住。窗外的蝉鸣成了唯一刺耳的、持续的背景噪音,越发衬出屋内的死寂。母亲彭莱的啜泣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无声的、惊惧的抽噎,她看看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丈夫,又看看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仿佛刚从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我,完全失去了方寸。
父亲于海峰那一声“你再说一遍?”的质问,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在凝固的空气里嗡嗡回响。他高大的身影迫近,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那属于急诊外科主任的、洞悉生命脆弱本质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ECMO……这个在前世最后关头决定孕妇生死的终极武器,这个在2010年还带着强烈前沿色彩、绝非普通高中生能接触到的词,就这样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漏了出来。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父亲对我仅是“任性”或“受刺激”的判断,激起的却是更深、更危险的波澜——怀疑的波澜。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冰冷的。我强迫自己迎上父亲那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翻滚着惊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他在评估,评估眼前这个他养了十八年的儿子,是突然疯了,还是……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附了体?
不能慌。我暗自咬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维持清醒。必须给这个致命的“口误”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记忆疯狂倒带,搜索着十年前可能接触到的信息碎片。
“论文”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努力带上一点迷茫和不确定,仿佛在努力回忆,“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高中生会看相关专业的医学论文?但此刻,这已经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我只能赌,赌父亲此刻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赌一个父亲内心深处对儿子精神状态的担忧,会暂时压过他作为医生的绝对理性。
父亲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双见过太多生死、太多离奇伤病的眼睛,此刻锐利得似乎要穿透我的颅骨,直接审视我大脑皮层里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客厅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母亲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父亲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如同刀削。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我那拙劣解释的可信度,以及我整个人状态背后隐藏的真相。
终于,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暂时绕开了那个危险的词汇,却又回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
“好,论文就算你看到过。”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腾的巨浪,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我填写志愿的电脑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于黎,我最后问你一次。”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不容闪避:
“放弃临床,转投预防——这关系到你一辈子。你,真的想好了?”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窗外,六月的骄阳依旧炽烈,白晃晃地泼洒在对面楼房的墙壁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不知疲倦地鼓噪着盛夏的生机。而屋内,空气却冰冷粘稠,仿佛凝固的深潭,将我们一家三口牢牢困住。父亲那最后一句沉甸甸的质问,如同巨石投入潭心,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漩涡。
我迎着他的目光。那里面有未散的惊疑,有沉沉的失望,有属于医生的冷峻审视,最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被深深刺伤的痛楚——一个父亲发现儿子突然变得陌生、变得无法理解的痛楚。母亲站在他身后半步,脸色苍白,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心疼和无措,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她的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指节发白。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发紧,像是被前世的烟尘和消毒水彻底堵死。想好了?怎么可能没想好!急诊室里那绝望的48小时,每一个消逝的生命,每一滴无能为力的汗水,每一次监护仪刺耳的哀鸣,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我的灵魂上。那种站在决堤口,眼睁睁看着洪水吞噬一切的无力感,我死过一次,刻骨铭心!
预防……那是唯一能让我站在洪水源头,去扼住那滔天巨浪咽喉的路!是我向那场尚未燃起的瘟疫烽火,提前吹响的哨声!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改写无数悲剧的机会!
这些话,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带着血腥味。可它们冲不出我的喉咙。面对着父亲那双写满沉重质问的眼睛,面对着母亲惊恐担忧的泪水,所有的前世血火,所有的未雨绸缪,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沉默在蔓延。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最终,我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幅度不大,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没有解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一个动作,无声地宣告着我的选择。
父亲于海峰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也许是期待我动摇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一种沉重的了然。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电脑,仿佛那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他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宽厚的背脊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没有再看母亲,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叹息又仿佛呜咽的声音,然后,迈开脚步。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一步一步,走向门口。他没有停顿,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炽热的光线和喧嚣的蝉鸣瞬间涌了进来,扑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仿佛要融入那片刺眼光线中的背影。
然后,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与喧嚣,也隔绝了他。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死寂。母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软软地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终于闷闷地传了出来。
我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目光落在桌上电脑上。“预防医学”四个字,在透过窗帘缝隙斜射进来的惨淡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独。
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夏天才刚刚开始。而一场无声的战争,却已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打响了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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