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父亲身后合拢的声音,沉闷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客厅凝固的空气上,余音在死寂里嗡嗡震荡。那决绝的关门声,隔绝的不仅仅是父亲的身影,仿佛也抽走了这屋子里最后一丝温度。
母亲彭莱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泣,像是被这声音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顺着沙发滑坐在地毯上。她双手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绝望的呜咽从指缝里艰难地、破碎地溢出来,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凄凉。泪水迅速濡湿了她的指缝和手腕。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目光空洞地落在茶几上那台笔记本电脑漆黑的屏幕上。就在刚才,那刺眼的屏幕上还清晰地显示着“预防医学”四个字——我向那个尚未降临的黑暗未来,投下的唯一一块石子,试图激起一点微澜以改变滔天洪水的方向。而现在,屏幕是黑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无声地吞噬了我所有的挣扎与宣告。
窗外,六月的骄阳白得刺眼,肆无忌惮地泼洒在对面楼房的玻璃窗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强光。蝉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疯狂地鼓噪着,单调、尖锐、不知疲倦,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膜和太阳穴。这喧嚣的生命力,与我此刻内心的冰冷死寂,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巨大反差。时间仿佛被这粘稠的寂静和刺耳的噪音无限拉长、扭曲。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尖锐急促的门铃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粘稠死寂。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活力,瞬间刺破了悲伤凝固的硬壳。
我和母亲同时被惊得一震,猛地转头看向玄关。
母亲慌忙抬手,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失控的情绪,但那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却无法掩饰。她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
门被拉开一条缝。
“阿姨好!”一个清亮、充满蓬勃朝气的声音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夏日阳光和剧烈运动后的灼热气息,瞬间驱散了门内残留的阴冷。
“轩轩啊……”母亲的声音努力想挤出一点惯常的温和,却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阿姨您眼睛怎么……”门外少年的声音透出明显的惊讶和关切。
“没、没事,刚切洋葱熏着了。”母亲飞快地打断他,侧身让开,“快进来吧,外面热。”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挤了进来,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猛地撞入这片刚刚经历过情感风暴的废墟。
是万一轩。
他穿着被汗水浸透大半的红色篮球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臂膀,一手抱着一个沾着灰的篮球,另一只手举着两罐还在滋滋冒着冷气、罐身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可乐。他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剧烈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明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正快速扫过客厅——掠过瘫坐在沙发旁地毯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我,掠过母亲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最后落在那张被父亲拍过的、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冰冷玻璃茶几上。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摔门离去时的震动与怒意。
“哟,老于?”万一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被他惯常的爽朗笑容覆盖,但那笑容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几步就跨到我面前,带着一股混合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热风。
“怎么蔫儿了?志愿填好了没?是不是被叔叔训了?”他笑嘻嘻地,声音洪亮,似乎想用自己的大嗓门驱散这屋里的低气压。不等我回答,他动作自然地举起手中冰得渗人的可乐罐,“啪”一声轻响,带着寒气的铝罐壁就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贴在了我滚烫的额头上!
“嘶——!”
那突如其来的、冰冷刺骨的触感,像一道带着寒意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天灵盖!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
就在那冰冷的金属贴上皮肤的刹那,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褪色!
不再是明亮的客厅,不再是眼前万一轩带着汗水的笑脸。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无影灯下,惨白的光线笼罩着狭窄混乱的急诊抢救区。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混杂着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耳边是此起彼伏、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监护仪报警声,像无数濒死的哀鸣。我穿着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防护服,视野被护目镜上凝结的水雾切割得模糊不清。手下,是一个中年男性患者冰冷的胸膛,每一次用力按压下去,都感觉不到丝毫生命的回应。汗水早已浸透里层的洗手衣,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把最后的ECMO给12床孕妇!然后叫产科下来会诊!” 一个嘶哑到极致的吼声,冲破防护口罩的阻隔,从我自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
“万医生!8床心率停了了,快过来看一下!” 护士王璇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嘈杂。
“加10床喘不上气了!” 走廊尽头传来更远、更急迫的嘶喊。
我猛地抬头,模糊的视野里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万一轩!他正跪在几步之遥的3床旁边,戴着同样雾蒙蒙的护目镜,防护服下同样汗流浃背。他听到我的喊声,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迅速地、用尽全力地对着3床患者的胸膛又狠狠按压了几下,动作精准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然后,他几乎是弹跳起来,防护服摩擦发出急促的声响,朝着ECMO设备存放的位置狂奔而去!他的背影在晃动模糊的视野里,像一道决绝的闪电,劈开混乱的死亡之幕……
“嘿!真傻了?”
眼前刺目的灯光、冰冷的胸膛、刺耳的警报、狂奔的背影……如同被按下了快退键,瞬间褪色、消散。万一轩那张带着汗水和些许担忧的、属于十八岁少年的脸重新清晰地占据了我的视野。他举着那罐冰可乐,正疑惑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拍我肩膀的姿势。
我额头和肩膀上那冰冷的触感还未完全散去,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后背瞬间被一层新的、冰凉的冷汗浸透,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前世嘶吼时灼烧般的痛感。我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指尖一片湿冷,分不清是可乐罐外的冷凝水,还是自己渗出的虚汗。
“没……”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避开他那双过于明亮、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有点……晕。”
母亲已经默默地走到厨房去了,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传来,水流冲刷着水槽,也冲刷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万一轩没说话,只是将一罐可乐塞进我冰凉的手里。铝罐外冰冷的水珠顺着我的指缝滑落,滴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拖过旁边的椅子,大喇喇地在我对面坐下,篮球被他随手丢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拉开自己那罐可乐的拉环,“嗤”的一声轻响,气泡欢快地涌出。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但当他放下可乐罐,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时,那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黑亮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毫不避讳地锁住我的眼睛。客厅里只剩下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和窗外无休无止的蝉鸣。
“于黎,”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不再是刚才的洪亮,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和探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爸刚才在楼下,我碰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脸色铁青得吓人,”万一轩继续说着,目光紧紧盯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眼神……啧,怎么说呢,像是刚下手术台,对着一个救不回来的病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跟他打招呼,他只‘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我一眼,那步子重的,感觉楼梯都要被他踩塌了。”
他拿起可乐又喝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我:“然后我一进门,阿姨在哭,你坐在这儿……”他的视线扫过我苍白的脸,额头未干的冷汗,还有那只紧紧攥着冰凉可乐罐、指节都微微泛白的手,“……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厨房的水流声不知何时停了。母亲没有出来,客厅里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万一轩凑得更近了些,他身上运动后的热气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可乐的甜气扑面而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直白,几乎是在逼问:
“就因为改志愿?从临床改成预防?” 他挑了挑眉,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你爸至于气成这样?你妈至于哭成这样?还有你——”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我所有的伪装,“你到底是怎么了?刚才那一下,冰你一下,你反应大得像被电打了一样。”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的压迫感更强了,那双洞察力惊人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中、也悬在我头顶的问题:
“你告诉我,于黎。你刚才……到底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万一轩的追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记忆最混乱、最灼痛的深处。我攥着可乐罐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铝罐壁在掌心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尖残留的寒意混合着前世防护服里冰冷的汗湿感,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皮,激得我几乎要再次战栗起来。
“没……没什么。”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就是……有点累。” 目光仓促地落在脚边那个沾着灰的篮球上,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属于2010年的东西——粗糙的皮革纹理,磨损的纹路,而不是那光滑冰冷的抢救床和心电监护仪上绝望拉平的直线。
“累?” 万一轩显然不接受这个敷衍至极的答案,他嗤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质疑。他不仅没有退开,反而更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敏锐,“于黎,你当我傻?高考体检你比我精神头还足!还有……”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某个极其关键的细节,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般的光芒:“刚才在楼下,你爸那样子……我跟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走过去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他嘴里在念叨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模仿着那种无意识的、带着巨大情绪波动的低语,“……什么‘ECMO’?还是什么‘O’?那是什么玩意儿?听起来怪唬人的。”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冷汗唰地一下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涌了出来,刚刚被可乐罐冰过的额头瞬间又变得一片湿冷。
ECMO!
这个在前世最后关头决定生死的词,这个在2010年还属于尖端医疗领域、绝不该从一个高三学生口中冒出来的词,终究成了我无法抹去的致命破绽!它像一颗深埋的炸弹,此刻被万一轩无意间踩到了引信!
我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而急剧收缩。视线撞进万一轩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玩笑和疑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强烈探究欲的锐利审视!他紧紧盯着我骤然惨白的脸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失措,仿佛在欣赏一个骤然碎裂的假面。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了然和“果然如此”意味的弧度。
“看来我没听错?”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体,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于黎,这个词儿……你好像很熟?熟得……有点吓人啊?” 他拖长了尾音,像一把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大脑一片空白。前世急诊室里冰冷的绝望和此刻被揭穿的巨大恐慌交织在一起,如同滔天巨浪要将我彻底淹没。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浸透了消毒水和血污的破布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喘息着,像一个离水的鱼。
“还有,” 万一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弯下腰,捡起脚边的篮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皮革纹路,目光却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脸上,“刚才冰你的时候,你肩膀抖得厉害。我扶你一把,你碰到我的手……” 他抬起自己那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灰尘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那一下,你整个人都僵了,眼神……啧,像见了鬼一样。”
他猛地将篮球往地上一砸!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如同重锤敲在心上!
“于黎!” 他猛地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如刀锋,彻底撕开了所有试探和玩笑的伪装,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穿透力,“你他妈给我说实话!你刚才到底看见什么了?那眼神,那反应,根本就不是被冰一下那么简单!”
他的身体再次前倾,那股属于篮球场上逼抢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声音低沉而极具分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末梢:
“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窗外蝉鸣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推远,变得模糊不清。客厅里只剩下万一轩那低沉有力的质问在回荡,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脑子里装的鬼东西?
是急诊走廊里奔命的脚步,是防护面罩上凝结滑落的水珠,是此起彼伏、永不停歇的死亡警报!是17床在我徒劳按压下一点点冷却的胸膛!是那个最终也没能等来ECMO的孕妇绝望的眼神!是最后视野陷入黑暗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加10床喘不上气了!”……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瞬间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涌、咆哮!它们不是鬼东西,它们是尚未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拼了命想要阻止的未来!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万一轩那双充满探究和逼迫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些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将我逼疯的真相,挣扎着要冲口而出——
“2019年!汉武!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就在那里!我死过!我看见过!!” 这些话,在我心底疯狂地嘶吼着。
可就在那致命的词句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母亲彭莱端着一个水杯走了出来,眼眶依旧红肿,但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她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的两人,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担忧和茫然:“你们……怎么了?轩轩,喝点水?”
母亲的出现,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我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疯狂冲动。冲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噎得我一阵剧烈的呛咳,弓着背,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
万一轩那逼人的气势也微微一滞,他迅速收敛了脸上过于锐利的审视,换上了平时那种略带阳光的、对着长辈的乖巧笑容,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探究的光芒并未完全散去:“没事阿姨,跟老于闹着玩呢。” 他自然地接过母亲递来的水杯,“谢谢阿姨。”
他喝了一口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咳得通红的、狼狈的脸,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刚才从我眼中看到的巨大恐惧和那些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无法理解的秘密。然后,他放下水杯,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在手里掂量着,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
“行吧,” 他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大大咧咧,但仔细听,却少了几分真正的随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认真,“看你这样儿,估计是被志愿的事和你爸闹得够呛。” 他抱着篮球,走到我身边,没有像刚才那样凑近逼迫,只是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力道不大,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持。
“不过,老于,” 他侧过头,看着我依旧苍白的侧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混不吝的笃定,“你刚才拍板儿说要学预防的时候……啧,那眼神,真他妈够劲儿!”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在客厅惨淡的光线下,竟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力量。然后,他抛出了那句在我耳边如同惊雷般炸响的话,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下午去哪打球,却又重逾千斤:
“不就是个预防医学吗?听着是没临床那么威风八面救死扶伤……但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篮球随意地往上一抛,又稳稳接住,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迎着我和母亲骤然聚焦过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目光,他耸耸肩,笑容坦荡而炽热,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清晰无比地宣告:
“决定了!于黎,老子跟你一起!学预防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母亲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震惊,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看万一轩那张写满理所当然和灿烂笑容的脸,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的错愕。
我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最后那句话在耳边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轰鸣回荡——
“于黎,老子跟你一起!学预防去!”
一起?学预防?
前世急诊室里那个和我并肩作战、浑身被汗水湿透、那个在防护服下眼神疲惫却依旧坚定的战友……此刻,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篮球背心,抱着一个沾灰的篮球,站在2010年我家这间弥漫着悲伤和冲突余波的客厅里,用一种近乎儿戏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要和我一起跳进那个在世人眼中“毫无前途”的领域?
荒谬!难以置信!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宿命般的暖流!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猛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只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双黑亮眼睛里坦荡的、毫无保留的光芒。那光芒,像一把利剑,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我重生以来独自背负的沉重枷锁和冰冷孤独,撕开了那层绝望的阴霾,透进了一丝……光?
“轩轩!” 母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破音,充满了急切的劝阻,“你、你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你爸……你爸可是呼吸科的专家!他一直盼着你也学临床,你说要和黎黎去学急诊他都不愿意!以后……以后……” 她急得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在我和万一轩之间游移。
万一轩却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打断了母亲的话,笑容依旧灿烂得晃眼:“嗨,阿姨!我爸是呼吸科的,跟我学预防有啥冲突?说不定以后还能强强联合呢!” 他思路清奇,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横冲直撞的逻辑,“再说了,老于这人……”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笑容里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只有我能懂的深意,“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跟他从高中穿一条裤子到现在,他这回把自己和于叔都折腾成这样了也要改志愿,那这预防医学……肯定有点门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认真,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于黎,我不知道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或者说……知道了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但是,” 他嘴角勾起一个充满信任和决断的弧度,掷地有声,“老子信你!”
“信你这股劲儿!信你把自己逼到这份上也要走的路!”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拍过篮球的手,带着汗水和阳光的温度,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那一下,不再是试探,不再是逼迫,而是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言的承诺。
“所以,别怂!” 他咧嘴一笑,白牙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能驱散一切阴霾的豪气,清晰地宣告:
“预防医学是吧?老子陪你一起!干了!”
那只拍在肩膀上的手,温暖、有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热度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它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重生以来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也像一根结实的缆绳,猛地将我从那无边无际的、独自挣扎的绝望深海里,向上拽了一大截!
干涩的眼眶猛地一热。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那声“谢谢”在舌尖翻滚,却终究被更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只化作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我用力地、近乎凶狠地眨了一下眼,将那股不合时宜的酸涩逼退。视线重新聚焦在万一轩脸上——那张带着汗水和灿烂笑容的、属于十八岁的脸,与前世防护镜下疲惫而坚定的眼神,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融合。
“你……”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认真的?”
“废话!” 万一轩眉毛一扬,收回手,叉着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万一轩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他瞥了一眼旁边依旧处于震惊石化状态的母亲,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和兴奋,“赶紧的,把你那志愿调出来给我瞅瞅!预防医学……都学啥玩意儿啊?是不是真像于叔说的,整天数蚊子养耗子?”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里却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光芒,仿佛在探索一个充满未知挑战的新大陆。
母亲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不赞同:“轩轩!你这孩子!不能胡闹啊!这关系到你一辈子!你爸他……”
“哎呀阿姨!” 万一轩笑嘻嘻地打断她,带着点撒娇耍赖的劲儿,“我爸那边我去搞定!您就放一百个心!”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挤开我,一屁股坐在电脑椅上,熟门熟路地移动鼠标,点亮了漆黑的屏幕。“密码还是你生日加学号尾数吧?” 他头也不回地问,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屏幕上幽幽的光再次亮起,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那个曾经被我亲手关掉、仿佛埋葬了某种希望的界面,被他轻易地重新打开。“山中大学预防医学专业”那行字,再次清晰地、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毫不迟疑地在自己的志愿填报系统里(他显然是用手机或别的什么方式预先登录好了)飞快地操作着,目光扫过那些课程名称——《流行病学》、《卫生统计学》、《环境卫生学》、《卫生化学》、《社会医学》《内科学》《外科学》……
这些在前世疫情爆发后,如同黄金般珍贵的知识和武器名称,此刻安静地躺在2010年的招生简章里,像沉睡的种子。而万一轩,这个前世与我并肩在惊涛骇浪中搏命的战友,此刻正毫不犹豫地,亲手将自己的未来,与这些种子、与我选择的这条荆棘之路,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感,猛地冲上我的心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冰冷和孤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
“搞定!” 万一轩猛地一拍大腿,清脆的响声在客厅里回荡。他转过椅子,脸上洋溢着一种完成壮举般的得意笑容,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无畏无惧:
“击个掌?于医生?万医生?” 他故意拖长了“医生”两个字,眼里闪烁着促狭而坚定的光芒,“咱们预防医学双雄……这就算正式入伙了?”
窗外,夏日的骄阳依旧炽烈,蝉鸣的声浪永不停歇,仿佛在为这个荒诞不经却又带着宿命温度的决定,奏响一曲喧嚣的背景乐章。客厅里残留的悲伤和冰冷的对峙尚未完全散去,但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未知、沉重与微小却炽热希望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开来。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信任和热切的眼睛,看着他伸出的、等待击掌的手。前世加10床患者最后急促的喘息声、监护仪绝望的哀鸣似乎还在遥远的意识边缘回响,但此刻,它们被眼前这只手散发出的、滚烫的生命力暂时逼退。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2010年六月尚未被污染的、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空气。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抬起自己那只仿佛还残留着前世消毒水气味和冰冷汗水触感的手。
手掌在空中相遇。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客厅里骤然响起,清脆,响亮,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决意同行的力量。
未来的路依旧黑暗漫长,布满荆棘。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充斥着蝉鸣的夏日午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了一小块明亮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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