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清脆的击掌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短暂地驱散了客厅里积郁的沉重。母亲彭莱怔怔地看着我们交叠又分开的手,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充满了茫然与一种“世界彻底脱轨”的荒谬感。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厨房,背影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水龙头再次被拧开,哗哗的水流声成了此刻唯一能掩盖尴尬与巨大变局的背景音。
万一轩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仿佛刚才那个豪气干云的宣言,也耗去了他不少气力。他抓起桌上另一罐没开的可乐,“嗤啦”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浇灭了一些因冲动而生的燥热。
“痛快!”他抹了把嘴,将空罐往桌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目光灼灼地看向我,“行了,老于,我这边搞定了,现在……”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狡黠和“壮士一去兮”的悲壮,“该回去面对我家老万同志的狂风暴雨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万启明,山中大学附属医院呼吸内科的主任医师,万家的顶梁柱,也是万一轩的父亲。前世,他同样是那场疫情风暴中冲锋陷阵的中坚力量,最终也因过度劳累倒在了岗位上。他对于万一轩的期望,丝毫不亚于于海峰对我的期望——继承衣钵,成为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最好是呼吸领域的翘楚。如今,万一轩为了我,或者说为了我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理由,突然改弦易辙投向“冷门”的预防医学,这无异于在万家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你爸他……”我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担忧,“能行吗?”
“嗨!”万一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但眼神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凝重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老头子顶多掀个桌子,再吼上几嗓子‘逆子’、‘不孝’之类的。放心,我皮实,扛揍!”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再说了,我这叫……战略性转移!曲线救国!呼吸科和公卫本来就有交叉嘛,以后没准还能联手搞个大新闻呢!”他试图用这种玩世不恭的逻辑来冲淡即将到来的风暴压力。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动作利落地在指尖转了几圈,然后稳稳抓住。“走了啊!等我把家里那点小风小浪摆平了,再来找你商量‘大计’!”他朝我挤挤眼,又对着厨房的方向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阿姨我走啦!改天再来蹭饭!”
“哎……轩轩你慢点……”母亲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充满了无力劝阻的担忧。
门开了,万一轩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汗气和少年意气,融入了门外白晃晃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中。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道充满活力的背影,也再次将我和母亲留在了这间被悲伤和巨大变局撕裂的屋子里。
客厅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厨房的水流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空气中,父亲摔门离去的冰冷怒意、母亲绝望的哭泣、万一轩带来的短暂喧嚣与此刻他离开后的空旷感,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
我缓缓坐回沙发,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上面,两个并排的名字——“于黎:预防医学”、“万一轩:预防医学”——像两个并肩而立的宣言,无声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不解与阻力。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屏幕,那“预防医学”四个字,此刻竟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神经。
“黎黎……”母亲不知何时已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眼眶依旧红肿。她在我身边坐下,将水杯塞进我冰凉的手里,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跟妈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轩轩那孩子怎么也……”她顿了顿,似乎无法理解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你爸……你爸他气坏了,晚饭都没回来吃,电话也不接……”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感受着杯壁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却丝毫暖不进心底的冰冷沟壑。看着母亲憔悴担忧的脸,那些在喉头翻滚了无数次的话——关于未来的灾难、关于重生的秘密、关于我选择背后的孤注一掷——再次被死死堵住。告诉她真相?那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和绝望,甚至可能被当成精神失常。
“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我和轩轩……我们不是胡闹。预防医学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我只能重复着这苍白而空洞的理由,避开她探寻的目光,“爸他……需要时间。”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不解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这个家,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巨力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时间在沉闷压抑中缓慢爬行。父亲于海峰果然一夜未归。第二天清晨,当阳光再次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家里的气氛依旧凝重得如同凝固的石膏。
就在我食不知味地吃着母亲准备的早餐时,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万一轩的名字。
我刚接通,听筒里就传来他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剧烈喘息和背景里隐约咆哮的声音,像是躲在某个角落打来的秘密电话:
“老于!卧槽!我家炸了!真炸了!”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后怕,“老头子差点没把书房给拆了!桌子拍得震天响,茶杯碎了一地!那咆哮声,我估计楼下邻居都听见了!非说我脑子进水了,被你灌了**汤,放着金光大道不走偏要去钻阴沟!还说要打断我的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啥事!”万一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老子扛过来了”的得意,“老头子再气,还能真把我腿打折?顶多就是没收了我的篮球卡,再把我关禁闭威胁一下!不过……”他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于,你知道吗?老头子最后……最后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万启明,那个在呼吸领域叱咤风云、向来威严内敛的男人,竟然被气红了眼圈?这冲击力,丝毫不亚于昨天父亲那摔门而去的决绝。
“他指着我鼻子骂,”万一轩的声音低沉下去,模仿着他父亲那种压抑着巨大失望和痛心的语气,“‘万一轩!你知道临床医生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吗?是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站在手术台边,站在病床前,你的知识、你的技术、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万一轩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迷茫的动摇:“然后他说……‘预防?预防是什么?是虚无缥缈的‘可能’!是写在纸上的数据!是没人会感谢你、甚至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的幕后工作!你告诉我,你满腔热血,是想去救眼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想去琢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险’?’”
万启明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中了预防医学在世人眼中最尴尬、最无力的痛点。它没有临床医生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戏剧性高光时刻,它的功绩往往隐藏在“无事发生”的平静之下,它的价值在灾难降临前总被忽视甚至轻视。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只有万一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就在我以为他被父亲的话动摇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于!我当时……差点就被他说懵了!真的!老头子那眼神,失望透了!但是!”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也像是在向我宣告,“就在我快扛不住的时候,我脑子里就他妈的全是你昨天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还有你吼的那句——‘控制病毒传播’!”
“我他妈就豁出去了!我对着老头子吼回去了!”万一轩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说:‘爸!你看得见病人肺里的痰,看得见肿瘤,看得见出血点!可你看得见空气里飘着的病毒吗?你看得见水里藏的细菌吗?你看得见那些悄无声息就能要人命的‘源头’吗?’”
“‘预防不是虚无缥缈!它是在你们这些临床医生拿起手术刀之前,就把战场打扫干净!是把那些你们看不见的敌人,扼杀在摇篮里!是让更多的人,根本就不用躺到你的手术台上!’”
“‘你说没人感谢?是!可能没人知道是谁阻止了一场瘟疫!但那些因为瘟疫没发生而好好活着的人,他们的命,算不算我们救的?!’”
万一轩吼出最后一句,声音都有些嘶哑变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赤诚和愤怒。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我的心被他的话狠狠撞击着。这些朴素却振聋发聩的道理,正是支撑我选择预防的全部信念!没想到,在万家那场风暴的中心,万一轩,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竟然用他横冲直撞的方式,替我、替我们所选择的道路,发出了最有力的呐喊!
“然后呢?”我屏住呼吸,急切地问。
“然后?”万一轩的声音透出一股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老头子就……愣住了。他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眼神特别……复杂。有震惊,有不解,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别的什么?”他不太确定地描述着,“他没再吼我,也没再摔东西。就那样站了很久,最后……摆摆手,让我滚蛋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语气轻松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总之,风暴暂时平息!虽然老头子肯定还没接受,但至少……我的腿保住了!志愿也保住了!老于,咱们这‘预防医学双雄’的船,算是起锚了!”
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话语,我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震撼和沉重责任的暖流涌遍全身。万家风暴的中心,万一轩不仅独自扛下了父亲的雷霆之怒,更用他纯粹而炽热的信念,为我们选择的这条荆棘之路,点亮了第一盏微弱的灯塔。
“轩轩……”我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谢了。”
“谢个屁!”万一轩在电话那头笑骂,“说好的击掌为盟呢?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哦对了,”他语气一转,带着点正经,“老头子最后说……让你爸……保重身体。他说于叔昨天下午回科里,脸色差得吓人,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下午没出来,晚上的急诊大抢救都没上……让阿姨多看着点。”
父亲的消息像一块冰,瞬间浇熄了刚刚升腾起的暖意。于海峰,那个铁打般的急诊科主任,竟然被打击到连最挂念的急诊大抢救都避开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是在愤怒,还是在……伤心?那紧闭的门扉后,是一个父亲怎样的失望和痛楚?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低沉下去。
“行,那就这样!我得赶紧溜了,省得老头子反悔!回头再聊!‘万医生’,保持联络啊!”万一轩故作轻松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客厅里重新陷入一片沉寂。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屋内的阴霾。母亲坐在餐桌对面,虽然没有听清电话内容,但从我凝重的表情和只言片语中,也猜到了大概。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收拾着碗筷。
我走到窗边,望向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2010年的世界,看起来平静而充满生机。没有人知道,在看似坚固的堤坝之下,蚁穴正在悄然滋生。也没有人知道,两个刚刚经历过家庭风暴的少年,正笨拙而坚定地,试图拿起修复堤坝的工具。
万启明那关于“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质问,万一轩那充满血性的反驳,父亲紧闭的办公室门……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回响。
选择预防,注定是一条孤独而漫长的路。没有聚光灯下的荣耀,只有幕后的坚守与寂寞的抗争。我们无法像临床医生那样,在生死关头用精湛的技艺力挽狂澜,赢得患者和家属感激的泪水。我们的战场,在实验室冰冷的仪器数据里,在浩如烟海的流行病学报告中,在深入疫区现场的流调排查中,在政策制定者案头那些可能被束之高阁的建议书里。
我们的成功,是“无事发生”,是风平浪静。而这份平静,往往会被视为理所当然,无人知晓背后曾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暗流被悄然化解。我们的失败,却是铺天盖地的灾难,是无数生命的逝去,是千夫所指的问责——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警?为什么没有做好预防?
这份沉重,万一轩他真的理解并准备好了吗?而我自己,在经历了父亲的决裂、母亲的忧心后,又是否还能像最初那样,孤勇地一往无前?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闭上眼,前世急诊室的景象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防护服下湿透的洗手衣紧贴着皮肤,护目镜上凝结的水珠模糊了视线,手下按压的胸膛冰冷而僵硬,监护仪刺耳的蜂鸣声如同死神的嘲笑,还有走廊尽头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喊……加10床……孕妇……ECMO……
那窒息般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我的心脏。
不!
我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不能退缩!正是因为见过那地狱般的景象,正是因为体会过那种站在决堤口、面对滔天洪水却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才更要死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预防,是那把悬在死神头顶的剑!是在瘟疫的烽火点燃之前,就掐灭火星的那只手!是在洪水酝酿之初,就加固堤坝的那个人!这条路再难,再孤独,再不被理解,也必须走下去!
万一轩的加入,是意外,是惊喜,更是命运给予的一份沉重礼物。他的信任像一道光,穿透了我独自背负的黑暗。而万启明最后那复杂的眼神,于海峰紧闭的办公室门……这些都像鞭子,抽打着我,提醒着我不能失败。
我转过身,看向桌上那台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我知道,“预防医学”那四个字,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和万一轩的命运轨迹上。
风暴眼或许暂时平息,但更大的风浪还在前方。而此刻,两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前世的血泪记忆和今生不被理解的孤勇,如同两颗微弱的星火,在2010年喧嚣的夏日里,义无反顾地点燃了属于他们的第一簇烽燧。通往未来的航船,已在惊涛骇浪中强行起锚,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也蕴含着唯一希望曙光的深海。
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为这无声的出征,奏响一曲单调而执拗的背景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