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棋入盘,指尖触及,余留一阵冰凉。
棋响惊起了寂静,空殿内的长纱飘动,墨痕逐渐显现出来,自下至上连缀,映在了她的眼中。
他垂眸未语。
却见充盈灵力随之而来,术法相随,构作一幅画卷。
入目是焰火,似从前没落沈府的那场火,鲜艳的赤色浓墨席卷,直至触及细长的金光,她凝眸远视——
原是一柄长枪。
数万天兵由她率领,她一身素衣战袍,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长发高束起,额间碎发也随战火飘摇,那样的她执起长枪,悬在半空,俯视着天兵布阵,随后转动长枪,额间的凤纹也愈发明晰。
原是对阵魔族,少刻敌兵没了踪影,视线之内,仅剩一玄鸟,鬼魅气息临近,它张着黑红色的火焰,径直袭卷了过来。
那火势蔓延,将近烧了过来,浓烟之内,长枪穿了进来,且稍上挑,便戳穿了这死火。
她便在这死火的灰烬中探出头来,那玄鸟也不见了。
她垂下眸。
肃在卷下的她也敛起目光来,颤着声问道:“这是‘我’么?”
裴珩稍抬指尖,直视着她,道:“是。”
殿中又现出半人高的屏风来,同样的矮桌、烛影、褶皱的宫舆图,燃起的火光落在她的肩上,气息缓至不见,她抬起眼,两人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平静的海波聚在沉稳的蓝眸中,在交换的目光里荡起涟漪。
旧图现出新迹,繁多的地域风貌交杂在眼前,修长的手稍移,在某处画圈。
“继承考核,以实行为先,由此历劫难免,天君不无道理。”
她再度跟随垂下了眼,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是么?”
指尖稍顿,顷刻旧图上也泛起水波,在宽大的衣袖之下凝作了白棋,裴珩抬起了手,将那枚棋子递在她跟前。
“天意如此。”
细长的睫羽簌簌,她覆上了那枚冰凉的白棋,继而抛至旧图中,水波渐扩。
“既然如此,那便听天意罢。”
裴珩渐移开目光,背过了手。
他转过了身。
那枚白棋顺随滚落,停留在了旧图的暗处,还未待她反应,金光便包裹全身,席卷着朝案桌倾去,白光倏忽,她眼前一黑。
又是淅沥的雨声。
湿意自柏木船舱外传来,继而被堆叠的水声淹没,失重感袭来,她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
这便已经开始考核了么。
入目即是昏沉的舱盖,浑身酥麻,她勉强探出头来,才觉自己正处在船上,流动的江水推攘着木船的行进,摇晃间,她支起了身。
船舱燃着孤寂的烛火,暗影斑驳,交叠在她的眸底。
这是孤船?
她忽噤了声,将身体贴近舷窗,顷刻一支短镞险擦过她的右肩,立在了舱底,暗红色的血自上淌下,暗涌的江水席卷了上来,这孤船小幅度地摇晃起来。
有人?
她暂且压下心底恐惧,欲站直身,不稳时却撞上了舷窗,寒颤随身蔓延至舱盖震出回响,她有所感应地朝上望去,又见半昏半暗的烛影笼罩。
江水泛去,无形时两岸黑衣显现,数万暗箭竞逐,待到临近柏木孤舟,暗纹紫袍忽显,长袍遮去了暗箭,暴雨骤降。
水面激起漩涡,荡着孤舟剧烈地翻滚起来,耳旁是迅疾的雨声,她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压倒性的水声袭来,继而是钝响。
手抵住了船舱,她踉跄着稳住身形,抬起眼来。
舱帘映出人影,半昏半暗的烛影之下,交叠着杂乱的暗箭。
周遭是狂雨大作,无尽的水声与凄厉的风声交加,她却听见了轻微的叹息。
屏息静气,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又见修长细指探入帘内,缓缓掀开了舱帘。
入目先是厚重的皮氅毛领,昏暗的烛火欲灭不灭,早已干涸的血迹淌在半截面具上,男人将血剑敛在身后,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两人目光交接之际,仅剩下了沉默,又恰巧烛火死灭,将这缄默凝成了冰。
狂风与水声依旧。
顿然的黑暗将一切都笼罩起来,使人只能依仗触觉。
她忽觉孤舟颤动了一阵,微蹙起眉垂下眼,胸腔擂起心跳声,紧张间将呼吸声也放缓,她不自禁地咽下暂存的镇定。
好难分辨,他在做什么?
颤动变作了静止,周遭也变得静寂下来,是大雨停歇了。
她眨着眼睛,垂在船舱底下的视线修然亮了起来,倒映着男人仰起的头、以及伸出的手。
原来在点燃烛火。
几分悔意泛在舌根,直至她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倒不如黑着,起码不用特意抬起头,分出神来打搅他,或者打搅局面。
于是再次抬起眸时,男人已然卸下了那半截面具,他的额间覆着薄汗,小幅度地喘息着,也有所感应地敛下了目光,两人再度四目相对。
烛焰泛在琉璃般的暗青眸间,男人目光幽深,淡淡地凝望着她。
顷刻浓烟吞灭了她的思绪,眼前又出现了那场大火,模糊的视线之内,只剩下孑立颀长的身影,她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几近窒息。
是他——
是他?
金光乍现,她不稳地退后一步,又觉被人结实地扶住,她蹙起眉,这才又抬起眼。
彼时肃黑皮氅微斜,男人倾下身,一手虚扶住了她,另一只攥住了一柄迅疾的暗箭,那箭镞直对她的额间,速度又极快。
她终于回过神来,见那锐利的箭镞冒出冷汗,倏忽又见鲜血涌出,她骤然顿住,目光却依旧向下,掌纹的血痕蜿蜒,直至攀附上紫衣——
旧伤新伤交叠,将长袍浸入沉色,他似有所察觉,便将衣袖抚下,暂且掩饰着痕迹。
几分不解与担忧荡在胸前,她抬起眼,问道:“为何要躲?”
话音未落,才见男人薄唇苍白,原本白皙的肌肤毫无血色,却仍在强撑,额间素纹若隐若现,他也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瞥见了那沉色。
为何要躲。
他思忖着,将这话在心底掂量几番,而后缓缓地放下了。
淡淡的笑意泛在舌根,他稍扬起嘴角,又无意间将视野放大,见她长袍腰间别着的玉珏亮起光来,又微不可察的敛起笑意,蹙起眉来。
方才两岸无踪的蒙面黑衣腰间也是半截玉珏,回挡的暗箭刺穿月光,在眸底也映着这样的流光。
是天界的人。
耳畔的水声流淌,一切都归为静谧。
为何要躲,除却她的声音,暗青色琉璃停留在细微的神情上,是怜悯、袒露,是不设防——
瞳孔猝然散大,他似是明了,便起身莽撞朝船舱奔去,又顿住身形,伸出手将帷幕抬起,却见月光皎洁如玉,两岸悄然无声。
水声一直回荡,交叠在沉夜里。
是幻境。
他怆然地立在舱外,身后脚步声渐渐响起来。
“是你救了我。”
极其沉稳的陈述句。
他扬起眉,故作自嘲叹道:“无敌无友,何言相救。”
“不止今日。”
她也止步于舱外,男人的外袍挽在她的腕间,她望着男人的背影,不自觉攥紧了指尖,在掌心留下了痕迹。
她显得有些紧张。
彼时男人缓和下来,轻笑了一句,“你识得我?”
是他——
是他?
回忆一闪而过,她垂下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正要准备放弃,便又听男人转了话锋:“此地处交界,妖兽尤多,你要去人界么?”
经由男人提醒,她才恍然想起此番动身缘由。
“是,去人界。”她忙不迭地答道。
于是男人朝前拾起了船桨,调转了方向,顺随着水流继续行进,又侧过身来,有些无由头道:“清晏。”
没头没尾的话,还未反应,她稍顿片刻,“嗯?”
他垂下了眸,睫羽映下阴影,淡淡道:“宋清晏。”
原来是他的名字么。
她在心里嘀咕着。
继而又想起些什么,她在心底默默又重复了一遍,于是又变作大相径庭的话。
不是他——
不是他?
见她走神片刻,男人又调整着站姿,待到余光所及能够瞥见她的神情,他才停了下来。
月光残影,孤舟暗流,平静的近乎死亡的凝视,他的心却澎湃起来。
“你不怕我?”他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
“你救了我,理当不应怕你。”
“所以,你也‘理当’?”
她摇了摇头,不应如此,又转念一想,不是他,于是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的反应,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
“你受伤了。”
她盯着男人的背影,有些欲言又止。
目光自沾染月光的皮氅顺随而下,落在了交叠的沉色里。
“我略懂几分医术,不如,”她低下声,“我帮你上药吧。”
“算还恩?”
男人转过身,神色极淡的丢下这句话,又扬起眉,透露几分不解。
也不顾辩解,沈梧便已然半坐下来,从袖中挑拣相互缠绕着的布条,便拉下宋清晏的手,细致地包扎起来。
宋清晏半眨着睫羽,垂下的阴影笼罩着沈梧的身形,他的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你这样帮我,算作什么?”
“报酬。”
“什么?”
“带我去人界的报酬。”
“只是这样么?”宋淡淡地移开目光,待到触及凉意,才得停下来。
“只是这样也好。”
是极轻的叹息,与这月光一同映在平缓寂寥的河面上。
暗涌的水流依旧,静潜在船舱的阴处,聚成微不足道的涟漪,相伴着两人身影,直到再也望不尽。
一切又照常了,唯余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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