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依旧,淌在暗淡的月光下。
燃起的火光亮起了深夜,暖意也逐渐蔓延,渐看火堆跳跃,她百无聊赖地歪过头。
顺随她的动作,披在身侧的暗紫皮氅将要掉落,正欲伸手,却在顷刻被扶正,她目光稍移——
宋清晏波澜不惊的目光严实地落在她身上,那眸色似水,惊起着心底涟漪。
眼前的男人总是沉静,以至显得不近人情,便像今夜的月色。
这样想着,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眼,又淡定自若地欣赏起这提及的月色,只见大片乌云侵袭,覆着月色,才使得这月光暗淡。
夜似乎更浓了一些。
她依旧伸出了手,想将肩上的皮氅再拢紧一些。
熟悉的冰凉还未触及,却换作了指尖的温热。
这是他的手么。
是因为害怕滑落,所以一直帮她扶着么?
即便这样胆大的想,她还是没敢抬起眼来,伸直的手指因迟疑而蜷缩,又被修长的手反握住,几股灵力朝她涌动。
“还是冷么?”
大概起初便是因为见她嘴唇乌青,才觉船舱临江,温度也低过几番,于是两人停了船,靠岸起火取暖。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见她欲言又止,宋清晏才有所察觉,目光逡巡片刻,迟疑地收回了手。
他垂下眸,轻咳了几声。
“我逾矩了。”
敛起的目光落在地上,聚作了散满清辉的静谭,若隐若现的,他红了耳垂。
残月冷寂,余温尤在,唯独无言。
天边泛起了白,沿边的亮倒映在覆着薄雾的江面上,船快靠岸了。
宋清晏一直立在船舱外,彼时见江景如此,便稍倾过身,将目光游移在虚掩的船帘上,黎明的风拂动,他却又别过眼神。
心底微动,眼帘内的江水也泛起涟漪。
他捻着衣袖,不自觉地摩挲这苍茫,就当他目及这涟漪的片刻,心内的雨顿然停歇,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雨停了么?”
呼应他的欲言又止,只见沈梧抬起虚掩的舱帘,披起那件暗紫纹的皮氅走了出来。
分明发问,她的明眸又落在舱底,两人并未对视。
“天亮了。”
相区别她的发问,宋清晏避重就轻。
沈梧似乎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又似乎摸不太清。
“雨停了,”她缓步于宋清晏的身旁,也将目光放得深远,“船也将靠岸了。”
她忽然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萍水相逢,要作告别么?”
睫羽扫过,泛开的涟漪散在江面上,“折柳作别,如何?”
入深秋时节,柳叶早已凋落了,还未深究,沈梧便知男人正戏谑,船也将近靠岸,她不着急应答,顺势坐在一旁。
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彼时她才想起来,下界紧促、又遇惊扰,至今她还未曾进食。
“还是设宴饯行罢。”
男人不自觉弯起了眼睛,又稍侧过身,不大显露这笑意。
沈梧见他背影,昏昏然闭上了眼,含糊地哼了几句,算作应答。
水流随船而动,几经波折,停在了岸旁。
宋清晏率先迈下了船,又转过身,朝沈梧伸出手来。
彼时沈梧已在薄雾间掀开了眼帘,淡淡地站起了身,她将手覆了上去。
霎时灵力激涌,击起两岸静流的江水,受惊的潮水也推攘着未稳的船,暗青眸色涌动,两人目光相接。
“你用了几成灵力?”
“三成。”
“你不怕我接不住?”
“不怕。”
“你在试探我?”
宋清晏并未应答,只是自顾自握紧了她的手,虚扶着沈梧下了船。
“人界世故纷杂,不可毫无保留。”
两人又一阵沉默。
沈梧若有所思地跟在他身后,目光也散在身侧,原是暮秋之际败落的枯叶,经遭瞬冒出新芽来,并伴着晶莹的青光来。
她蹙起眉来,顿然抬起了头。
她想告诉宋清晏,兴许这里有某种陷阱、兴许是巧合、又兴许是他的灵力——
宋清晏?
她的眼前没有人。
还未将恐惧蔓延,她既而又听见一声长鸣,视线骤然扩大,如新藤伸展的叉状鹿茸占据,半人大的麋鹿倒在曾覆上枯叶的地方。
它舔舐着身上的伤痕,无助地嘶叫起来。
沈梧无措地定在原地。
她的情绪无意识地浮动起来,霎那间失了神,游移的意识不受控地使她伸出手来,将要抚上那伤鹿。
“沈梧——”
是谁?
她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那声音越来越近,辗转着从轻到重,她又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随即是源源不断涌动的灵力。
燥意凝在掌心,因灵力泛起的几阵微澜,却如水流湍入指尖。
她感受到了凉意。
缓缓合上眼,体内游走的灵力也逐渐平稳下来,她放缓呼吸,近乎祈盼地凝神,而后郑重地睁开。
一切都消散了。
先是握紧她的手臂映入眼帘,宋清晏的鎏紫长袖扫着她的手腕,几分痒意荡开。
她松了一口气。
既而又抬起眼,才发觉方才那“伤鹿”,却是胜如蟒蛇般诡谲的凶兽。
怪不得那胆寒的嘶叫渗入耳畔,令人无法忍受。
见她回神,盘在蛇身的头颅折来,若死婴的哭啼声复还,伴着喷出的火焰与激水,凝作死火奔来。
是那梦里的死火!
她定在原地,怔了神。
“这是什么…”
“是九婴。”
宋清晏沉静的声音传来,他微倾身将沈梧拉近,两人稍退几步。
他虚环着她,又道:“此物水火相容共攻,既不可激进,也不可强守。”
“那应对之法?”
只见男人垂眸,又伸出手捏起诀,顿然结界相交,如死火的暗焰燃起来驻守四端,暂且将那九婴困住。
他哑下声,“唯有水火相容、天魔结合,才得封印之法,如今看来—”
沈梧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留住了几字重点,既水火相容,眼下情形,莫非两人联手,否则恐难应付。
她得空分出目光给那九婴,因可怖又移了回来,情况紧急,她有些紧张地问道:“我们,怎么相容?”
并未意料沈梧会出此言,宋清晏迟疑片刻,似乎有些困惑她的跳跃思维,喉结滚动,他有些欲言又止。
“是灵力相容,并非、咳,我们相容。”
他分辩着她的话,一时又不知轻重,显得不大自然。
沈梧微点了点头,有些焦急地递出手:“是像刚才那样吗?”
“灵力相容不难,只是若不契合,强行所为不仅伤身,而且….”
还未待宋清晏说完,便被沈梧拉住,两人朝外躲去,他稍抬头,才见那九婴的巨尾凸起,险些突破结界。
“来不及了——”
搭上的手无师自通地碰上了灵脉,而源源不断的灵力也默契般呼应,两人之外沁出无形的灵波,寒冰凝在暗焰上,渐作刀刃飞出。
回旋刃轻巧地穿过结界,覆在了九婴蠕动的兽躯上,寒冰浇灭了暴怒的死火,暗焰裹着激水。
奏效了!
沈梧松了口气,身旁宋清晏瞪大了眼,苍茫再次荡在胸前,与此同时,又冒出几分无名的悸动。
他迅速将莫名的情绪压了下来。
不仅是默契、是相容,还是沈梧的灵力、甚至九婴——
他都有些始料未及。
来自灵刃的镇压并未完全奏效,那些可憎的头颅又开始挪动,咯吱的白骨声响起,骤然的变化仿若方才的暴攻沦为徒劳。
宋清晏稍蹙起眉,显出几分不悦。
他抬起手,将要控制那灵刃的方向。
“宋兄,手下留情!”
微挑的清朗男声穿透灵刃,天青弦痕铮出,形成自然屏障,挡在九婴跟前。
那九婴长鸣几声,见主前来,便主动化形,变作一条青蛇,亲昵地向上盘旋着男人的腿。
男人一边被它定住,一边赔出笑意。
“容昼。”
宋清晏收回了手,半揽着虚弱的沈梧,冷冷地问道:“你为何在此?”
男人的目光游移在两人之间,泛起的笑意如涟漪般散开,聚作冷寂的月光。
似乎有所顾忌,他压低了声,回道:“我一直在此。”
“那么看来失踪的那部分人,是你带走的了。”
“宋兄何必试探,”容昼举起双手,颇显无辜,“离开仙界过后,我便一直游离人间,养宠作乐罢了。”
相照应般,那条青蛇绕过腰际,盘旋在容昼的手臂上,缩紧起身躯。
言罢他的目光也随之移动,见宋清晏怀中的沈梧脸色苍白,复显起极浅的笑,他道:“原是沈殿下,好久不见。”
沈梧心力不济,堪堪抬起眼见他,入眸是素衣长袍,覆着他颀长的身形,清秀的脸泛着浅淡的笑。
那九婴缠着长袖,渲出阴柔的暗青来。
分明应是友善,此刻却显出几分极深的城府来。
她正将有所动作,倏然被背后的宋清晏扶住,虚揽着肩的手滑落至腰际,她稍侧目,只见宋清晏面色如旧,体内灵力却源源不断地涌动。
她眨巴几下眼。
停顿的顷刻,她还未开口,便听宋清晏不客气道:“心知肚明,就不必多语了。”
“九婴,认你为主?”
盘旋的暗青倏然闪过,似是那条小青蛇躲进了容昼的宽袖之中,容昼闻言未语,却弯起了眼。
他抬起眼,定定地道:“养宠而已,哪来九婴?”
“是么?”
暗焰继而又燃了起来,容昼身旁冒出许多死火来,像是某种引诱,宽袖内的九婴有所缓动。
清秀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容昼伸出手按着胸口,吐出几口血来。
那血迹染红素袍,绽出了花纹。
稍凝眸定看,便知是那九婴诡动,吸允着还未干涸的鲜血,才如笔者作画、描出花纹。
宋清晏朝前几步,慢条斯理地递出手帕,眸光微显,“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
彼时容昼正倾下身来,颇为痛苦地咳嗽起来,气血翻涌,他捂住胸口的手握成拳,青筋可见。
“既然如此,”他哑着声,天青弦痕再而惊起,如隐刃刺破周遭死火,他抬高音量,“宋清晏,我不瞒你——”
九婴旋着隐刃,骤然现出原型。
庞大的蛇蟒袭来,随之是爆裂的灵力与透亮的水焰,沈梧抬起头,怔在了原地。
灵力链接猝然断开,失去灵力补充的沈梧脸色愈渐苍白,她冒出冷汗,身体即将支撑不住。
水焰的气息浓烈了起来,她的意识也逐渐昏沉,眯起眼眸,她又看见了那只嘶叫的伤鹿。
怎么回事。
她朝后倒去。
宋清晏严实地抱住了她,又沉着脸抬起手,水焰化作暗色流回掌心,蛇蟒乱影消散,九婴也猝然幻化坠落。
白雾缭绕,容昼失了踪影。
周遭是死寂,唯有簌簌枯叶飞旋,仿若是一场梦。
宋清晏孑然地立在原地,抬眼见模糊不清的日光,胸膛上下起伏,“你利用她。”
由远及近的日光耀着,狂风荡来回音。
“若非如此,如何留住殿下两位?”
不知是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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