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细雨在秋潺院外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前几日霸占了整个池塘的鸭子早不知道去哪躲雨了。

顺着池边草木弯下的腰身，晶莹的雨滴汇合在一起，积蓄满力量；有的在泥土上击出一个个小坑，有的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音响。

“啪嗒，啪嗒……”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强硬的插入雨水的协奏中，让原本安逸的乐曲突然急促起来。

翠缕右手里提着个漆画食盒，左手撑着把素白油纸伞，大概是因为走得急，油纸伞未能全遮住她，肩膀上的衣服还是被打湿了些许。

“小姐，二小姐。”门口的小丫头接过她手里伞晾在廊下，她早起去厨房那边提早膳，正巧遇上史侯夫人身边的丫鬟。

房内湘云已经梳洗好，正坐在桌边温书。史湘霂则是，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芙荷为她打扮，因着没休息好，整个人显得迷迷瞪瞪的。

大约是有了那段共患难的经历，两人亲近许多。昨晚湘霂是宿在湘云这里的，姐妹俩晚上又多说了一会儿话，今日便起的迟了。

翠缕提着食盒进去等不及放下就先说道：“正院那边……”

看着翠缕急匆匆的样子，湘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先安抚翠缕：

“怎么了？你先喝口水，莫着急。”

史湘霂听到是正院的事，瞬间清醒许多，转过头来看向翠缕，转的急了些，芙荷没提防，她头发被扯了一下轻嘶一声。

芙荷帮她揉着被扯痛的地方，湘云也起身过来。

“霂妹妹先别慌，我们等翠缕说完。便是有什么事也得等你收拾好了，我们才好去正院不是？”

史湘霂按耐住性子，让芙荷继续梳妆。

翠缕这会突然冷静了。她看着眼前的两位小姐，才五六岁的年纪。先生自缢这种事怎么也不该拿到他们眼前说。

况且这消息是暗地里传出来的，想来夫人已吩咐过了。

“二小姐宽心，是我的不是。”翠缕竭力忍住慌乱，垂下眼眸，蹲身行礼。“今儿外面有雨，婢子行的急了些，惊到了小姐。”

“正院那边……无事。”大概是终于想到了搪塞的理由，翠缕的语气由慢转快继续说道：“我去大厨房取早膳时，遇到了正院里的小丫头也过来。听她们说夫人今日起的晚了些。”

史湘云看着翠缕的样子，明白她原本要说的并不是这些。但在妹妹面前，她并没有深问，她相信翠缕不会无的放矢。

翠缕背身收拾食盒，把碗碟一件件摆上桌子，借此躲开湘云眼神里的探究，她继续说道：

“我想着夫人既起了，小姐们今日又无事，不如用罢早膳去夫人那边伴着。”

翠缕暗想，小姐们今儿闲着，若是去园子里玩，从那个嘴碎处听到这些反而不好，不如去正院夫人那边，一来夫人那边自有安排；二来要瞒着小姐，那边的丫鬟们定然更警醒些。

史湘霂听了这话，显然被糊弄过去了，放下心来。嗔怪一句便挑起要带的发饰来。

“妹妹先打扮着。”史湘云起身朝着史湘霂说道，转头朝内室走去，顺便唤了翠缕一句。

“翠缕，我那只金麒麟放在哪了？你过来帮我找找。”

翠缕心知还是没有瞒过小姐，心思急转。

进了内室，史湘云也不说话，就等着翠缕自己招认。翠缕终究还是没抵住心里的压力：

“小姐……”她犹豫的唤了一声，试图勾起湘云的恻隐之心。

“我且问你，这是与我可有关？”史湘云拉起翠缕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见翠缕点点头，湘云继续说道：“既与我有关，你若是真心疼我，就不该瞒我。”

“小姐还小……”

翠缕此言一出，湘云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重了。

“我虽小，可能与我商量事的人，也只有你和刘嬷嬷两个，如今刘嬷嬷不在，你还要瞒着我，那我岂不是成了聋子瞎子？”

翠缕听了这话，终于被打动了：

她家小姐与二小姐不同，二小姐有夫人在遮风挡雨，小姐却要自己为自己打算。她又想起来，史湘云昨日学堂上的那番模样。

翠缕低声给史湘云说了她今日听到的事情，虽在陈先生的下场上有所遮掩，但湘云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死了……”史湘云低声重复。

“只是辩驳几句，我并没有想逼死她。”即便是前世那般处境里，史湘云也从来没有想过轻生。她珍视自己的生命，也珍视旁人的生命，陈半芹是第一个逝去与她有关的生命。

史湘云的声音微不可闻，翠缕并没有听清。

“小姐？！”

她看着小姐失神模样有些惊慌，心中开始后悔自己真的就说了，竟忽略了小姐的年纪。

史湘云迅速缓过神来握住翠缕的手：“此事绝不能让霂妹妹知道。”

翠缕把眼泪忍回去，点点头。

“你先把我那只金麒麟找出来，莫要穿帮了。”湘云的镇定安抚住了翠缕。

等湘云出来时，史湘霂已经在桌边等着她了，眼睛一片瞟着桌上的餐食，一边期待的望向内室的方向。

“姐姐可算出来了。再等下去，我就该饿扁了。”

芙荷看着后面翠缕呆愣愣的样子，主动上前帮湘云拉开凳子，摆好碗筷，又退后拿手捅了捅翠缕。

湘云做好拿手刮了刮史湘霂的鼻头：“好个小馋鬼，直接吃就是了，姐姐怎么敢饿着我们霂儿。”

因为湘云心里惦记着事，也没有用太多早膳，后来去史侯夫人处时，湘云也慢吞吞的落在后面。

“云姐姐还是在记挂昨儿的事吗？”史湘霂一路上停步等了湘云好几次，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云姐姐放心，娘亲肯定帮我们换个好师傅，今儿过去我就跟娘亲说，咱们挑个合心意的。”

史湘云笑着应声：“姐姐自然相信二婶，倒是霂妹妹别着急着问，二婶选好了师傅自然会跟咱们说。”

她牵上史湘霂伸出的手，两人往正院行去。

“太太，两位小姐要过来。”

两人还没到，便已有小丫头去正院里报信了。

“晴光，都吩咐下去，不许走漏了风声。绿萍过来替我收拾，我看这眼底下的青色得盖一盖。”

史侯夫人强打精神，安排起来。

绿萍把手里的针线篓放在炕桌上过来，盯着夫人镜子中的脸看了看，又补了一点脂粉上去。

果然，这边刚收拾好不一会儿，就听到史湘云和史湘霂进来了。

“娘亲/二婶安好。”两个小姑娘起身问好，甜甜的声音也让紧张了一整晚的正院气氛放松了些许。

“今儿无事，你们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史侯夫人叫了起，一手牵着一个问道。

“已经多睡一会儿了，我与姐姐想多陪陪娘亲。”史湘霂冲着史侯夫人卖乖，她此时还没有发现史侯夫人今日的不对劲。

反而湘云因为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更能注意到不同。史侯夫人眼下的青色，园内的紧张气氛，无不佐证着这件事的难为程度。

“霂儿既然这么乖，那今天都留在正院陪着娘亲好不好？”

史湘霂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抬头仔细看了看史侯夫人，发现了不对。

“娘亲，昨晚没睡好吗？”

史侯夫人沉默一下，正要说出备好的理由，却被湘云抢了先。

“昨儿学堂的事有劳二婶费心，二婶这会更该多休息。”她说着看向史湘霂：“霂妹妹与我不如先去隔间温会书。”

史湘霂转头看向史湘云。

“虽说如今不用上学，但也不能落下功课，你说是不是呀？霂妹妹。”

是想用看看娘亲，又看看姐姐，终于犹豫着点点头：

“好吧，娘亲先休息，我与姐姐乖乖温习。”

两人走后，史侯夫人拿起的绣了一半的青松，略微端详又厌恶的撇下。

“你说湘云那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绿萍明白，史侯夫人这会儿是在思考，并没有贸然搭话。

史侯夫人沉思半晌。

“两位小姐身边还是得有个稳重妥帖的人陪着，你使人去看看杨嬷嬷与刘嬷嬷。叫他们尽快回来服侍。”

绿萍应了一句“是”，下去安排不提。

太阳缓缓西行，快到正午。史侯夫人找了个机会，把史湘云单独叫到身边。

“你都知道了？”史侯夫人也不说清是什么事，只是问道。

不过史湘云显然知道这是在问什么。

“陈先生的事有劳二婶费心，是湘云考虑不周，过于冒失。”

史侯夫人叹了一口气，把湘云拉到身边坐下。

“你爹娘去的早，我们对你也不曾上心。”

短短两句话，勾起了史湘云心中的悲绪，她还是红了眼圈。

“竟不知你这孩子这般敏锐。”

史侯夫人继续说道。她感叹于史湘云这几日表现出来的机敏，只是把这份机敏归结于史湘云自小寄人篱下。

“我昨日与侯爷谈起换个师傅，只是侯爷有他自己的考量并没有当场应承。”

史侯夫人给湘云解释道。

“如今发生这种事情，师傅必然是要换的，只是会拖些日子。你如今知道了这内里的情况，我也托你多看着霂儿。她比你更小些，又没有经历过多少事。”

“二婶放心，霂妹妹还小，我会护着她的。”史湘云一时竟有些嫉妒史湘霂。

“这是陈先生那里，我……”湘云咬咬唇，低头说道：“我没有想过她气性如此大，真的只是辩驳几句。”

史侯夫人看着眼前这个五岁小孩害怕内疚的模样，顿时自责：自己不应该因为湘云超出年龄的沉稳而忽视了她。

“湘云，你看着我。”史侯夫人双手捧起湘云的小脸，认真说道：

“你维护了自己的名誉，做了你该做的事情，这并没有错。”

“况且你与她辩驳时，一不拿权势压人，二不强词夺理。句句都是理字在上。”

“陈半芹挑事在先，又承担不起后果，这与你何干？”

史侯夫人感受到湘云把陈半芹的死亡归责于自己，连忙解释安慰道。

“湘云，你不用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