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满躺在床上静静的听着,她醒了有十来分钟了,还没人发现她。
悄悄睁开一只眼,把房间里的人扫了个遍,奶奶二姑三叔小叔家都在。
她妈妈也在,不过背对着她在照料另一张病床上的人,宋满看到她的手时不时抚过宋月额头。
她想起这是哪一年了。
她初二那年暑假,她爸在开卡车送货,检查车胎的时候刹车失灵,他被压在车底,当场就没了气。
一大家子去索赔,公司却要告他拖时间坏了生意,叫她们家先把公司的货钱赔了。
还是妈妈托人联系律师交谈,最后拿到了10万抚恤金。
10万。
在那个年头不算小钱了。
但是宋满还是觉得很便宜,因为它带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偏心宋满的人。
“宋满,醒了啊?”
宋满想得太入神,陈怡广回头时她还在发呆。
“起来喝口水。”
陈怡广扶起宋满,从保温杯里倒了点水递给她,宋满小口抿着,陈怡广拿手心抹掉她脸上水迹,“睡个觉还掉这么多眼泪。”
一大家子的目光随着陈怡广转移到她身上,太久没见这些人,原来他们年轻的时候都长这样啊,宋满悄悄打量着。
“大嫂,到底怎么想得你说啊?”
宋满也想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陈怡广见她状态好点了,又转身坐回去守在宋月床边。
“一分都给不了。”
宋满有点惊讶,她之前从来没关注过分钱这件事,妈妈最后只通知了她和宋月,爸爸的抚恤金是2万。
“什么叫一分都给不了,这是宋家人拿命换的钱,留给宋家天经地义。”
宋满看了看这一大家子,没人吭声,竟然都同意这种说话,宋满觉得好笑,她和宋月不也是宋家人?
“要我说就是平均分,一家拿两万。”
“我同意,都是姓宋的,就该平均分,连妈也该有一份。”
“哎!哎!”
宋满看着坐在墙边的老太太激动又高兴的攥紧小叔,轻轻拍了他的手背。
“那宋志刚买坟买地办酒的钱也平均分吧。”
陈怡广捋着宋月的头发,冷不丁说了句。
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是啊,宋志刚现在还在老家医院太平间呢。
那时候还没有严格要求尸体火化,是可以买棺材坟地下葬的。
“那当然,大家一起出钱,分一分,也没多—”说话的人似乎被狠狠拧了一把。
病房再次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宋月听说爸爸去世就发烧了,40多度,吓得陈怡广立刻就带她来了医院,没想到宋满一进病房也晕了过去,陈怡广只好求护士让她在旁边的空床上休息一会儿。
下午,宋月的烧退了,她身材瘦削,靠在床头时不时抽泣一两声,掉几滴眼泪。
“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爸爸去世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宋满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妈妈和一大家子回乡下了,现在天气热,爸爸的尸体不能多放,要尽快下葬,只能让状态还好的宋满照顾宋月。
“我当然难过。”
宋满低下头,重来一世,她竟然再没有缘分见爸爸一眼。
“你说,她们怎么那么讨厌,爸爸去世了,她们反倒缠着妈妈要钱,还有没有点良心,爸爸以前对她们那么好。”
“现在他死了,没人记得他,只记得他的抚恤金。”
“你说,妈妈会把钱分给她们吗?”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月生气的瞪她一眼,弯腰缩进了被子里。
她确实不知道,前世宋月发烧在医院休息,她却在乡下待着,没人有空管她,几天后才回得家。
宋满挪到宋月旁边的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正值盛夏,傍晚时分也燥热的很。
楼底下不少吃了饭出来散步的病人,欢笑声传到楼上,吸引着宋满探出头去瞧。
还没吃晚饭呢,好饿。
摸上平坦柔软的肚子,她不免有点恍惚。
“宋月是吧?你妈妈留了钱让我给你们两姐妹送晚饭。”门口进来一个护士,放下饭就走了。
宋满过去打开袋子,里面是一盒菜,两盒饭。
“你吃吧,我不想吃。”
“真的?”宋满回头看了她一眼。
“也就你还吃得下。”
宋满撇撇嘴,她把饭和菜排列在病床对面的柜子上,这里平常应该是放病人的生活用品的,但是现在上面什么也没有。
菜是辣椒小炒肉,米饭挺新鲜,宋满叉起一筷子送进嘴里。
心里暗暗点头。
自从她怀孕以后胃口就大大降低,总是看什么都吃不下去,想买点零食又会被那个谁拒绝,说什么没营养。
啧。
“你真不吃?”
“说了不吃。”
“那我把你饭吃了啊。”
“你不是减肥吗?”
前世这个时候的宋满是在减肥,她发育早,初二已经有一米六七了,接着就开始横向发展,脸蛋好不容易退去婴儿肥,竟然还是日渐圆润。
有同学说她是大饼撒芝麻,气得宋满再也没有吃饱过。
这个习惯伴随了她整个青春期,直到工作时,再累再饿也不敢多吃点。
“现在不想减了。”
“你本来就不胖啊,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容易受别人影响。”
宋满翻了个白眼,她把泡沫盒子收治了扔到走廊大垃圾桶里,拿起宋月的保温杯,倒了一盖子的水喝。
“你擦了嘴吗?”
“没有。”
“哎呀,你真烦,弄的我盖子上全是油。”
“谁让妈妈不给我买新杯子。”
“这是舞蹈老师奖励我的,谁说是妈妈买的。”
是吗...
宋满抽张纸把嘴擦了,再把杯沿擦了一圈。
“好了没,好了就坐车去奶奶家了。”已经休息好了的宋月等在门口,看到宋满还在磨叽,忍不住催她。
“来了。”
因为不是男孩儿,宋满和宋月只能站在队伍中间,跟着这长长一队人送走爸爸。奶奶和妈妈在前面哀嚎,后面是沉默的脚步声。
宋月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她头上绑的白布尾端被泪水打湿垂在身前。
宋满的白布也打湿了,不过不是尾端,而是额头部分。
七月酷暑,太阳高悬。
在一天最热的时候,宋志刚下葬了,宋满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轮到她上香磕头时,宋满端正跪好,鼻尖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她闭上眼睛,额头碰到底下的枕头。
爸爸,一路走好。
下午,大家开始打扫卫生,把剩下的饭菜分给村里的人。
奶奶一个人不方便,每三个月轮一家,而村里的房子只是偶尔住。
陈怡广忙了一天,这时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打盹,宋满左右看看那些坐在一起闲聊的叔婶,慢慢走过去。
“妈。”
陈怡广抬起头,细碎的头发散落在额前,蜡黄的脸上露出一双核桃般红肿的双眼,“怎么了?”
“爸爸那个抚恤金的事……”
“跟你个小孩子没关系,别管那些事,快点把你暑假作业写完,晚上早点睡,早上早点起,有空来给我搭把手就是了。”
宋满看着陈怡广说完又要低下头休息,她连忙拉了她一把。
“妈,奶奶啊,爸爸在的时候他还能搭把手,现在他不在了,我和姐姐平时要上学,你又要守摊子,又要照顾她怎么忙的过来。”
陈怡广闻言立刻严肃了,她压低眉眼,让宋满坐到了她的身边。
“大嫂,现在大哥后事的钱也结清了,可以说一下抚恤金的事了吧。”
“是啊嫂子,别拖了,大家都忙着呢。”
宋满难以置信的眨了两下眼睛,不知道的以为是她们出的钱。
“本来。”
客厅靠墙立着一个神龛,上面摆了新旧两张黑白照,正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陈怡广坐在方桌的下位,她身前有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
大家禁声看向她,纷纷在桌边落座。
“本来我是打算分一半给妈的,妈养大这么个儿子不容易,这钱是体谅她的。”
宋满看向那个老人,她正不停地点头,还从上身衣服的内衬里拿出一块布擦擦脸上。
“什么?”
“嫂啊,这就有点不公平了吧。”
“怎么能这样分呢。”
“是啊。”
陈怡广抬了下手,“我后来也想了想,确实,这样分对不住大家,血肉血亲的都是一家人。”
“是啊,大嫂。”
“那你说,应该怎么分。”
陈怡广低下头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一家两万。”
“真的啊。”
“哎呦,嫂子,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啊就是个明白人。”
客厅里一下热腾起来,坐在桌边小凳子上的宋满和宋月对视一眼。
“有个条件。”
“嫂子你说。”
“我家两个孩子要上学,我天天要出摊,家里没人照顾妈。我的意思就是,以后你们三家轮,一家四个月,我们家就不算进去了。”
“什么!怡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急的像是要跳起来,老大媳妇虽然人不热闹,但是做事妥帖,她在老大家住得是舒心的。
她着急地扒拉身边人,但桌上的夫妻各个都在小声的交流,没人顾得上她。
陈怡广拍了拍她的肩,“妈啊,你有了这两万块钱,还愁什么买不到呢。”
“嫂啊,你这两万块钱不能管一辈子吧。”
老太太今天71,多说十来年,少说七八年,才两万块钱,有点……
“哎,哪儿能啊,四年,等月月读了大学,我自然会把妈接过来好好照料的。”
许久的沉寂后,大家答应了,人群如潮水退去,无影无踪。
宋满被叫了出去,在院子里的树下,陈怡广扯着她胳膊。
“你个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让你好好读书,你就成天往这些事上钻脑筋。”
这人怎么过桥拆河,宋满睁大了眼睛。
“你明明就不想照顾奶奶!”她努力压低声音。
“那这也不是你个孩子应该想得事,我是不是一直跟你说要懂礼貌,要孝顺长辈。”
宋满咬了咬下唇。
爸妈结婚的时候,奶奶只给了几个铁盆陪嫁;妈妈生孩子后,家里揭不开锅,找奶奶借钱买奶粉,她拒绝了,理由是没钱;奶奶从来不照顾这对双胞胎,理由是身体不好;妈妈生了宋满宋月以后很久怀不上,奶奶怂恿爸爸跟妈妈离婚。
这些是妈妈一生的痛点,她有事没事就会拿出来说,宋满只是想借着这件事给妈妈减轻点负担而已。
“……知道了。”
“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自己去问。”宋满没好气白了她一眼。
“哼,去就去。”
宋满看着她过去,自然地缠上陈怡广的胳膊,歪着头靠在她肩上,接着就见到陈怡广伸出手摸了摸宋月的额头,用手指戳了一下她脑门,两人说笑起来。
公交车来了,暑假人很多,公交车不能超载,还是挺难等的。
宋满率先上车,“后面给钱。”在剩下的那个单人座上落座。
陈怡广和宋月坐在她身后的双人座上,一路轻声嬉笑,宋满被吵得头晕。
好不容易没听到声儿了,她从窗户那边往后一瞟,宋月已经歪在妈妈身上睡着了。
宋满打了个呵欠,她也困了。
陈怡广经营着一个流动摊位,卖卤菜和鸭货的,宋志刚白天送货,晚上就一起卤菜,宋满宋月两姐妹从小就会帮着妈妈洗菜,串签子,经常是忙到十点多才上床睡觉。
宋月每周一节舞蹈课,两个小时,已经上了五六年了。
宋满被妈妈嘱咐要送她去上课,双胞胎妹妹竟然要送双胞胎姐姐上课。
她看着宋月细细的胳膊,低下头看看自己有点壮实的肉手,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宋月并不是从小就开始学舞蹈,是学校的形体老师认为宋月的身体条件特别好,是个苗子,推荐她去试试看。
陈怡广一听就立刻把两姐妹打包扔进了少儿舞蹈室,可是宋满穿上那薄薄的衣服,站在大镜子前,被聚光灯一打,就有种无处可躲的紧张感。
而宋月就像生下来就该学舞蹈一样,明明是第一节课,表现得比同班学了一年的学员还要好。
其实宋满也不错,只是没有宋月那么突出。一下课她就跑去找陈怡广,说她不喜欢舞蹈课,陈怡广没让她再试试,只说了句正好省钱了。
宋满回到家拿出暑假作业开始写,她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完成初中语文还是简单的,英语也还行,数学就……有点陌生了。
“这是什么?”
“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
前世宋满读的是初中定向师范,在学校念得语文方向,数学方面涉及的不多,她也不擅长,时间一长,连学过的也忘了。
她只能找出初中的数学书,从头开始看。
“你怎么没去接我?我在校门口找半天。”宋月用钥匙打开门,进来就倒水喝。
“你就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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