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缥缈,沉弱水——“你不是凡人”

“路过,路姑娘!”拾伍边喊边冲进竹林,竹影交错间,隐约瞥见一道人影。

还没等看清,方才那股黑气便卷土重来,如活物般缠上他四肢,五感瞬间被浓雾般的黑暗吞噬——他想骂句粗话,喉咙却像被堵住,窒息感顺着气管往上爬。

身子忽然飘了起来,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毫无着落。不知飘了多久,脚尖终于触到实土,他仍保持着双臂护头的防御姿态,嘴里呜啦着听不懂的字句。

只听一声雷鸣,他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实地”骤然倾覆,失重的深渊再次将他吞噬。

“啊——!”拾伍的尖叫刺破混沌。

“睁眼。”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混乱。

拾伍猛地掀开眼皮——

脚下的“大地”悬在空中,赫然如万米高崖,身旁却是河流落下,倾泻到了万丈深渊,却听不见半分咆哮,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大地悬浮,而下似水似空,混沌混沌,不知何物。

这时他才发现,路卿月的手正攥着他的衣带,那点拉力竟像根定海神针,将他从失重的恐慌里拽出来,稳稳按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正撞见“失踪”的路卿月。

“路过?你没死?你也是被黑气绑来的?你——”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路卿月斜他一眼,嫌弃都快溢出来,“一个乌漆麻黑的东西莫名其变把我带过来了。”

拾伍却变得出奇的冷静,眼睛定定的看着路过,“你一定不是凡人。”

他脑中回想起初遇路过时的模样,“之前你楚楚可怜的模样都是伪装,就是为了和我们到仙界。”

对于拾伍的识破,路卿月并不惊讶,反倒理直气壮的回问:“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为何还要带着我?”

“你装的太不用心了,有时候扮的弱柳扶风,可达到目的后马上恢复本性,刁蛮粗鲁。当然这些我都明白,你只是能获得我们的保护罢了。”拾伍言语真诚,继续补充,“你独身一人,不精术法,我和追言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保护你了。”

更重要的是——

“我感觉得到你对我们没有恶意。”

路卿月先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新月,透出光亮,语气轻快:“你小时候一定很爱听传奇故事。”

拾伍挺了挺身,摆起大丈夫模样,“我猜阮云瑛失踪准和这黑气有关,定是被绑到这儿了。”

路卿月没接话,仰头望了望悬于天幕的碎云,似是发现了什么般,“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缥缈之洲。

“仙魔大战的战场?”拾伍眼睛一亮——这地界的传说他能倒背如流。

在那场战争之前,鲜有人知世上有此地,那是一片孤独而神秘的土地,隐匿于世间千万载,成为天地间第六界。

而当年的那场仙魔大战据说便是为了上清神柱,那为天地之支柱,传闻便在这缥缈之洲内,可此界难寻亦难近,外人难进更难找。

更有神力笼罩,进入者周身术法受制。

“可你怎么知道?”拾伍满心狐疑,“除了那些老古董,谁见过这鬼地方?你一介凡人……”话音未落,他目光被路卿月手中之物牢牢吸住——那是一柄从未见过的白玉折扇。“这是什么?”

只见路过指腹轻轻摩挲扇骨,眼中也带着一丝惊奇:“这把扇子是真的。”她将扇子递了过去。

拾伍接过,入手温润细腻。白玉为骨,扇面铺展水墨丹青,高山流水,黑白相映,可谓雅致。偏偏左下角,浓墨重彩地绘着一个金发蓝瞳的女子,艳丽的色彩与整幅山水意境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子突兀的匠气。

又是一个流于艳俗的三流画家,可惜了这扇的材质。

路卿月已迈步向前,声音随风飘来:“这是我爹娘给我留下护身的,说是故去魔尊的法器,威能莫测,还能连通人间与缥缈之洲,便是此处了。”

魔尊法器?!

拾伍脑中“嗡”的一声,方才的嫌弃瞬间烟消云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嘴角差点控制不住淌下哈喇子。幸而路卿月眼疾手快,在他口水玷污扇面之前,已将扇子“唰”地收了回去。

“喂!你等等!”拾伍急忙追上,“你爹娘…凡人怎会有这等神物?你究竟是谁?”

路卿月脚步微顿,“他们虽是凡人,却一心求仙。人间不比仙界灵气充盈,修行艰难,多赖法器辅助。爹娘耗尽心血,四处寻访机缘,最终得了此物。”

“只不过,他们没等到升入仙界,就死在了妖兽手中。”

“哪个妖兽?小爷我可是魔族里数得上的狠角色,帮你报仇!”

路卿月呼出一口气,显得风轻云淡,“就是那条蛇。”

拾伍猛地愣住,心中全是愧疚——那不就是凡间遇到的巨蟒?嘴张了张,什么也说不出。

“不对!”拾伍脑中忽然清明,那愧疚一扫而散,紧接而来的是质问:“你那时和黑气对战时用的明显是纵横剑意,那是一元门的独传剑法,已失传百年。而你又能一眼认出诡术……”

他的答案呼之欲出——

路卿月伸手给他一拳,把他打回神,“现在的重点是找到阮云瑛。”

“啊!”拾伍猛地一拍脑门,似是想起了关键,“对了!仙督也说阮云瑛失踪与缥缈之洲有关!”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流转着幽蓝光泽的石头,递给路卿月,“这叫‘落仙石’,本是羽族至宝!可今日,仙督竟在一元门内找到了它!这不蹊跷吗?一个避世不出的异族,为何特意跑到仙界,绑了仙族、魔族,还有你……”

拾伍看了看眼前之人,实在是琢磨不透,这个人喜怒无常,做事了无章法,嬉笑打骂全凭心意,属实让人后背生凉,后怕的很!

可他偏又对她有不知为何的亲近之感,她是谁?脑中似有一片轻纱将真相笼罩,他看的见,又看不清。

最终,拾伍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内心,是保护之心,他拍了拍路卿月的肩头,“缥缈之洲住的羽人,外表与人无异,只是背生双翅。不过别怕!想当年我们魔尊初出茅庐,就在这儿杀得老羽王节节败退,小爷我也差不到哪儿去!”但凡涉及魔尊传说,拾伍能倒背如流。

千年之前,羽族不甘于偏安一隅,第一次被世人找到,没人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又和魔尊结下了什么仇怨,竟然让这片土地成为了仙魔大战的战场。

据说在这片大地上有着源源不断的神力,还有着最接近神的地方。

“这里看着…跟凡间市集也没啥两样嘛。”拾伍边走边四下张望,路边摊贩吆喝不断。路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他向来嫌带钱累赘,反正有追言在……对了,路过呢?

这姑娘更不靠谱!她又不见了!

刚要跳脚,路卿月突然从个卖糖人的摊子后冒出来:“别找了,小摊贩哪有落仙石?这是羽族皇家御用的,明细只在皇宫里。”

“那去皇宫!”

“今日羽皇大婚,云京戒严,进不去。”

“那咋办?”

路卿月挑眉,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哎,你不是自称魔界最厉害么?咱们打进去如何?我呢,就一凡人,武功稀松。”她拖长了调子,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到时候,就看魔君大人您如何大显神威了?”这话明显是揶揄。

拾伍看了她,又看了看自己,“我们两个现在是凡人之躯,打进去还是死进去?”

“逗你的。”路卿月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云京依弱水而建,河绕皇城,只要能潜过去,就能直达皇宫。”

“既是水路,岂会没有防范?”

“别的河或许有,但弱水…不会。”路卿月语气笃定,“所谓弱水,鸿毛不浮,舟楫难渡,生灵难泅。正因如此,若我们能游过去,反是最不易被察觉的路径。”

可问题来了——如何在弱水中游泳?

两人站在弱水岸边,望着那平静得诡异、色泽幽深的河水,一筹莫展。

岸边,一对母子的激烈争吵打破了沉寂。

“你若执意学那劳什子木雕,娘今日就从这跳下去!提前去见你那死鬼爹!省得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妇人声音凄厉。

“娘!”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咱家世代匠籍,祖传的手艺,不能在我这儿断了根啊!再说,我只是雕刻木头,能有什么危险?”

“危险?你爹当年就是御用监手艺顶尖的木作!原以为在宫里当差,不求富贵,总能安稳一生…可最后呢?还不是死在这弱水里!”妇人悲从中来,字字泣血,“你要也死在这儿,娘不如今天就跳下去,一家子黄泉路上团圆!”说罢,竟真作势要往那幽深的河水中扑去!

“使不得!”拾伍一个箭步冲上,死死拽住妇人胳膊,“天大的事好好说!寻死觅活作甚!”

救下人,妇人千恩万谢,被儿子搀扶着坐下。少年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路卿月上前一步,温言问道:“老夫人,依常理,木匠活计多在屋内精雕细琢,令尊怎会…殁于弱水?”

老妇人抹着泪:“姑娘有所不知…这弱水底下,生着一种‘弱水生木’,是建造神殿的必须材料。皇家用料苛刻,需工匠亲自下水挑选。原本有规矩…倒也无事,可那次…出了大祸!”她声音颤抖起来,“那是弱水啊!一片树叶都飘不起!平日连只船都过不去!唯有那弱水生木自身能浮于水上。所以取木人都会留下一截木头,下次取木时当浮桥用…可那次,那些官老爷硬说他们私藏贡木,把木头全收走了,还砍了好些取木人的头!没了浮木,他们只能用绳子把自己捆成一串,另一头死死系在岸上……弱水看着平静,其实急得很,好些人被水冲走!他爹…他爹为了救人,自己…被水冲走,尸骨无存啊…”说到痛处,嚎啕大哭,“我们这些草民的命…就是那提线木偶,上头要你死,你就活不成啊…”

路卿月静静听着,眸色深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她没有附和那愤世之言,只是轻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低叹道:“木偶的命,被线提着…可牵线的木偶,又怎能筑起这万丈楼台?”她望向这片陌生的土地,眼中是无声的叹息。

“娘,现在不一样了!”少年急切插话,“我听说英王殿下培育出了‘泉阳金木’,正要大力推行!以后咱们或许就不用再冒死取那弱水生木了!”

路卿月看向少年:“既如此,何不等那泉阳金木彻底取代弱水生木再去?何必急在一时?”

少年眼神灼灼:“我有这手艺!我的志向是做出最好的木雕,像爹一样当上御前木作!而且…英王殿下也酷爱此道,总得有人做出顶尖的样品吧?我想为殿下,也为我们这些匠人…尽一份力!”微末之光,亦有其芒。

老妇人一听,刚平复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拍着大腿哭喊:“上面人的事,你掺和个什么劲儿!今天一个令,明天一道旨,翻脸比翻书还快!再说,那等大事,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匠户?做官的永远是做官的,咱们…永无出头之日啊!”

看着绝望的老母亲和倔强的少年,路卿月沉默片刻,对少年道:“若去云京,山高路远,前途未卜。老夫人忧心如焚,情有可原。这样如何?我近日正要去云京探亲,在彼处略有些产业。你若信得过我,可在此等候我的书信。待我安顿好,你再动身前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即便抱负难展,寻份工养活自己,老夫人也能安心些。”

见少年欲言又止,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幼时读书,见凡人有言:‘父母在,不远游’,又有‘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时的我对这两句话不以为意,我想羽族的寿命远比人族要漫长,不必执于一朝一夕。所以我总想出去驰骋四海、看遍山河,在最后,却连我爹娘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现在想来,我伴着父母身边的日子竟那样短。”路卿月话语沉重,一字一句全是劝慰。

少年浑身一震,眼中挣扎片刻,最终重重地点了头。

劝住了少年,可他们自己入京的难题还在眼前。

拾伍的好奇心永不缺席:“路姑娘,你去过很多地方?难怪胆子比我还肥。”

路卿月嘴角牵起一抹淡笑,目光投向远方:“是去过不少。少时跟着商队行脚,大了便独自游历。京都繁华,武城豪迈,雪山巍峨,瀚海无垠…都走过。”她忽地转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促狭,“方才那番话,我以为能点醒某人,立时就要痛哭流涕,赶回家去承欢膝下呢。”

拾伍撇撇嘴,语气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深藏的寂寥:“我本是人族。爹娘是一国将领,生下我不久,便战死沙场。叛军屠城时,是师父路过,救下了襁褓中的我。他抚养我长大,授我文武。”

“所以…你师父是魔?”

“当然不是!”拾伍下巴一扬,满脸骄傲,“我师尊超然物外,非魔非仙非人,乃稷下学宫三尊之一,尊号‘武尊’!”他大拇指用力点着自己胸口,“我是他座下第四位亲传弟子!我们魔尊…正是我同门师姐!”与有荣焉。

世间有仙界后,曾有后土娘娘留有冥气,幻化出琉璃幻境,仙界亦称为“琉璃河”。其上看似七色绚烂流光溢彩的河流,而其下则是一番虚幻的世界,山川草木、日夜星辰皆为幻化。

为了维护仙凡秩序,在琉璃幻境中成立了稷下学宫,共有文武法三尊,皆是凡人身死后,受后土神尊恩惠,借冥气而长存。

只是——

“我看了那么多传奇话本,头一回听说有人因为崇拜同门师姐…跑去修魔道的。”路卿月语气古怪。

“那可是凭一己之力终结魔界万年乱局的魔尊!”拾伍双眼放光,如数家珍,“哪怕在她还是仙君时,未满五百岁,就集齐了失传千年的天元紫晶碎片,一人独挑十几位仙门长老!在学宫,她更是传奇!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个登上‘玉别山’绝顶的人!”。

“那可是学宫实力的终极试炼!山腰设有结界门,唯胜者一人可过。门后更有精怪妖兽无数重考验!据说,魔尊当年登顶后,在山巅之上的巨石挥斥方遒,写下四个大字——”他将语调拉长,将人胃口调的十成十。

“老子无敌?”路卿月随口一说。

“——到此一游。”

……

双方都安静了下来,路卿月先开了口,“那很不文明了。”

“咳咳……”,拾伍略显尴尬,“传说嘛,毕竟之后再没人去过了,我师尊说,那时魔尊登上玉别山,又将他们几人全被打败,正是狂悖之时。”

路卿月打断了的忆往昔,“还是等到你能登上玉别山,亲眼看吧,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过弱水,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少年人血气方刚,“当然敢。”

一个敢说一个就敢做,直接被路卿月绑上了。

刚绑结实,拾伍突然灵光一闪:“等等!咱们为啥不等他们大婚结束,明天城门开了再进去?”

路卿月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歪着头,像看傻子:“怎么,你有路引?”

一击毙命。

拾伍瞬间哑火,聪明的小脑瓜彻底死机。他悻悻地拽了拽身上绑得死紧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一个猛子扎进了那幽深死寂的弱水之中,留下路卿月独自在岸上。

“找到了吗?”还在岸边的路卿月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地方中回荡,等了半晌,却没有得到回答。

日头西沉,玉兔东升。幽暗的河面终于“咕嘟”冒出一个水泡,紧接着,拾伍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脸上满是笑意,“成了!绑紧了!”他成功将绳索系在了水下的弱水生木上!

路卿月长舒了一口气,随机把那柄玉扇扔向拾伍,“接着,这把法器应和弱水是同源,可以帮助我们砍断弱水生木。”

玉扇在空旋转中幻化成一柄斧子,其柄牢牢攥在了拾伍手里,“放心,小爷我一定马到成功。”

话说着便到水的深处去了,归于了黑暗,月亮向西走了几步,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拾伍还未出来。

“这臭小子不会死在下面了吧?”这一路都安然乐泰的路卿月第一次出现了焦急之心。

就在这时——

哗啦!

一根粗壮的、泛着奇异幽光的木头,突兀地浮出了弱水水面!正是弱水生木!

可拾伍呢?

他怎么没出来?!

幽暗的深水之下,拾伍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缓缓下沉。原本温柔的水,不再像母亲的抚摸,变成了缠绕的蟒蛇,尽是窒息。在看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黑暗,然后在黑暗里不停的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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