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囚车内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周淮稍微转动肩膀,手脚镣铐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响,伴随隐隐约约的清脆铃响,然后,外侧陡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正用某种物品狠狠敲打车身,紧接着是不耐烦的呵斥:“干什么呢?给我老实点!”
凉飕飕的。
周淮动作一顿,身上的衣物不知不觉间全然变了个模样,几片薄如蝉翼的轻软白纱搭在他肩膀腰间,几乎**的上身零零碎碎戴着不少银链饰品,与肌肤相接触,冰凉一片,好在周淮天生体温低,因此不觉得冷;下身着锦织白裤,没有过多装饰,只在脚踝上挂了只银铃链子。
长发披了满背,周淮反手去摸,摸到一条摇晃着的珍珠坠子,长长一条,被人编进他的发辫里,充作点缀,他整个人像是一件被精心装点包装过的礼物,却被密不透风藏在陈旧破烂的囚车里。
这些都不重要——
周淮暗道。
重点是这身轻浮的装扮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他确确实实坐在囚车里,周淮都要以为自己即将被送去什么不可言说的地方了。
“和他废什么话,”嗓音沙哑粗糙像是声带曾受过不可逆的损伤,又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另一人平静道,“一个生来痴傻的孤儿,纵然你再说上千百遍,他依旧不明白,倒不如快些赶路,莫要多费口舌。”
“大人教训的是。”
男人诺诺连声。
“看什么看!都给我安分点抓紧赶路!”
不知看到了什么,男人突然大吼一声,长鞭划破空气,妇孺们惊叫哭泣,连声告饶:“大人饶命啊!别打了……”
换来的却是男人越发严厉的责打:“住口!”
整个囚车都被黑布严严实实罩住,周淮无法看清外面的景象,只能从黑布下方的缝隙中,看到一片暗黄的泥地,以及一双沾满泥土的长靴。
靴子的主人腕上绑着臂铠,手握长鞭,鲜血顺着鞭身滴落在地,腰间坠着枚赤红铜钱,仿佛浸满了血,鬼气森森。
提鞭男人身侧有道暖黄光源,堪堪照亮前路。
这是一行在黑夜里匆匆赶路的队伍。
目的不明,去向不明,但可以肯定,这些人要做的绝不是什么能摆在明面上的勾当。
不然也不会选在夜间行路,并再三喝令同行人保持安静,联想到队伍里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孩童,周淮心里顿时冒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耳边长鞭破空的凌厉声响激得周淮心头一跳,男人用力甩鞭,似乎是忌惮着什么,压低声音:“滚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半步!”
周淮眯起眼,费力透过层层叠叠的黑布看向车外,他所能看到的视野有限,只有小小的一角。
看不清面容的锦衣女子扑通一下跪倒在男人面前,伸手想要拽住他的衣袖,被嫌恶地避开,女人因惯性摔倒在地,顾不得疼痛,一手扒着泥地努力往前爬,指缝里满是污垢:“……求求您了……大人、大人,求您救救这个孩子!”
她一边哽咽,一边牢牢护着怀里的布团,力道之大,像是要将他融于骨血,以保他平安无虞。
周淮这才注意到,女人怀中抱着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枯瘦的脚踝从她手臂下方伸出,细得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男人连眼神都欠奉,轻飘飘一脚将女人踹开:“继续赶路!若是过了丑时误了时辰,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想临阵脱逃的都给我掂量清楚了,不光是你们,你们家里那些人的命全都捏在大人手里,想逃的尽管逃,毕竟……光凭你们这点血,可填不满‘那位’的胃口。”
难怪这些人被百般打骂也不敢有任何反抗,身家性命尽在他人掌控之中,别说是逃了,就是个念头他们都不敢有。
按理说古时极为看重血统身份,锦衣女子衣着考究,显而易见出身贵族,却被人像是家畜般随意践踏,不合常理,就算是犯下过错被剥夺权力地位贬为庶民也该身着囚服,而不是寻常衣装,她这副模样,与其说是因罪下狱,更像是突然被抓来的。
周淮忍不住皱眉。
这场考试究竟发生在怎样的时代?
高居上位的贵族竟然会被毫无理由地强掳践踏。
“收起你们那些愚蠢的妄念,”男人嗤笑,不知是在隐射谁,“污浊的贱种,根本不配存活于世。”
女人用力抱紧孩子,跪在原地,崩溃痛哭出声,囚车很快掠过她身侧,周淮隐约看到另一位仆从打扮的妇女上前搀扶。
“嗬嗬。”
被称为“大人”的男人哑声笑道:“污浊贱种不配苟活吗?可如今我们却要将此等污秽敬献给‘那位’,如此说来,此乃天大的亵渎。”
“这不一样!”
男人急忙否定,意识到失言,赶忙恭维道:“我是说,此举都是为了城内安定,‘那位’知晓大人心诚,定然不会怪罪。”
“大人”意味不明怪笑两声,没有搭话。
接下来的一路,队伍中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在沉默赶路,奔走在崎岖不平的泥地上,相较之下,被囚禁在狭窄囚笼内的周淮竟然算是队伍里最轻松自在的——要是四肢没有因长时间难以活动而发麻就更好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囚车缓缓停下,周淮侧耳细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首先听到的,是一阵澎湃的水声,说是水声并不准确,那声音更像是江河中的浪在前仆后继不断奔走,发出令人心潮澎湃却又满心畏惧的骇人巨响,队伍里有人压抑着小声啜泣,像是生怕被男人发现呵斥,只好努力抑制。
空气潮湿,分明没有下雨,却让人无端觉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就连身上穿的衣物都泛着潮气,带着雨水般的腥湿气味。
“就到这吧,”大人发话说,“一切按主家吩咐行事。”
“是。”
下一刻,孩童们的哭声响彻,黑布骤然揭开,周淮眼前一晃,毫无防备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面容枯槁的男人背手而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囚笼内的周淮,想到他“天生痴傻”的评价,周淮没躲,装作懵懂的模样,一动不动任由他看,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本能地看向注视着自己的人,眼神平淡无波。
男人满脸皱纹宛如耄耋老人,颈部的皮肤却光滑紧致,与他的相貌极不匹配,在他身后,妇孺们或哭泣或三两搂作一团,除了几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所有人都极度恐慌地垂着头,躲避着周淮的视线,仿佛怕极了与他对视。
月色下,少年肌肤雪白细腻,浅灰渐变银白的长发如扇铺开,澄澈的瞳孔宛如上好的紫琉璃,华贵繁复的银饰衬得他皎洁如月华,男人眼底划过一抹贪婪,嗓音沙哑:“准备的如何了?”
“回大人的话,都准备妥当了。”
听到他问话,先前的男人连忙跑上前,看到周淮,眼底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暗道可惜,毕恭毕敬低头行礼。
大人摆摆手:“快些解决,别误了时辰。”
“属下明白。”
男人干脆利落应下,转身走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
周淮尚未反应过来,那些原本哭泣着、颤抖着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齐刷刷转向他,虔诚地极为郑重地迎面朝他跪下,哪怕怕得簌簌发抖,眼泪流了满脸,他们眼中却有种周淮看不懂的执着狂热,就连年幼不懂事的孩子,眼中都含着没来由的希冀。
这样的场面,在周淮看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跪倒的人们身后,是一条湍流不息的大河,呜呜咽咽的涛声宛如哭泣,经由风声放大,清晰地传到人们耳中,奇怪的是,听到这阵声响,不少人惊惧的神情竟渐渐安定下来,显露出一种极不寻常的宁静。
男人手中的鞭子不知何时换为一柄长剑,剑尖划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最后,停留在为首的妇人面前,她双眼空洞无神,循声望向男人,颤抖着仰起脖子,分明看不见,可双眼直勾勾看向周淮的方向,虔诚念道:“……清姬大人,请佑我来世清明。”
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周淮逐渐看清她颈侧攀附着一连串漆黑的痕迹,扎根于她皮肤之下,在月色下粼粼闪光,绵密起伏,像是某种生物的鳞。
剑光咻地斩落,妇人脖颈处裂开一道平滑的口子,头颅无声落地,奇异的是,断口平整,没有任何鲜血飞溅。
直到男人越过她走向下一个人,妇人依旧直挺挺跪在原地,落下的头颅恰好立在她身前,渐渐蒙上白翳的双眼始终紧随着周淮。
这画面太具冲击力,周淮险些要维持不住伪装,竭力控制住呕吐的冲动,继续充当不谙世事的摆件,看着男人持续不断地挥刀,一个接一个斩下他们的头颅,剑光缭乱,无首尸体跪立一片,让人脊背发寒。
那句意义不明的祷词被不同的人一遍又一遍反复念诵,虔诚到周淮头皮发麻。
“清姬大人,请佑我来世清明。”
“清姬大人,请佑我来世清明。”
“清姬大人,请佑我来世清明。”
“清姬大人,请佑我来世清明。”
“清姬大人……”
稚嫩的、沧桑的、疲惫的……无数道不同的嗓音汇成河流,一股脑塞进周淮的脑袋里,他听见他们满怀希望地诚心祈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清姬大人——”
寒意灌入心底,周淮猛然一颤,看见月色下无头尸跪了满地,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们全都化为了诡异骇人的尸首,而他身着华服跪坐于囚笼内。
像个被高高摆上供台的祭品。
清姬是随便取的称呼,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至于为什么这么称呼小周,后文会解释[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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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笼中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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