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看到白色霜降的时候,上庄村已经开始为过年忙活起来了。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在河对面建土灶,不知道在哪里放的大铁锅也摆出来,热水和烟气飘得老高。村里人再去请杀猪匠给他们杀猪,薪资往往是一条厚实的猪后腿,这一系列活动要持续三到五天。
杀猪可不仅仅是简单的开膛破肚,现在的刀远没有到锋利的地步,都是要杀惯牲畜的老师傅顺着骨头结构切,切之前还要用热水刮猪毛,猪头肉要留出来,讲究的人家会买回去祭祖,一般村里排队宰猪,现宰现卖,余家今年没有养猪就只能掏钱买了。
余爸就守在临时屠宰场,余芳放学回来的时候还顺手递给她一个猪气泡做成的气球,知道余芳爱干净,还绑在棍子上,小时候有这么个东西还是很出风头的。
杨森看见都眼馋死了,但他爸手慢,没抢到,他就瘪着嘴哭。
余芳正想把猪气泡送给他,结果这小子忍不了哭着回家向他妈告状了。
晚一会儿又带着满脸的泪痕和鼻涕出现,手上还抓着一个橡胶气球。
冬天天短,这一会儿光线没那么好,所以余芳没认出来,等杨森哭天抢地的被他爸打屁股的同时,余爸也交待余芳,“别跟那小子玩,这都什么人啊!”
等第二天听到王亚男神神秘秘的说避孕套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余芳对这些不怎么关心,她确实想要一个弟妹,她也在余爸面前或真或假的说过,“啊,有个妹妹/弟弟会……”这样的句式,但余爸根本不接腔,她自己一个人怎么唱戏?
虽说穷了小孩子会受点罪,余芳现在的衣服还都是溜村里大孩子的,内裤破洞了余妈才给她换,但至少不会饿着啊,一个也是放,两个也是赶的,她早点出去挣钱,自己也能照顾好他,余芳就是希望余爸能有个自己的骨血。
她上辈子做的特别差,余爸的后事也插不上手,余妈两个孩子操办完就说钱都花完了,余家一点积蓄也没有了,甚至拿不出余芳的生活费,余妈还逼着她辍学打工去挣钱。
余芳上辈子是借余小姑和生母的力才挣脱出去,但也有五六年没能去上坟磕头,余小姑最常说的就是“余妈要是有个孩子,她就能守住了。”
所以看着余妈现在安安生生过日子的样子,她总是不可避免的想,有个孩子会不会不一样呢?
但余爸很坚定的拒绝了,“老爹只有你一个孩子,谁在哄你说话啊?看我不骂死他。”
余芳很无奈,她总不能管着他们造不造人吧,余爸他们能吓死。
清晨村里妇女扯着嗓子的咒骂把余芳的心思又拉回来了,这人又咒又骂仿佛是结了死仇,村里妇女骂架骂不过就手脚齐上阵也常有,但这样站在山上骂还是头一回。
她还想打听,结果就看见余妈眼里有泪,——她被气哭了。
原来余家的鸭子早在过冬前就宰杀吃肉,熬了几回老鸭汤,余芳一吃就上火,第二天嗓子哑的说不出话,但余妈不信,还是逼着她吃,现在村头王家丢了一直鸭,就怀疑到余爸头上了。
王老婆子:“全村就余爸起的早,不干活你起那么早干什么?肯定心里做鬼!”
余妈回击,“放你娘的狗屁,自己男人不知道心疼人就巴巴的赖上人家的了?长这么大你羞不羞啊?一个老婆子还惦记别的男人!”
“啊——“王婆子气不过,两个人打了起来,余妈虽然完胜,但村长拉偏架,”老余家的,一个鸭子嘛,吃就吃了,给王婶儿赔个母鸡,就当过去了。”
余妈战斗力虽强,但也抵不过一大帮妇女围攻,她骂了一天歇下阵来,躲在屋里不出去,打定主意不赔钱,谁来就用扫帚打出去。
没想到今天王婆子爬到山上骂阵了,她又怕在闺女面前丢脸,男人又靠不住,只能咽下这口气。
余芳听完气得发抖,这些事她都没印象了,余爸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还总被人说绝户,不就是见他没兄弟帮衬吗?
余妈哭得没力气哄她,就听见女儿说,“妈,别哭了,我跟着你去找村长说理!走!咱们今天不去,就成贼了!”
余妈骂她,“咱俩去有什么用?你爸那个死人不去,咱俩就是挨欺负!”
余芳硬是拿着菜刀跑,唬得余妈连忙跟在她后面拦,“乖乖啊!妈不哭了,妈跟你去,你看着点儿路啊……”
上庄村很小,余妈一路扯着嗓子喊,大家差不多都听到了,农村人都爱端着饭碗闲聊,村长家的空地上聚了不少人,看余芳拖着菜刀,晃晃悠悠的冲过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也许是余芳一脸狠劲儿吓退不少人,都只能散在边儿上看余家闺女拍门,村长老婆早就把门锁上躲屋里了。
余芳气得只能尖叫,余妈赶过来一屁股坐地上骂,“你个贼老五啊!就知道向着自己兄弟冤枉我家好人啊!我们老余家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儿了啊……老天啊!睁睁眼吧!……”
余妈这时候也不怕菜刀了,她唱作俱佳的在门前哭骂,余芳拿着刀所向披靡,拎起凳子就往门上砸!
咚——
村里人好像惊醒了,七嘴八舌的劝,余家村长各扇两巴掌,却又害怕余芳,不敢上前。
人群嗡嗡嚷嚷,“老五也真是不地道……”“对啊对啊,这不把人逼死了吗?瞧瞧小孩儿都气成什么样了……”
余芳因为用力,脸色发红,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她一边劝告自己冷静下来,这样根本讨不回公道,一边脑子里嗡嗡直响,我才八岁,就算杀了人也判不下来吧?
但最后还是被赶来的余爸卸了菜刀,“你都不知道拦住她?”余爸大声责问余妈,抱着余芳颤抖的小身体心疼的不得了。
余妈呜呜直哭,抽噎得说不出话。
余芳看着围过来的人,渐渐冷静下来,这是小事,我可不能坐牢,余爸也没那个钱赔人家啊。
所以她用力挣脱余爸的桎梏,跑了出去。
钟妮儿她一早起来都被吓傻了,爷爷一催她出去帮忙,就跟在余芳后面喊,“芳芳!芳芳!你等等我!”
空地战场上村人正在收拾残局,跟余爸处得好的男人们这时候冒出来散烟,又拍他肩膀安慰,余爸真是心里憋着一团火,也拎着凳子砸到门上,正跟不知道从哪里赶回来的村长对峙,就听见余芳喊,“闪开!”
“轰——”
村长家刚刷过油漆的、气派的红门,被余芳泼了一桶大粪。
稀稀拉拉的滴在地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村长老婆也隔着墙发出一阵高昂的尖叫。
真是一地鸡毛。
一场闹剧最后被赶来的大队长抚平了,陈队长还是各打两大板,“老五啊老五啊,你这村长怎么当的?跟群众耍什么官威啊?整天夹在女人□□里,什么出息!”
又劝余爸,“老弟你怎么能泼人家大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兴这一套?你让老五的脸怎么搁,都是乡里乡亲的,快来道个歉。”
余爸迎着王老五不善的目光还是说,“村长先开始吧,我一个粗人做不来这套。”
王老五指着余爸的鼻子,“你——好啊!我可记住了!”
记住又怎么样呢,虽然在上庄村村长是心照不宣的传给自己儿子,但人撒起泼来,谁还管你这一套。
他们捂起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看不见陈队长偏向谁,懂不了场面话,敏锐的抓住这次余家反抗抓住的契机,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女人们掏出来嚼磨嚼磨,也品出几分不平来。
凭什么村长就可以占我家的三分地?凭什么我不能当……
经此一战,余妈深觉出了一口恶气,她屁股、指甲还存着灰,却也不打理,抱着余芳就开始假哭,跟闻讯前来凑热闹的女人们诉苦啊,她的怨气久了!为什么王老五针对余家呢?不是因为老余家绝户,是他跟自己的兄弟媳妇不干净!
村里可有人瞧见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说王老五心疼他老娘,谁信呢!
桃色绯闻总是比那些不加润色的官方说辞传播的快,所以当陈队长想起这回事的时候,他的媳妇还跟他吵了一架,“你就惦记着那个王家媳妇?猪心牛眼都被屎糊了是不是?……”
陈队长叹了一声,这王老五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硬茬啊。
村长王老五虽然放出狠话,但现在也不是大锅饭时代了,他也不是多招乡里待见,平日也就是单双月去乡里应个卯,连收电费都是下庄村的人管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倒是余芳因为这出破事儿的刺激,模模糊糊也想起来余爸受过的闲气了,撺掇着村里的小孩儿去村长老婆弄的小花园里辣手催花,有一枝月季活得久,她还特意拿到学校送给别的小朋友。
村长媳妇次日一早看见被糟蹋的菜园,气得都要翻白眼,她最爱这些东西了,这小花园的三分地还是占邻居的,她一时分不清是余家报复还是邻居迟来的讨公道,又不能像余妈一般豁出去撒泼,只能含恨拔了花,钟妮儿在一边把指甲花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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