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十四年腊月,边关传来消息,忠勇侯大败西戎。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西戎退兵、进贡、割地,让大晋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还不到小年,御街两侧已经开始张灯结彩,连绵起伏的富丽辉煌中,属德兴酒楼最为繁华。酒楼二楼临街的雅间里,三位明艳女子围桌而坐,其中一位头发挽起,掰着手指道:“算算日子,忠勇侯也该入京复命了。”
嫩黄色衣衫女子接腔打趣:“也就这两天了。冯姐姐放心,咱们眼前这条朱雀大街是必经之路,保准儿让你瞧见忠勇侯的伟岸身姿!”
冯静媛微微涨红了脸,啐道:“好好的闺阁小姐,净说些浑话。小心被孟太师听到了,又要给你一顿手板。”
孟桢宁不以为意:“这儿和我家隔着五条街,我爹才不会听到呢,除非冯姐姐告发我。若是那样,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再不理你了!”
两人你来我往、相互打趣,后知后觉身边已经半晌没有动静。孟桢宁扭头看向绿衫女子,只见她倚靠窗边,眼睛直直盯向远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并没有特别之处。
孟桢宁把手放到她眼前挥动几下:“筠华,你怎么了?”
苏筠华这才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看向同伴:“没什么。你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忠勇侯。”孟桢宁见她无碍,没有继续追问,自顾自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她向着街边方向微微努嘴,笑着说:“若不是你提前预留了这间雅阁,咱们就得像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似的,捧着鲜花,自备板凳,坐在街边等着迎接咱们英明神武的小侯爷了。唉,也不知道小侯爷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只怕有些人的花都谢……”
不待她说完,冯静媛捡起一块糕点,瞅准气口硬塞进她嘴里,柔声道:“劳您操心这么多事,实在辛苦,用些茶点补补吧。”
孟桢宁疯狂咀嚼,嘴上仍旧不饶人,呜呜呀呀着回:“替冯姐姐分忧,不敢谈辛苦。”
苏筠华平静道:“应当就是今日了。”
孟桢宁口中的糕点尚未吞下,闻言猛灌一口茶水,急急地问:“你怎么知道?”
冯静媛亦是奇怪,竖起耳朵准备聆听下文,却听见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奔腾声,紧接着便是喧闹声、欢呼声,街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站了起来,激动地挥舞手中的鲜花。
“忠勇侯!”
“忠勇侯!”
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满载着京城百姓的尊敬和崇拜。不远处,披甲轻骑列队驰来,正中拥簇着一位健壮青年,皮肤略黑,透出被风沙磨砺的沧桑感,即使穿行在繁花似锦的街道,也让人生出凛冽之意。此人正是忠勇侯沈熙。
斜后方紧跟着一匹黑色骏马,骑马的年轻人面容白皙,气质儒雅,与周边将士的粗犷形成鲜明对比。说来也怪,明明是将士们最瞧不上的书生,偏偏散发出威压之气,引得将士们把他簇拥在中间。
“那是谁家青年才俊,怎么之前没见过?”冯静媛抬手指向年轻人。
孟桢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着实唬一跳。那人冯静媛不认识,但她和苏筠华都熟悉,尤其是苏筠华。那人乃当朝太子萧朗!
“太子殿下不是去替圣上查看万年吉壤了嘛,怎么……”孟桢宁心中疑惑,嘴上便说出来,说到一半反应过来,“难道查看万年吉壤是幌子,其实去了西北战场?”
说完定定地看向苏筠华,气呼呼地揶揄:“我说你怎么知道忠勇侯今日回京,原来早有鸿雁传书!好你个苏筠华,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给我们透个风,看来咱们姐妹情谊不过如此!”
苏筠华拈起一块糕点,举到孟桢宁面前,佯装往她嘴里塞:“宁妹妹再尝尝这块?”
孟桢宁慌忙跳开两步,躲到冯静媛身后:“冯姐姐你瞧瞧,亏咱刚刚还谢她,看来竟是谢早了。这间雅阁才不是给咱留的,人家是留着会情郎,咱们都是障眼法。既然如此,咱们快些走吧,别耽误了人家正事。”说着拉起冯静媛就往外走。
苏筠华抢先一步堵住门口,学着江湖侠客的样子,双臂抱肩,粗着嗓子道:“都给我坐下!撞破了我的秘密,休想跑路!”
两人本就是假意离开,顺势坐回原处。孟桢宁作势抚着胸口:“奴家好怕怕啊,大侠饶命,奴家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冯静媛笑着看她俩玩闹,啜了口茶,斟酌半晌才道,“筠华,你和桢宁给公主伴读多年,与太子殿下熟识是人之常情。从前你们年岁小,时常一处玩乐也无妨,但是如今你早已及笄,太子殿下也要加冠了……”她瞅一眼苏筠华,见苏筠华面色无异,方才继续道:“天家难嫁,圣上迟迟没有下发明旨,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这正是苏筠华刚才忧心之事。她与萧朗从小玩到大,萧朗三番五次说非她不娶,圣上也曾开玩笑问她“做我家儿媳妇可好”。她原本以为,嫁给萧朗水到渠成,只需等她及笄。但是,三年前她及笄,没有等到赐婚的旨意,不仅那年没等到,去年也没等到。今年她都十七了,过了年便是十八,她等不了太久了。
“萧朗怎么说?”孟桢宁忿忿道:“他可真是个鹌鹑,若我是他,早请圣上赐婚了!”
冯静媛立马出口阻止:“越说越不像话了,太子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这间茶楼是苏家的产业,苏筠华待客,早就清空了左右,劝慰道:“咱们姐妹私下说说无妨,出去莫乱喊便是。”她亲手给两位密友斟茶,缓声道:“这次战事,殿下主动请缨,一来想到军中历练,避免成为赵括之流,二来想攒些军功,好向圣上请旨赐婚,大概就是这几日了。”
冯静媛道:“若真能如此,倒也是你的福气。”
孟桢宁依旧抱不平:“他是太子,天潢贵胄,用得着这般算计?依我看,他就是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听说那个沈姝,追他追得紧呐!”
沈姝其人,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乃忠勇侯沈熙之妹,自幼不爱红妆爱武装,一身武艺、性子洒脱。别人觊觎太子妃之位,便打了家族名义,拜托一表几千里的姑母或姨母引荐到太子身边,羞羞答答、欲拒还迎。她不一样,直接正大光明地告知天下她爱慕太子:为了见太子一面,她骑马拦停太子轿撵;为了与太子一同狩猎,她劲装翻越围场;前段时间甚至吵闹着当太子侍卫。各种荒诞事做多了,她几乎沦为京中贵女的笑柄,但她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听说这次出征,沈姑娘也在随行之列?”冯静媛欣赏忠勇侯,爱屋及乌,对他家人的动向格外关注,“太子殿下到底是去军中历练,还是另有其他心思,你心里可有数?”
“我相信殿下没有其他心思,只是……”苏筠华看向冯静媛,犹豫再三才说:“冯姐姐,恕我冒昧,这件事,我只能请教你了。”
苏筠华母亲早逝,父亲再未续弦,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冯静媛只当她有些女子间的**话,爽利道:“咱们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直说无妨。”
苏筠华问:“当年二殿下出质北狄,圣上做主废了你们的婚约。按道理你不再是天家人,可这些年,每当媒人上门提亲,必有御史攻讦,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登门了。你只能自梳发髻、立誓此生不嫁,才堵住御史们悠悠之口。你说天家难嫁,是因为这个吗?”
她如今的情形跟冯静媛当年很像,都是与皇子议过亲的,因着这层关系,如果没能终成眷属,恐怕很难再觅良缘。她倒是不怕此生孑然一身,但父亲放心不下她,总想看她有个好归宿。
冯静媛不料她问这个,沉思片刻,缓缓道:“是,也不是。一方面,如你所说,一旦与皇室染上关系,成与不成,都很难另嫁他人。另一方面,深宫大院里,政治联盟是高于夫妻情分的。也许,你该问问苏伯父的意见。”
苏筠华黯然:“就是因为父亲反对,我才来请教你的。”
冯静媛:“苏伯父怎么说?”
苏筠华:“父亲说,圣上赐婚,只会考虑家世,不会考虑情谊,让我莫要痴心妄想,误了自己一生。冯姐姐,真的如此吗?”
孟桢宁抢着说:“如果那只鹌鹑敢辜负你,我定要打得他飞不起来!”
苏筠华依旧望着冯静媛,等来的只有沉默。
沉默等于默认。
苏筠华了然,暗自神伤。父亲乃开国功臣,受封定国公,前些年南征北战,靠着不要命的打法,立下赫赫战功,也是那几年,圣上笑说让她做儿媳妇。三年前,父亲在与西戎一战中折戟受伤,昏迷了整整半年,救回来后便不再征战,只挂着爵位虚名。若说从前,苏家还能称得上门庭显赫,这两年眼见着没落了。这次忠勇侯大败西戎以后,沈家足以取代苏家,就像当年萧朗取代二皇子成为太子、苏家取代冯家。
所以,她终将被沈姝取代吧?
“也许父亲说得对,那年他败给西戎之时,我就已经出局了。这些年,圣上既不否认,也不赐婚,无非等一个能取代他的人。我一直不愿相信父亲说的话,可是一年又一年,事情的走向,每一步都被父亲料中,不得不信。罢了,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两天,容我看个结果吧。”苏筠华已经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很快收拾好心情,低声道歉:“冯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揭你伤疤。”
冯静媛面不改色:“无妨,我早就不介意了。何况我上有父兄、下有弟侄,家里不多我这双筷子。情爱于我,可有可无。”
孟桢宁小声嘟囔:“那你对忠勇侯……”
“那是欣赏!”冯静媛断然道:“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欣赏,无关男女,更无关情爱。”
“是是是,欣赏。”孟桢宁故意咬重了“欣赏”二字,抬手指向窗外:“你瞧那些欣赏忠勇侯的人,争先恐后给他掷花呢。冯姐姐打算何时行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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