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浸入骨髓般地冷。

那些浓密的黑色的东西将阿克亚希吞噬。不仅是温度、力量和魔力，似乎连灵魂和记忆也要一起丢失。

不要闭眼。他一遍遍和自己说。

却完全无法抵抗这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力量。

就此睡去吧，刺杀的任务也好，未完成的复仇也罢。

意识已然涣散，可一抹温暖的触感却忽然降临。

……好温暖。

这温暖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唤醒他的知觉，身体逐渐复苏。

一双手用力地抓住他，用力一拽！

黑暗和冰冷顿时褪去，重见光明。

他跌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温度驱散了刺骨的寒冷。

他就像是搁浅后终于碰到海水的鱼，紧紧拥住这份温暖，却发觉怀抱的主人想将他推开。

于是，他抬起头，望向这位救出他的人。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比他高上许多。面庞的线条冰冷而英俊，正惊愕地注视着他。

恍惚间，阿克亚希似乎从他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红色流光。

“谢谢你……”他轻轻开口。

“居然还能活下来，”男人有些意外，“不过，先放开我。”

这么说着，他却没有征求阿克亚希的同意。

随后，阿克亚希便被那双温暖的手抓住了双臂，半立着，无力的双膝在地上摩擦一会儿，来到沙发前。他又被男人拎起来，一把丢进柔软的沙发。

身体没有力气，呼吸也还是很困难。

但他的目光却不住地跟随着男人，看着他在房间内四周绕圈，查看情况。

离开温暖源，刺骨冷意又重新缠上他。

瞬间，一阵暗黑的雾从阿克亚希的眼中流过。

头好重，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大脑里游走。

他试着睁开疲惫的眼，辨识着男人的位置。听到男人用鼻子嗅闻着空气，用手指触摸着方才战斗时滴落的血迹。

“人类国王要杀你？”男人很快做出判断。

“他挑中我，发现我没有怀孕，恼羞成怒。”

阿克亚希的声音也已变得十分飘忽，但依旧维系着谎言。

说完这话，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些，目光追随者男人，却看到男人拿起了那把扎在国王胸口的匕首。

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眨眼，再眨眼——

男人的身影像是落入被石子惊扰的水中，晃动、消散。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拿着匕首、手染鲜血、朝他‘温柔’笑着的国王。

匕首的光即使在昏暗房间里也显得锐利。阿克亚希眨眨眼，手悄然伸进魔法储物袋，摸到了自己的匕首。

他要站起来。

“人类真是奇怪，造出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房间。”那酷似国王的身影还在说话。

“是的，十分安静。”

阿克亚希听见自己开口，声音飘忽无力，但回应却找不出错处，“在这里，国王需要安静。”

“唔，在枕头底下放匕首，不止一把？”

“是的，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他回答着，脚步却已悄然来到幻影身后。

“看样子，人类国王不止抓人睡觉。”

男人的手中又拿上了一把枕下的匕首，他细细嗅闻，随后判断道：

“很多、很多的血。你知道他要吃人吗，是怎么杀了他的？”

“很简单。”

他抓紧匕首，用力刺向男人！

“就像这样！”

铛！

攻击被匕首挡住了。

男人的目光里是惊讶和审视，“人类都喜欢以怨报德？”

被挡住了。

国王比刚刚要更厉害了，这样下去不行。

必须……立刻找到破绽！

于是，阿克亚希没有回答，只是一刀又一刀，角度迅速且刁钻地刺向男人。

男人每次都惊险躲过，几次对刀后，似乎是耐心耗尽，阿克亚希再次攻向他时，他一把抓住阿克亚希刺出的手臂，紧紧抓住，过肩一摔！

阿克亚希落到地上，男人立刻用膝盖顶住他的身体，将刀架在他的脖颈间。

只需一刀，就能割掉这忘恩负义的人类的头颅！

疼痛和冰冷扎碎了阿克亚希的理智。

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为什么又活过来了？动作变得比刚才敏捷太多，许多出其不意的招数都被躲过去了。

好冷……

他累了。

可到了这时，他依旧呢喃这国王的名字，随后低声说：

“我必杀你。”

这濒死时沙哑的呢喃反而让男人止住了刀刃。

“你把我当成这个又老又肥的肉团？！”男人的声音充满了荒谬和不可置信。

他猛地撤开匕首，将阿克亚希扶了起来。

双手被紧紧绑住，无力的眼睛被那双手再次粗暴地打开。

果然，那如湖水般碧绿的双眼已变得十分浑浊。

男人轻轻‘啧’了一声。

阿克亚希听到他话语中的了然：

“快变成伯舍种了……我忘了，你是人类。”

说完这话，阿克亚希便听到男人的口中念出一串晦涩古老的咒文。很快，男人的双手浮现出温暖的光，拢住了阿克亚希冰冷的额头。

宛如在寒冷的冰夜里落入滚烫的温泉，阿克亚希只觉得全身都被温暖的水流淌过，那些刺骨的寒冷和恐惧瞬间消失无踪，记忆和意识也被洗净，顺着水重新回归他的身体。

再睁眼时，那双绿眸已经恢复清澈。他望向眼前英俊且陌生的男人，迅速梳理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抱歉，先生——”

“首先，我的名字叫萨尔·摩萨维尔。不是那条肥虫。”萨尔语气傲然，不容置疑。

“抱歉。”阿克亚希说。

确认这双眼不再浑浊，萨尔这才看向刚刚和他过了十多招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发丝散乱，裙摆上也全是半干的血。

萨尔本想再戳她几句，但却莫名没了脾气。

真是莫名其妙。

萨尔想。

早知道，他就换个房间躲开追兵了！

三个月前，他突然被袭击。来人人数很多，将他逼入绝境。他正想同归于尽时，一个巨大的法阵亮起。他只记得自己在最后杀死了许多人类，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半个月前，他没有死——

可他美丽优雅巨大的龙身不见了！

他跑到附近的水边查看自己的模样，矮圆的身体、毛茸茸的尾巴和棕红的毛……

他附身了一只小熊猫！

水面映射下，那双大大的圆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不可思议，随后，是浓浓的愤怒。

小熊猫捏紧了拳头：报仇！

我要找回身体，杀光这些可恶的人类！

经过细细排查，昨天，他终于锁定这座城堡。

里面有他熟悉的气息，他的身体绝对在这里！

于是今天宴会，他趁乱潜入城堡，开始在奇怪的房间里游走。人类的建筑实在是太麻烦和复杂，如果他的本体还在，恨不得一尾巴将城堡夷为平地。

不过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这看起来像是人类魔法师的实验室，瓶瓶罐罐和书本让他打了个喷嚏。他没有浪费时间，抬脚进入这里。

四处寻觅，十分震惊——

气息就在这里。

可我的本体去哪了？！

一遍两遍三遍。

没有、没有。

还是没有！

萨尔生气了。

他愤怒地将房间里的瓶瓶罐罐推到在地，正准备点火将那些书册全烧了时，看到了一个亮晶晶的骨头。

下意识地，他抬起鼻子嗅嗅。

上面的味道十分熟悉，是什么？

四只爪爪往那边靠近，正准备抬手触碰。

忽地，骨头迸发出剧烈且刺眼的光。一阵黏腻的，像是被蜂蜜和油泥糊住的感觉将他包裹，又骤然消失。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身体里。

下一秒，他睁眼时，视线变高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是人类形态的手掌。

虽然不是自己的本体，但自己莫名找回了人类的形态，魔法也比小熊猫时充盈许多。

可还未思考太久，宝物的禁制便被触发。

一堆穿着铁块的守卫冲了进来，他魔力不够，不愿恋战，选择逃跑。

那些人类统统都往王宫的出口搜寻，于是他翻转路线，朝城堡深处的、这条没有任何人的走廊跑去，推开这扇门。

然后，遇到了这个奇怪的人类。

罢了。

萨尔看向这个快虚脱而死的‘女人’。

谁能想到人类的国王已经被伯舍污染了呢？

阿克亚希看着萨尔从愤怒、纠结到最后的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方才自己不分敌我的攻击又让他不知要说些什么。

气氛似乎要凝固时，这英俊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走到那摊已经没了生机的国王尸体旁边。

即使国王已死，那些黏腻冰冷的黑色雾泥依旧躺在地上，阿克亚希只是望上一眼，那刺骨的冷意似乎都要再次蔓延到他的身上。

可男人走过去时，那些雾泥宛如活了一般，像是受到刺激的蚯蚓或者蛆虫，猛地蠕动起来。

“躲也没用。”他听见萨尔恨恨地说，“为了救人又耗费许多魔法，都是你们害的！”

萨尔说完这话，阿克亚希便眼睁睁地看着萨尔如同碾死一只小虫般一脚踩上了那黏腻恶心的黑泥。

法阵自他的脚下亮起，包裹住这些奇怪的造物。黑雾们剧烈地沸腾起来，消散殆尽。

阿克亚希完整地看到这一切，睁大眼睛。

不用介质和颂唱就能使用魔法，那些黑泥完全无法沾染他……

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

“解决了。”萨尔的语气不像是杀了个怪物，而是出门丢了袋垃圾。

“竟然让伯舍吃掉了国王……你们人类，真是一群疯子。”

萨尔的目光再次望向他，阿克亚希感受到一股在荒原中被猛兽盯上的危机。可没等他说些什么，这样令人不安的凝视便消散了。

“算了，不是你的问题。”他听到萨尔说。

于是，阿克亚希又看着他一边拧眉嫌弃着，一边将国王的尸体抬起，重新拖到床上。

做完这些，萨尔转过头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你杀了人类的国王，别人不会放过你的。我是因为身后有追兵才逃到这里。你呢，准备怎么办？”

“……国王胆小怕事，将寝宫设计地密不透风。”

阿克亚希缓缓开口，找回了自己平静的面具，“但我曾读过图纸，其实寝宫里藏有暗道。”

他回忆着公主给他的图纸，解释：

“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敲击墙壁，暗门就会打开。”

“规律。敲墙壁？”萨尔挑眉，环视一圈贴满了暗红和亮金花纹的墙纸，只觉得一阵晕眩。

“那我觉得，还是主动被抓，再把追兵全杀了快一些。”

阿克亚希并不恼怒他的调侃，只是摇摇头，“方才国王还没有暴露真面目前，我做过简单的排查。”

他指向其中一堵墙，“密道只可能在这里。”

萨尔看了他一眼，走到那堵墙边，将手放到墙上，“好吧，要怎么做？”

阿克亚希告知他敲击的规律，也走到墙边准备一起敲击，却看到萨尔皱了皱眉。

“啧。麻烦死了。”

萨尔的掌心浮现光亮。

轰！

墙体应声而碎，分崩离析。

暗门显现。

“这样就很好，简单且快速。”萨尔在弥漫的细沙和灰尘中回头，朝阿克亚希伸出手。

明明细小石块和沙尘都还在簌簌落地，可他听到的萨尔的声音却无比清晰：“那么，接下来……”

“要和我一起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