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楼朝桃江县。
申时一刻,细雨绵绵,县内海涡街泥泞不堪。
一位浅蓝葛衣少女,背着竹编背篓,街上行走,泥泞溅上她草鞋。
她鼻子高挺,眼含秋水,比小鹿的眼睛还要灵动。白面粉唇,脸部线条圆润,看起来甜美无害。
“卖花哩,好看又好闻的花——”
温念边吆喝边走,顿觉面上一凉,抬头看,见乌云压顶,雨珠不断落下,比豆子还大。
她腹诽道,坏了,雨要下大。快找个地方躲躲。
一家花斋门前屋檐下,人头攒动。
放下背篓,她拿出一块粗布,左擦擦,右擦擦,凉风吹拂起她发丝,雨珠执笔,在她浅蓝葛衣上,画下大小不一深蓝圆圈。
芭蕉在花斋侧,受雨珠欺凌,葱绿身子挨在檐上边,随喘息,而起伏不定。
风夹着雨点吹来,她身子不禁抖擞,花斋人来人往,花香四溢。
花斋客似云来,犹如开裂的芝□□实,漆黑种子不断掉出。
即使如此,客人依旧纷至沓来。
反观她四处卖花,一枝都没有卖出。
“姑娘,让让,让让。”
挤她作甚?没瞧着屋檐就这一小块空地,她往哪让?!
右肩一片湿漉漉,温念待要往里挤挤时,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她不禁攥紧拳头。
“哎呦,这不是温姑娘吗?在广寒寺时,你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现在,落魄成这样。”柯茅身穿锦衣估摸二十,讥诮道。
她比他矮一个头,见他居高临下道:
“快快进来。”
他嘴上说说,也不招呼伙计请人,只是挺着身板,一脸得意洋洋。
她撇撇嘴,抬头一瞧,见匾额写着“牡青斋”三个大字。
像吃十个苍蝇一般,她心中犯恶,面上却笑嘻嘻,“不用,温凡在家,等着我回去呢。”
哼,开花斋有什么大不了的,来日她也要开个花斋,要比他的还大。
说罢,她背起背篓,冲入雨幕中,背后竹篓鲜花花枝乱颤。
深蓝葛衣黏在身上,湿哒哒。脸颊上雨珠持续流淌,雨水捋顺毛躁发丝,一缕缕黄褐色,落到眼前。
她看不清,抬手,拨开它。手挡在眼前,雨打背篓鲜花,她沮丧往回走。
同样都是广寒寺收养的弃婴,凭什么,那讨人厌家伙,过得比她和温凡更滋润?
真是气煞她也。
雨势愈下愈大,她全身湿透。因心中不爽快,她淋在雨幕中。
她远远瞧着,一辆马车映入眼帘。
朦胧雨幕中,那马车杀出重围。
红木车身,雕刻着麒麟图案,车镶金箔,丝绸缰绳并镶嵌宝石,皮革马鞍有流苏装饰,甚是精美华丽。
温念暗忖道,是他。
车铃响叮当,马蹄走至她左边泥泞。马车行驶过她,与她相向而行。
她转头,见汗血宝马往东门走去。
扭头,右拐,温念踏上顺源桥石阶。
介浪手持马鞭,“公子,是那卖花的姑娘。”
马车里,萧泊身着竹林压花纹蜀锦,头戴缠丝镂金冠。
冠下一双桃花眼,阴郁无比。面色苍白,透着几分病态。身形七尺,往那一站,仿佛风一吹就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活不久。
坐在柔软锦缎坐垫上,他掀起车帘,看了她背影几眼。
桥上一抹深蓝,竹篓似是将她脊梁压垮。
雨珠在马车上劈叉,劈成两半成雨丝,丝丝缕缕,落入车窗边。
“去,一枝不留”凉意侵袭,他的手苍白又骨节分明,“另外给她把伞。”
“是。”
驱使马车停下,介浪下车。
桥下一条江流淌着,名为“壶江”,与离东门外两里地的黄江贯通。
温念顿足,低头看壶江湍急,心中猜测:今年黄江必定潮水涨退不断,如同往年这般。
她今日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人少如凤毛,海涡街冷冷清清。
要出这桃江县,海涡街是必经之路,每到中秋时节,桃江县百姓纷纷路过此处,出城观潮。
今个中秋,她想着人多热闹,遂天亮起身,来这海涡街卖花。以往惯例,风和日丽,众人过此观潮,她花卖得也不错。
壶江底下淤泥,正值荷花接客,雨水与其融为一体,卿卿我我。
江水奔腾不息,望那一片粉红中一点白色,温念赞叹,并生起一抹冲动。
层层花瓣雪白,中间一个蛋黄花蕊,本就出淤泥而不染,在绿叶粉荷衬托下,平添几分仙子般的高雅脱俗气质,雨中乱颤,异常清纯。
粼粼水波下,锦鲤环游,盯上白色荷花,争先跃出水面,只为一尝仙子罗裙滋味。
见仙子身子半遮半掩,温念摇头,甚是可惜。
若摘下这株白色荷花,能卖五十文呢!
雨水伸手,将她纤长睫毛往里弄。
她眼球刺痛,终于妥协。
不行,雨太大了,去躲躲雨吧。
思索间,她一个趔趄,低头,见到一个大石子挡住自己去了。
好啊,连个石头也欺负她,给她滚一边去。
今日就没一件顺心事
她右脚大力一踢,石头麻溜躺到水坑里仰望天空。
“姑娘,花怎么卖的?”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一听有顾客,顿时挂上一个微笑,她眼睛睁大,回头,甜言道:“公子这处雨大,我们去那个地方躲雨先。”
红日施压乌云,雨势渐弱。
沿着壶江有一处屋子,可来躲雨。
屋子门窗破败,蜘蛛网遍布。绿萝藤木缠上屋檐,蜗牛将绿叶拆吃入肚。雨水顺着滴水瓦当,跳到地面水洼处,水花四溅,沾上两人衣角。
躲到屋檐下,见花儿憔悴,温念心想道,这些鲜花平日卖一文一枝,现在卖相不好,若是按这个价卖,怕这位公子懂花价,坏她名声,日后买卖不好做。干脆这一蒌花二十五文贱卖给他。
思索完,温念即刻笑脸相迎,“茉莉花,桂花,芙蓉花,百合,翠菊都是十枝,一文钱……”
看清他面容,她咽下“两枝”二字,直接狮子大开口,“全都是十文钱一枝。”
她瞧着介浪眼熟,好像是他的小厮。想起他走后,就翻脸不认识她,心中恼火升起。
却见他面色如常发问,“这背篓卖多少钱?”
“背篓二十文。”
他脚踩青砖,“行,我全都要了。”
“一共是五百二十文钱。”
介浪递给她一张纸,温念接过,一看,是十贯交子。
她心一紧,这么多?!
“公子,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银钱。”
她自己狮子大开口,已经稳赚不赔,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很爱惜自己一条小命的。
“不用找了,看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在街上卖花也不容易。你就拿去。”
说着往温念手里塞把伞就走。
“唉,公子……”
见介浪一背起背篓就走,头也不回离开。
柯茅拿伞经过,看到温念五十枝花卖高价,心中嫉妒,朗声唤他。
“公子,她这些花一看就知道不新鲜,来我那花斋买,才两文钱一枝,现看现摘新鲜的。”
他见介浪像是没听到一般,背起背篓一溜烟跑了。
柯茅按捺不住好奇,眼里透出几分贪婪,“你可真幸运,遇到冤大头。告诉我,那公子是哪位?到时候我们联手卖他花,狠狠敲他一笔怎么样。”
大雨过晴,天空如正在燃烧的柴木一样滚烫火红。
头上密布乌云消失殆尽,她看柯茅顺眼许多。
她由衷笑道:“改日再说。”
赚大发咯,买吃的去。
她粗布湿透,勾勒出干瘪身材。
温念从湖缎庄出来,进入秀萝香水行,美美享受一遭沐浴后,换上成衣。
这成衣不错,值得她花一贯钱,看着朴素无华实则舒适。
身着粉色罗裙,她走出香水行,见街道张灯结彩,万人空巷。
一队人舞着火龙,行人驻足观看。
龙头随着圆润火珠而摇动,整个龙身舞动,比彩绸更飘逸,温念饶有兴致看着。
接着她去这县里最贵最美味茶楼——烟艾斋。
“酒蒸羊,蟹酿橙,黄金鸡各一份,蜜煎金橘,栗糕,广寒糕这些糕点都来两份。”
荤菜份量大,足够两三人吃。
兽医博士说大黄快要生了。
大黄有身孕,要多吃点肉。
“小二,黄金鸡要两份,其他不变。”
“得嘞,客官您稍等。”
她心中碎碎念,给大黄一整只鸡,给小家伙补足营养。
说起小家伙,她和温凡都没想好叫什么名字。
要她说,这狗娃要是女娃,就叫小葵,要是男娃,便叫葵崽。
她越走越偏僻,瞧着附近没人,她哼着小曲,脚踩黄土,像踩在白云上一样轻飘飘。
四周都是草木,她沿着小路,两手拎着麻绳,麻绳下绑着纸包食物。
她边哼曲边走,大腿边纸包食物一荡一荡,香味随之飘散,拥抱住了她的大腿。
路快到尽头,她看到土屋。
两个土屋,一大一小。大的她住,小的温凡住。
黄泥土屋,墙面斑驳,一个木门前有五级石阶,一棵高大银杏树在门旁。
温念没手敲门,用脚踢几下门,“温凡,快来给我开下门。”
没人回应,只有土屋旁的银杏树沙沙作响,黄叶吹落到她肩上。
“奇怪,他不在家吗?今日早上他还跟我说,今日他做饭,不会偷懒耍滑带大黄出去了吧,大黄还怀着孕呢。”
她凝眉,走下台阶,却见门口的筲箕翻倒在地,还有两个窟窿。
她看着窟窿干瞪眼。
好小子,竟弄坏了师傅给她的筲箕。那可是师傅亲手给她编的。
铁铲锄头趴在地上,温念扶起,将其靠在土墙。
将两手纸包食物放在筲箕上,她打开门,想一进门就数落温凡。
“温……”
整个屋子充斥着血腥味,她皱眉,走进屋子,右脚踩到菜刀。
鞋底沾上刀刃的血迹,她一整颗心吊起来。
她屏气敛息,蹲下去捡刀。
她紧握菜刀,环视四周,不敢略过一处可疑地方。
今日早晨,她确保角落里,靠墙堆放的木柴整齐够用才出门。
现在木柴散落一地,旁边铁壶摔在地上,地面盖上一层水被。
一地陶瓷罐碎片,里头梅菜落地,焉了吧唧,带有灰尘和脚印。
温念踩着木柴之间空隙,走到木桌旁。
木桌上多了四五道刀痕,她拿食指一擦,木屑黏在指腹上。
家里遭贼了?
木桌旁就是石头做的灶台,往灶台走四步便是她的床。
床被拱起,她见那床被微微抖动,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
她咽了咽口水,谨慎靠近床。右手菜刀直指拱起的床被,左手捻起被角,快速用力一掀。
刀落地,发出刺耳声音。
“大黄,大黄。”
温念颤声呼唤它。
见大黄肚子被刨开,刀子穿透过黄纸,扎在它身上,血沾染纸,流到床被上。她心里一阵生疼,热泪盈眶。
往左边一瞧,两个新生命,降临人间。
温念想抱起两只狗崽,检查伤势。
却见狗崽小小身板不停颤抖,脑袋后面不断渗出血液。
她惊慌无措,不敢轻易触碰,只伸手探它们鼻息。
食指一股热意,她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还活着!那她现在去找张博士!
她火急火燎出门,四处只有她一户人家,她家两里之外才有炊烟。
再跑个一里地就是张博士家。
“月圆之夜叨扰,实属无奈。求求你,张博士,跟我走一趟。”
见温念梨花带雨,泪眼婆娑,张博士背着沉甸甸医箱,追随她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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