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处走,才越能发现这处温泉到底有多大。
外围还是木质架构出的屋檐,深处已经是天然岩石形成的洞穴。
水蒸气飘散到房梁上,紧贴着梁柱冷却下来,落下滴滴答答的水帘。水汽几乎将整块木头的侵蚀了,柱子的外皮被剥离出一层油脂,常年浸润在温泉的环境里,隔绝着湿意对木料的进一步侵袭。
柱子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为了防水,使用的材质是黄油纸,连上面的朱砂都添加了不知名的成分,好让它难以褪色。
因此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符纸上的笔触依然清晰可见,闪耀着暗红色的流光。
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贴着符咒,远远看上去像是糊了一墙的黄色墙纸,只有凑近了才会发现其上的咒文。
凑近观察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笔迹交织成一大片又细又密的大网,仿佛要劈头盖脸笼罩过来。
看的久了,背上似乎都有红色的小虫啃食着骨髓,带着微微的痒意朝上蠕动,目标直指头颅之内粉红色的饕餮盛宴。
还好银古已经不再是人类,他只是稍稍有一点错觉,随即便被空吹的声音惊醒了。
“这些符咒的笔迹都好相似哦,总感觉是一个人的手笔。”
空吹趴在他身上跟他一起研究,在“虫”之中略显清脆的声音就像一把铜铃,惊醒了差点被魇住的银古。
银古狠狠喘了两口气,这才从刚才那种几乎魔怔的状态清醒过来。
符咒的作用银古不大能认出来,不过凭借其中的象形文字元素,猜到这或许是一种跟水有关系的咒语。
难道说这些符纸就是这里能存在着温泉的原因?
带着热意的水流从银古的皮肤上流过,他的身体并非人类,因此行走在温泉越来越高的温度里,他的动作也丝毫不见凝涩。
他还能继续忍受,高温却让空吹难以继续维持自己花朵的状态。
花朵只是他在冬天的拟态,当温度上升的时候,漫山遍野宛若美丽花朵的空吹就会通过它们吸收的力量,一跃化成蝴蝶,徜徉于天地间。
看看温泉通往更深处的道路,空吹咬咬牙,决定消耗掉自己累积的能量,将自己改变为蝴蝶的形态。
这样的形态更灵活,空吹也将拥有更强的攻击力,只是会消耗掉过往积攒的力量罢了。
虽然力量来之不易,但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诞生的“虫”的代行人更加珍贵。
虽然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是空吹很清楚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虫”这一生命体形态的延续,才是所有品种的虫虫生存的基础。
因此代行人的存在才无比重要,野锈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这个诡异洞窟附近的野锈融为一体,变成了没有意志的癫狂模样。
接下来银古能够依靠的外力就只有它了,空吹给自己小小打了一下气。
变身成蝴蝶的形态让它有些精疲力竭,见路程还有很久,它决定在大战之前先休息一下。
空吹躺在银古头顶,昏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叮嘱他:
“我先休息一下,银古古遇到危险一定要叫醒我帮忙喔。”
银古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一顶小小的草帽,带在空吹头上,帮它隔绝头顶不断滴落的水珠。
“放心吧。”
银古的回答似乎总是这样短促有力,声音低沉,让听的虫感到无比安心。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编的草帽,一边思考着,空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它沉睡过去之后,接下来的行程就只有银古一个人了。
道路变得狭长,外界透进这里的光线也越来越少,每隔几步放着一盏长明灯。
火光仅仅给通道内部带来了一点昏黄的颜色。
走了一段距离,墙上的黄油纸少了很多。银古扶着墙壁前进,手下的触感逐渐从带着肉感的木材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粗糙石壁。
这里或许就是天然温泉的发源地了。
洞穴里的光线昏黄,雾气蒸腾,深处还有若隐若现的歌声回荡在石壁上,为他的旅程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
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
水流不知何时已经漫上他的腰际,平静的水面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暗流。好在银古已经用光脉的力量将自己同这古怪的泉水隔绝开来。
波光粼粼的水面似乎分出了一股泾渭分明的透明水流,流淌着与周围的流向完全不同的逆流。
又是一阵熟悉感,银古顾不上多想,利用光脉之力将自己紧紧压在石壁上,才避免了被这股逆流冲走的下场。
几只从岩壁上掉下来的老鼠却没有他这般幸运。
逆流以势不可挡之力裹挟着老鼠冲进了一处分叉的洞穴,老鼠连挣扎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急速的水流拍昏过去,任由摆布。
没过一会儿,银古眼睁睁看着逆流消失,从洞口飘出来一团红白相间的恶心混合物,将周围的泉水染红了大半。
离开刚刚凶险的逆流处,水流的触感逐渐变得湿滑粘腻起来,若隐若现的歌声也慢慢清晰,仿佛在往深处走两步就能看见歌者的真容。
银谷反而停下了脚步。
真相来得太过容易,反而像摆在明面上的陷阱,只等人们踏入。
……
温泉的入口之外,股宗焦急的在门口踱步,分叉的两条尾巴交替的拍打着地面,显示着它不平的心绪。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它匆忙抬头,身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从庭院的花草掩映之下现出身形。
它连忙迎上去,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告知此地的主人。
看起来不过十多岁出头的少年阴阳师听完他的诉说,点了点头,伸出手抚摸股宗的脊背,安抚它的惊慌。
“没事,股宗已经做的很好了。”
两条尾巴的猫又得了他的话,反而表现的更愧疚了,“都是我没能拦住他,才让他进了大人的禁地。”
阴阳师摇摇头,“不,哪怕你已经全力出手,恐怕都无法拦住这位先生。”
股宗有些惊讶的抬头,对方看起来只是一个身上毫无灵力痕迹的普通人。
而他是流浪猫死后灵魂幻化出的妖怪,更有叶王大人赐下的力量,怎么会连一个普通人都拦不住呢?
麻仓叶王笑了一下,“股宗有没有听说最近在京城大出风头的虫神教?”
“听说倒是听说了喵。”
股宗举起它两只前爪上的肉垫,揉了揉脸颊,喵呜了一声,“虫神和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客人有什么关系呢?”
麻仓叶王似乎在面对小动物的时候总能流露出更多的耐心,他跟股宗解释道:“这位客人的相貌是白色短发,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吧?”
“是的喵。”股宗点点头,这样奇特的发色和搭配确实很难忘记。
“这正是传说中“虫”神派下的使者,被称为虫仙的银古大人的外貌。”麻仓叶王揭开谜底。
股宗一时间有些迟疑了,“喵?神的使者也会有着急到匆匆忙忙闯进别人家的时候吗?”
就算是神使,也不能不打招呼,就闯进别人家的禁地吧!
股宗很不满意这个家伙,要不是叶王大人也不允许它走进这里,它一定要冲进去跟这个强盗做派的家伙殊死搏斗。
想到这里,它身后的尾巴又在地上拍打了两下,直到把这一片的草坪都拍扁了一块,才勉强消解了它的郁闷。
麻仓叶王没有管它的小脾气,把手中的香鱼交给股宗,推开了面前被扯破封印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股宗跟在他身后,被大门里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水蒸气扑了个满怀。两只猫猫眼好容易睁开的时候,叶王大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它惺惺叹了口气,把小鱼干放在门外的空地上,一边守门,一边享用今天的美餐。
随着麻仓叶王的到来,洞穴深处的歌声也变了模样,从几乎引人犯罪的柔媚歌声变成了更加温和慈祥的声音,像是一首来自母亲的摇篮曲。
歌声的改变也让墙壁上疯狂的野锈稍稍平息了一些躁动,不过向来都没有一片黑红色的锈迹敢靠近麻仓叶王的身边。
这次却有一些不一样。
银古带进来的野锈已经在京中生长了一段时间,随着歌声改变后对于野锈们精神上的控制力减弱,它勉强恢复了一丝清醒。
野锈艰难的将自己的躯体从已经毫无意识,只凭本能蠕动的同伴们之中抽了出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抓住了麻仓叶王的衣摆,无声无息地贴了上去。
麻仓叶王似乎没有察觉到它的小动作,他到底是正统阴阳师而不是虫师,对于“虫”的了解远远没有多深。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种低级的生命体竟然是有意识有情感的。
少年人的身高在这片温泉里最深的水域,或许只能露出一双眼睛。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沾染上水迹。
在洞中歌声的呼唤下,他微笑着朝深处走去。
宛若摩西分海的神迹,水流自动避开了他的身体,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水路”。
穿着白色的狩衣一路走进去,他的身上竟然没有沾上一丝一毫污迹,简直跟刚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银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这些水流的阻碍,叶王前进的速度很快。
没过一会儿,他就来到了银古刚刚遇见的逆流处。
发现水中的红色血迹时,麻仓叶王似乎有些失望。
难道名声如此之盛的,自称为神明使者的仙人竟会在这种小小的机关之下送命吗?
而且流出来的是红色的血液……也就意味着神明这种东西不过是世人拥簇之下的谎言,是人造的奇迹。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准备扭头原路返回。
神使鬼差之下,他又仔细端详了那一团模糊的尸体。这似乎并不是人类的骸骨,出血量也完全不是人类会造成的大小,或许只是蝙蝠和老鼠混杂在一起的尸体。
也就是说银古先生已经走进了更深的地方啊。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又轻快了起来,因为这份轻松的笑意,如瀑的黑发在他的脑后微微荡起弧度。
琥珀色的猫眼因为心情的变化猛地睁大,瞳孔反射出一点亮光,“虫仙大人,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的低语回荡在墙壁之间,渐渐消散成意味不清的呓语。
他随手从墙角捞起一盏长明灯,举在手上,灯光的照射下,他俊美的容颜宛若神祇的造物。
如果世间有“神之子”这样的说法,他的相貌一定会被人一眼识破是神明的后裔。
和大部分麻仓家的人不一样,他的长相更偏向他出身低微的母亲。那个皮肤洁白眼眸灵动的少女在被贵人看上之后,带着满心欢喜嫁入冰冷的阴阳师世家。
这份珍贵又炽热的心意还没来得及完全展示给丈夫,对方的爱意就已经过期了,她不过又成了对方后院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情人。
但还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这个孩子给了她要坚强的生存下去的希望。
然而她的孩子并不是一般的孩子。从出生起,麻仓叶王的哭闹声就一刻未停。母亲不得不将幼小的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才能止住他的哭泣。
随着年岁的增大,麻仓叶王不再哭泣了,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告诉自己的生母,他拥有能够听见他人心声的力量。
敏锐的母亲立马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力量将给他带来多大的灾难,她严厉的警告叶王,绝对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世界上的第二个人。
尽管从小就能聆听到他人的心声,当时的叶王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叮嘱自己。
他只是懵懵懂懂地顺着母亲的话答应了下来,“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
看着他单纯的模样,母亲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心疼的落下了泪水。不知是在叹息母子二人的命运,还是预见了他此生的磨难。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年幼的孩子怎会知晓如何掩盖自己的不同。
不知是身边侍奉的女仆偷偷告密,还是他在听闻他人心声时面上流露出了痕迹,“麻仓叶王拥有听取心声的力量”,这件事终于还是被宣扬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就是家族的试探和问责。
母亲挡在幼小的他面前,为他拦住一切狂风暴雨。她那样柔弱的女子,竟然激烈地同长老们争辩起来,为他这个不称职的孩子据理力争。
母亲的怀抱,是他幼时感受到的最温暖的温度。
然而,正是这些为他的未来所做出的努力,让母亲背负上了顶撞长老的不祥之名。
麻仓家需要留着拥有“灵视”能看透人心的天才,却不需要一个为天才保驾护航的守护者。
简而言之,他们需要一把能够握在手中的利刃,却不希望这把利刃拥有自己的思想,将矛头对准他们自己。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点。
能够听到心声的力量并不是嘴上说说,麻仓叶王的能力足够将他们心底的阴暗面挖的一点不剩。
在失去母亲之后,他被迫迅速成长起来。
过去那个懦弱的神之子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取而代之的是麻仓家新晋的天才,宛若明星般耀耀生辉的新生代最强者——麻仓叶王。
长老们以为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足够让他的心向着麻仓家。事实上,麻仓叶王在他们和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确实无可挑剔。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自己的宅邸深处偷偷豢养着可怖的怪物。”
银古从阴影处走出来,盯着麻仓叶王的表情说道。
“虫神大人亲自派临世间的使者也会将这些可爱的‘虫’们称作怪物吗?”
麻仓叶王抬起头,挑衅的反击他。
“这样毫无理智可言,只会听从你一人命令的‘虫’,只不过是你趁手的武器,被我称呼为怪物毫不为过。”
银古并没有因为他的挑衅而生气,只是用淡淡的语气问他,“唱歌的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
麻仓叶王没想到他已经走进了那么深的地方,看清了这神秘歌声的真相。
他紧闭着嘴巴,手上已经捏好了用来攻击的术法,灵力自周身凝聚时刻准备出手。
银古悠悠叹息了一声。
麻仓叶王有些不安,就算再老成,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更何况洞穴深处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有些色厉内荏,强撑着发问:“你为什么要叹气,难道是里面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银古意味不明的盯着他,裸露在外的右眼绿得像一潭春水,又仿佛藏进了森罗万象。
麻仓叶王和他的眼睛对视,片刻,狼狈不堪的扭过头去。
“里面的已经不是人了。”
银古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燃之后叼在嘴上。
随着驱虫的烟雾在这片空间内散开,他二人脚下的河水竟然像是被腐蚀了一样,逐渐露出了庞大的空洞。
“是虫吧。”
“利用了无意中发现的虫的特性,在母亲垂死之际将她的灵魂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哼,真是钻空子的好手段。”
银古只有在面对虫的时候才会保持耐心,跟人类说话的时候他通常都是直来直往。
“既然母亲还没有彻底死去,那就说明我并不是在跟冥府抢人。我只是想将她留在我身边,这难道也不行吗?”
麻仓叶王出声为自己辩解。
是的,他发现了这种虫的特性。
在一些古老的水脉之中,栖息着一种可以移动的“活沼泽”。
这些找的外表就如同普通的水一样,然而当人们将它作为清水饮下之后,都会被这些宛如清水的“虫”逐渐同化,变成只能生活在水中的一分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或许是极其恐怖的事情,然而,如果是垂死的病人眼下了这样神奇的水中之虫又如何呢?
麻仓叶王偷偷用小动物做过实验。它们明明已经没有了气息在垂死挣扎的边缘,然而在饮下这种水中之虫之后,它们奇迹般的生还了下来。
记住了这一点的麻仓叶王在母亲被族人杀死的前一刻,将这种奇特的水中之虫喂进了她口里。
从此母亲在由虫凝聚的水域中生活了下来,永远永远陪伴着他。
银古严厉地打断他,“真的是你的母亲自愿陪伴着你吗?”
他指着一直到洞穴深处还能看见的黄油纸做的符咒,指着那些宛如干涸的鲜血一样的笔迹质问他,“真的不是你使尽手段,将这一片‘水蛊’一直锁在这方狭小的天地,让它们无法流动无法逃脱,更无法见到明日的太阳吗?”
银古走到洞穴最深处的时候,看见那个站立在水中长相娴静的女子时,他就猜到了一切。
站在女子对面,银古将她的歌声听得一清二楚。
歌曲中唱颂的并不是人类的声调,而是独属于“虫”的悲歌。
近乎麻木的凄厉音调诉说着不解与幽怨,这样特殊的音调难怪能够吸引到野锈的聚集。
银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她到底在唱什么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些音调中蕴含的情感太过尖锐,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清醒的意志,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旋律久久盘绕着。
“她已经彻底失去自我意志了。”
“她已经不再是你的母亲了。”
“不!”麻仓叶王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神里带着无措和彷徨,又朝着银古的方向走了两步。
“她还能认出来我,每次我来找她的时候,她都会用歌声回应我。”
是的,曾经的千百次正这次一样,母亲刚刚捕捉到他的气息,就唱起了他回忆中中无比熟悉的摇篮曲。
“难道不是她还爱着我,她还记着我的证明吗?”
每当他因为这个世界上繁杂纷扰的心声感到困惑和痛苦的时候,他都会倚靠在温泉外那道被封印的门上。
聆听着母亲唱起的温暖曲调,仿佛自己还是曾经的小孩子,仿佛他还拥有着世界上最后一个避风港。
银古难得对人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真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叶王,看看你的脚下吧。”
麻仓叶王低头一看,如同胶水般滞涩的由水蛊汇成的水流已经幻化成了两只虚幻的手臂,一左一右,将他的腿牢牢固定在地上。
“这是什么!”他连忙想要挣脱水蛊的力量,然而挣扎了半天,只让这些如水一般清透的“虫”在他的身上越扒越深。
“怎么会这样?我的母亲大人怎么会突然对我出手?”慌乱之中,他挣扎着看向银古。
银古嘴里还叼着那只驱虫的虫烟,周身的水蛊并不多,仅在他的鞋底之外紧紧扒着一层透明的物质。
“我说过了,它早就不再是你的母亲了。”
“被水蛊同化的人只会保留着原来的形体和相貌,属于人的记忆和意识在三个月之内就会磨灭殆尽。”
“那么……三个月之后呢?”
麻仓叶王还保留着一点希望,“如果执念够强的话,母亲她是不是还能留下一些潜意识?”
“三个月之后,寻常出没于山林的‘活沼泽’,就会缓慢移动到大海里,最终汇入海洋的水流。”
“生命会回归于生命发源的最深处。”
“人和虫会一起死亡。”
叶王急匆匆说:“我发现这种特殊的水潭会移动的时候,就立马研制出了阻碍它们离开的符咒。”
他终究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利用我自创的这种特殊符咒,水蛊们便无法带着母亲一起离开。”
“不过随着封印的时间越来越久,符咒上的力量也逐渐被水蒸汽侵蚀着,我不得不补上越来越多的符纸才能勉强留住她。”
他狼狈的从怀里掏出一沓黄色的油纸,今天恰巧是他更换新符咒的日子,于是攒了许久的符纸都在他身上带着。
银古接过一张没有使用的符纸,他用指腹摩挲着纸张上面的触感。
“你在朱砂里还加入了什么东西用来固定力量?”
叶王没想到他连这种小细节都能发现,“第一次张贴符咒的时候,朱砂的力量很快就用光了。为了保证力量的持久性,我在朱砂里加入了我的鲜血。”
“果然。”银古脸上是不出所料的表情。
他张开手心,将那张符纸丢入脚下的水潭。
符纸几乎是毫无障碍地融化在水里,混杂着朱砂的血液并没有将水潭染成红色,这些红色的痕迹被透明的“虫”一口一口吃下。
随着它们越吃越多,最深处依旧在歌唱的女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
渐渐的,女人竟然完全还原了麻仓叶王记忆中的模样。
“好孩子……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女人笑得很温柔,张开双臂冲着他,似乎在期待他像小时候一样,跌跌撞撞扑进自己的怀里。
腿上的束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解开了,叶王的眼睛里似乎只能看得到母亲的身影。
他当真迈开腿,就要投入那个永恒的怀抱。
银古一把抓住他,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手。
“水蛊的力量已经积蓄了很多,你还要把自己白白送上去给它加餐吗?”
他厉呵住对方。
叶王反应过来,眼前的东西确实已经不再是他的母亲了。
银古还在继续告诉他真相: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你到底对水蛊干了什么,但是很遗憾,站在我们面前的怪物既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也完全无法被‘虫’接纳。”
“理论上讲,三个月没有流入大海陷入永久沉眠的水蛊会随着山林之间的蒸腾,自动飘散到云层中。”
“而在这个过程之前,它的意识就已经化为了虚无。”
“水蛊是一种相当短命的虫。”
“印刻在它们诞生后的意识里的,最执着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归大海。”
“我所见过的没有按时流入海洋的水蛊们,无一例外都死去了。”
随着他不断的讲述,周围透明的液体开始咕噜咕噜冒起了泡。
女人宽容的笑着,看着他们,依然张开着自己的手臂,将白皙的颈部裸露在空气中,仿佛全身心地相信着叶王不会伤害自己。
情感告诉他,在这个半透明的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如母亲那般不掺杂任何利益纠葛地珍视着他。
被压制了很久,勉勉强强从水面下挣扎上来冒泡的理智却告诉他,银古说的是实话。存在于他面前的已经是一个不知真假的特殊生物,这一切不过是想要吞噬他血肉的陷阱。
可是陷阱又如何呢?
冰冷的世间充斥着人类时刻不熄的恶念,这是一个人人都带着面具生存的世界。
灵视的能力带给他的并不是掌控他人秘密的快感,而是无穷无尽的为之作呕。
属于真实的丑恶和来自虚妄的温暖交织在他脑海里,时刻不停的做着斗争。
有时候,叶王也惊讶于自己偶尔萌发的想法。
当他躺在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回荡在他脑海里的并不是午后的宁静,而是庞大到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孤寂。
十多岁的少年叶王想象过该如何毁灭掉这个世界。
留在贵族家结界上的漏洞,在守护平安京的巨大阵法上将关键节点换为他自己的桔梗印,甚至是刻意放任这一次野锈们的逃脱。
毁灭世界和毁灭自己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足够清醒理智,一个人留在这痛苦的世界上才是最艰难的选择。
麻仓叶王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不知该何去何从。
往常无往不利的灵视在此刻也失去了作用,场上的一个是脱离人类范畴的代行人银古,一个是已经不知道属于什么生物范围的“母亲”。
能够听到人类心声的灵视似乎也难得无能为力起来。
看他还在犹豫,银古用冷酷到锋利的语言戳醒他的美梦。
“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靠近门口的时候,水蛊的歌声都会变成你熟悉的曲调吗?”
“不是因为它还保留着记忆,而是因为它希望通过这种手段,将他最需要的,最鲜美可口的猎物引入怀中。”
“它想吃了你。”
银古一边极有规律的敲击着墙壁,一边跟他揭露真相。
“咚、咚、咚”的敲击声仿佛天然带着一种平和的魔力,在这样朦胧的环境下,给麻仓叶王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你不会以为这些野锈是你放出去的吧?”
银古嗤笑着伸出手,从他的衣角取下来还维持着理智的野锈。
“这地方还活着的野锈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具空壳,只听令于水蛊的歌声。”
“它们是眼线,是伪装,也是防御的力量。”
银古终于串起了所有的碎片,寻找到了让虫和人类共同被困在躯体里走向死亡的真凶。
“‘她’的力量暗中沉眠于野锈之上,当它们和空吹争抢着宿主身体内的地盘,这股奇特的力量就会将二者一同困于体内。”
“看似是虫和人类在力量的循环中走向死亡,实际上每一次的力量循环中,水蛊都攫取了大部分精.气用来弥补自身。”
“这就是明明那些病人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身体却快速衰弱下去的原因。”
这就是你想见证的世界吗?这就是你不惜维护怪物也要看见的世界吗?
银古看似在说服他,实则冷静的评估起自己将叶王和已经异化的水蛊一同消灭的可能性。
麻仓叶王的符咒只能阻止水蛊得随意离开,却不能隔绝银古得到光脉的力量。
唉,这次行动确实消耗了太多光脉之力了。
之后找个好地方安顿空吹和野锈它们,重新恢复产出一些光酒吧。
不知道从这个世界中得到的信仰能不能直接转化成光脉可以利用的力量?
他评估着眼前的一切,一边计划好了将来的打算。
现在,只等麻仓叶王做出决定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虚假的女人还扭动着身躯,唱那首摇篮曲。
在众人和虫都没有发觉的地方,躺在银古头顶的白色的小蝴蝶终于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扇动着翅膀,顺着来时的路飞了出去。
叶王终于做出了他的决定。
“虚假的幸福终究是虚假的。”
“真正的母亲比你这种假货温暖多了,她对我的爱绝不会以牺牲我为代价。”
叶王往后退了一步,退回银古身边,和他背靠着背,做好了战斗的手势。
“女人”被他点破自己身为假货的事实,几乎恼羞成怒,声音立马变得尖锐起来。
活跃在温泉外侧的野锈就像是听到了号令,一个劲的往里扑来。
即使隔着重重的法术,即使和属于虫们的本源之力进行对抗,它们仍旧像没有知觉的士兵一样,不断的填充起死亡同伴的空缺。
透明的水人也同时从脚下攀爬上他们的身躯,在所有滑过的皮肤之上留下红痕。
下一秒,红肿的皮肤就猛地炸裂开,血花几乎和锈蚀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
银古拉着他飞速往外奔跑,既然水蛊的身后没有退路,那么他们只能从来时的入口寻找一线生机。
随着他们急速的奔跑,身后的怪物们越追越紧。墙壁几乎发生了震动,将那一沓沓黄纸全部震落下来。这道持续了几十年的封印,到底是封不住如此可怖的怪物。
成百上千道透明的触.手用力伸向他们的后背,从叶王得背上狠狠撕下了一块血肉。
吞食了这块血肉之后,这些触.手变得越来越如有实质,越来越靠近人类皮肤的触感。
麻仓叶王强忍着疼痛,使出了一招自己自创的阴阳术。灵力带来的强烈轰炸,终于勉强阻拦了怪物们追逐的脚步。
出口就在眼前,只要再走两步,他们就能来到阳光之下,暂时逃脱无比惊险的追逐。
太好了!
银古殿后,用光脉之力支撑起屏障,将开门的重任交给叶王。
叶王立马在门口结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门上的封印本是为了加固安全,在逃生的时候反而成为了一种障碍,叶王的额头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汗珠,生怕自己做错一步。
阴阳印结成,大门终于打开了!
叶王按住门扇,等候银古的到来。
黑红色的锈迹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他的手指,这时正是施加致命一击的时候。
疼痛立马袭击了他,叶王被迫松开了手。
“轰”地一声,大门被关上,透明的液体立马牢牢封住了他们的路。
二人脸色猛地一沉。
难道今天就要葬身于此吗?
叶王的眼帘垂下,掩饰住自己打量的目光。
遇到这样危急的情况,所谓的虫神使者,银古,你又会怎么做呢?
嘿嘿,送上大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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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蛊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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