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很想骂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得不忍着,右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左手轻柔太阳穴,闭上眼睛说:“方才喝了点酒,有些不胜酒力,吉祥,你去给二公子弹奏一曲吧。”
吉祥微怔,许灵攸以前经常如此,不想学的东西找人替她学,不想干的事情就找人替她干,反正没人敢说什么,她和如意都是帮手。
丹阳郡主问道:“这就醉了?可要给你准备些醒酒汤?”
“多谢郡主!”如意没跟她客气,给吉祥递了眼色。
吉祥看了眼谢衍,屈膝应下了。
丹阳郡主招手让侍女去备醒酒汤和琴,又让人把旁边的桌椅屏风都撤掉。
谢衍看了看吉祥,没说什么,提剑往大厅中央走去。
如意第一次知道谢衍的身份是在清风楼,那日她陪许灵攸去吃饭,碰见他和谢行从清风楼出来,谢行同许灵攸见礼,介绍谢衍的身份,因瞧不上谢家门第,许灵攸瞧过一眼便走了。
她并未同他搭上话,他当然也没认出她来,虽然知道他不简单,但也没想到他会是刑部侍郎之子,只觉惋惜,许灵攸瞧不上的谢家门第于她而言是个高不可攀的存在。
自那以后她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更加不敢让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有一次,她去北山上偷偷看他,他还是在练剑,剑锋看着比往日快了很多,院子里的木头人被他砍得咚咚响,不知练了多久,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声木头人四分五裂,他终于停下了,茫然地立在院中一动不动。
她看出来他心情不好,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摘下一片槐树叶,想吹首曲子哄哄他,让他开心一点,这一吹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站着听了一会儿,随后循着笛声追了出来。
“吉祥,是你吗?”
见势不妙,她立刻转头跑,可哪里跑得过他,眼见他要追上来了,情急之下,她戴上了出门时带的帷帽,背对着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就想吹些曲子给你听。”
谢衍走近她说:“我想看看你。”
如意往前走了两步避开:“我容貌丑陋,你还是别见了。”
谢衍停下了脚步,说道:“我不在乎,我们认识有些日子了,还没见过面,让我看看你好吗?”
“我看你武艺不凡,非寻常之辈,而我只是个普通人……不……”
如意摇头:“我连普通人都算不上,我们的相识是个意外,还是别见了,就这样挺好的。”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忽然沉默了,半晌才说:“好,你不想就不见,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我再见你。”
“我也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厉害,所以你不用担心。”
背对着他,如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君子风度,还带着些阴郁。
一个一直被养在乡下的庶出子,哪怕来了楚都也还要住在郊外,确实有点像见不得光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能理解他,她转过身来宽慰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喜欢的话你就笑一下。”
她拿起槐树叶吹了起来,是一首简单欢快的民间小调,绵远悠扬的叶笛声带走了他的阴郁。
他笑了。
自那以后再去见他,她不再偷偷摸摸的了,会吹首曲子告诉他她来了,他练武时听到叶笛声会用更利落的招式做出回应,他训雕时,会把她的笛声当做指令,阿金成了他们的信使。
他从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冒昧来见她,只会在信中提出请求,争取她同意。
都已经约好见面的时间了,可惜最后有缘无份!
耳边想起了阵阵赞叹声,如意从回忆中抽离,吉祥的琴声已经停止。
“献丑了!”谢衍收了长剑,朝众人作揖,转而入席。
将要坐下时,目光再度扫了过去,他确定吉祥不是他要找的人,除了名字一样,身形、走路姿态和对音律的把控都不同,就连直觉都是陌生的,刚才合奏时几乎没什么默契可言。
如意感受到他的目光,低头去喝醒酒汤,不再接他的眼风。
明明已经跟他诀别过了,他还揪着不放,今日这席面既是为她而设,肯定还有后招,她得想法子应对,别没死在许家人手里反倒让他给害死了。
游戏还在继续,第三杯酒在流觞桌上漂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唐国公之女周格面前。
周格喝了酒,提出为大家抚琴助兴一曲。
本朝高等爵位分三种,伯爵乃皇亲世族才能获封,侯爵非有功者不得封,公爵更是少有,楚朝立国百余年获封公爵者不足十位,留存至今的只有四位。唐国公乃世袭爵位,祖上是大楚的开国功臣,传到周肃已经是第六代了,周肃的次子周青便是丹阳郡主的第三任未婚夫婿。
也是巧了,三年前他们刚定亲不久,楚都便出现疫症,周青染上了天花病死了。
论身份,许嘉和许钧并无爵位在身,许灵攸的身份并不比国公之女周格尊贵,许是丹阳郡主今日别有用心,又或是看在镇国公华琛的面子上,因而让如意坐了左边尊位。
正厅内流觞宴热闹的进行着,守在殿外的玉奴无所事事,沿着正厅的外墙闲走,走到后面时,发现靠墙的地方有一棵李子树,上面结满了硕大饱满的果子,碧油油的甚是喜人。
正好她还没吃饭,瞧见旁边没人,便想摘两颗果子尝尝,走近伸手够了两下够不到,又从墙角搬来两块石头摞起来,垫在脚下继续去够。
“诶!”
“啊——”
玉奴吓了一跳,脚下一崴,从石头上滑下来,即将后脑着地的时候一只强健有力的大手将她托住。
她半边身子腾空仰着,虚惊一场,定了定神,瞧见一张英俊的面庞正对着她笑,立刻起身退开。
“抱歉,我是想叫你来着,不知道你叫什么,没吓着你吧?”
玉奴认识他,是谢衍的长随战晖,仰着头问:“你找我有事吗?”
战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方蓝色手帕,在她面前张开。
“这上面的字迹你认识吗?”
蓝色手帕展开后颜色变淡,是天空一样的淡蓝,略带一点青色,上面有一句话,左下角有一朵纯白如意云纹。
玉奴望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战晖微愣,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会跟他讲条件,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李子树,随手揪了两颗下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递给她:“够不够?”
他长的真高啊,玉奴看了他一会儿,十分羡慕,伸手接过翠李咬了一口。
战晖又伸手摘了几个给她:“这样可以吗?”
玉奴没有接,牵起他手里的帕子看了看,这朵如意云纹绣得真好看。
“认识吗?”战晖又问。
玉奴摇摇头,松开手帕走了。
“喂!”战晖喊了一声。
玉奴不搭理,转身消失在转角处。
战晖是奉命来打听的,白跑了一趟,瞅着手里的果子,不由咬了一口,牙都要酸掉了,忙跑到树下吐了出来,呸了好几口才将酸水都吐干净,忍不住骂:“臭丫头,这么酸也不说一声!”
死高个子,差点害她跌倒!
玉奴绕到前面,将酸李子扔进渠中喂鱼,回到正厅门口守着,再不乱跑了。
游戏又玩过几轮,除了如意,几乎每个人都露了一手,许灵攸一向随性,除了谢衍没人敢来她这儿自讨没趣,如意也不想冒尖让谢衍抓把柄,吃得差不多了,便提前下了席。
在游廊上转了一会儿消食,玉奴把战晖找他的事说了:“那个人真笨,我不识字都不知道。”
如意被她逗笑,捏她胖嘟嘟的脸:“回头有空我教你识字。”
玉奴高兴点头。
略思忖了片刻,如意又说:“你再去找一下刚才那个人,让他叫谢衍来水榭找我。”
玉奴应下,转头又往正厅去了。
如意来到水榭休息,侍女端来茶水,吉祥帮她打扇,不一会儿便瞧见谢衍大步朝这边走来。
银色衣袍在太阳底下泛起微光,衣襟高高系起,衣摆随着步伐翻动,足上一双玄黑长筒靴,轻快的步伐显得他整个人矫健灵活,意气风发。
谢衍进了水榭,作揖道:“不知许小姐找在下所为何事?”
如意放下茶盏,丢了一个眼色,吉祥便退了出去。
她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道:“又是要我写字,又是要我合奏的,连我身边的丫头都不放过,你想干什么?”
谢衍拿不准她到底是谁,如果是许灵攸,他没必要试探,如果是他要找的人,今日试了两回她都没接招,显然已经有了防备,再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
他抬起头,对上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又垂眸道:“实不相瞒,许小姐与在下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这不会是你为了接近我找的借口吧?”
如意看着他笑:“说吧,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衍不想与她造成这样的误会,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展开道:“许小姐可认识这方帕子?”
手帕呈天青色,中间竖着有一行小字:好人一生平安。末尾落的是吉祥的款,落款旁有一朵纯洁无瑕的如意云纹,正是她给他送平安符那次留给他的。
那之前她许愿用的信笺用的都是普通的祈愿带,从那之后就改成了手帕,手帕是她的私物,除了比许愿带更好看以外,还想赠以手帕当做信物,那是她暗藏心底的一点小心思。
“看着倒是挺眼熟的”,如意看着他笑:“心上人送的?”
谢衍心下一急,再度作揖:“在下正在找这帕子的主人,还望小姐告知在哪里见过?”
她说是心上人送的,他居然没有否认诶?
如意心中暗自窃喜,走到他身后想了一会儿,转身说道:“你答应给我做一个月的护卫,我就告诉你。”
谢衍:……
他回头看去,她的脸上笑容肆意张扬,与方才的调侃不同,眼神中透着几分霸道,就像猎手看到猎物,想要据为己有一般,一时竟辨不出她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不愿意就算了!”
如意敛起笑意,严肃道:“我没见过这个手帕,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来烦我!”
说完瞪他一眼,抬脚出了水榭。
所有的顾虑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谢衍立刻追了出去:
“等等,我答应你!”
如意脚步一顿,不由勾起了唇角,猎物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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