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福田走了以后,重章说不出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些散落的糖果,那盒没有品尝过的新品月饼,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个沉沉的骨灰瓮,那天下葬时落下的雨……对重章来说都像是梦一场。
只有骨折的腿不断提醒他,车祸是真实发生的。
阵痛代表他还是个活人。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
重章会坐在门槛上发呆,看着一轮柔和的太阳渐渐睡死在麦田下,他会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呢?
只是偶尔会这么想,因为大多数时候他还有别的烦恼,而那是李婶带给他的。
很奇怪,重福田下葬那天,李婶哭着扑倒在重福田的坟前,声嘶力竭得令重章恍然——究竟谁才是重福田的孙子?或许是李婶?
从那天起,李婶就搬进了重章的家,天天擦拭重福田的灵牌、遗照,比重章更加上心。
李婶还会搂着重章哭泣,摸着他的头说一些思念重福田的话,被岁月尘埃遮掩住的私情依然让重章羞赧。
李婶井然有序操持起重福田头七,起初宾客暧昧而别样的眼神也被眷念的眼泪打动,越来越多人握住李婶的手,劝她好好保重。
在哭泣声和劝慰声中,无动于衷的重章成了攻伐的对象。
重章木然抬头,就收获未曾谋面的亲戚一句:“你有没有心啊,怎么爷爷死了也不会哭一下呢?”
那一声斥骂惊动了别人,所有目光投向无情无义、不会掉眼泪的重章,李婶为他打着圆场,于是更多人转向安慰她。
重章跪在蒲团上,听着絮絮的念经声,眼神飘向正中央的灵位,上了红漆的重福田三个大字刺痛他的眼睛,些许红血丝爬上眼白。
眼里莫名多了几丝怨恨——对生者的,对死者的,对自己的。
宾客散去时,他生母那边的亲戚过来搀扶他,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叫他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重章听得鼻酸。
两人缀在队尾,他的腿不良于行,眼见和众人的距离越拉越大,那位亲戚俯下身子,轻声问:“重章,李婶是不是要做你奶奶,你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搞在一起了么?”
重章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那双湿润的眼睛已经爬满了红血丝,赤红红瞪着人。
那位亲戚被吓到,噤了声,再也没问这些了,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往重章手里塞了五十块钱,又把“好好照顾自己”那句老话翻了上来,说了几遍,才肯离开。
他把钱给了李婶,没有跟着李婶去吃席,躲进了郑招娣的房里。
郑招娣睡着了,像是死了一样安静。
李婶确实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不仅把重福田的丧事打理好,住进来后还帮郑招娣洗了几次澡,换了被子。所以郑招娣最近乖巧很多,不会发出尖锐的声音,也不会做出奇怪的行为,不会为这个可笑的家再徒增一些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重章靠近床脚边坐下,静谧的房里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和郑招娣的呼吸声。
他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郑招娣同频,却没有办法像郑招娣一样平和顺畅。吸气吐气几下,他的呼吸就变得好重,重得令他弯下了腰,脸贴在刚换不久的被子上,哭泣声和眼泪一起沁进棉里。
这个房间仍是安静得只有郑招娣的呼吸。
哭久了,重章睡着了。
梦里,又见到重福田。
重福田换了一身挺括的西装,棱角笔挺,像是纸裁的那样锋利。黑色的领带画在白色的衬衣上,黑白分明,衬得顶上那张脸有点发青。他从猪圈走出来,挺直腰杆时不忘拉了拉衬衣,发出纸张扑簌的声音,见了重章,严肃的脸终于有了点笑容。
“重章啊。”他这么叫。
重章离他好远,张嘴说了几句话,重福田一概听不见,也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向摩托车。
一见到摩托车,重章就急了,那条断腿顿时变好,跨了好几个大步,从几百米外来到重福田面前。
重章问:“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重福田指了指村头那辆大巴车,“我得走了,车还在等我。”
大巴车打了三声喇叭。
重福田闻声上了摩托车,重章拍了拍坐垫,说:“我也去,我也去!你把我也带上。”
“傻孩子,”重福田笑了笑,“我的钱只够买我自己的车票,你可去不了。”
“我有钱,不用你给钱。”重章收回手,在自己的口袋找了五十块钱。
在他摸索的时候,重福田一拧油门,摩托车飞驰出去,喷了重章一脸烟。
村头的那辆大巴车又鸣响四声喇叭。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要去找人,找我的亲戚,重章你回去吧,回去吧,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重章跑了起来,那条腿又坏了,一瘸一拐的,完全追不上重福田,他急哭了,喊道,“爷爷,爷爷,把我也带走吧,爷爷,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重章抹了下眼泪,摩托车和大巴车就看不见影了,于是重章大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重福田狠心,只给重章留下那句话,还有一股燥热的浓臭的油气味。
“嗬——”
那股油气味铺天盖地把重章淹没,快要窒息的时候,他醒过来,人还留有抽泣的余韵,不自觉在震颤。
“重章,重章,”李婶在外面喊,“赶紧出来,你的老师来了。”
他心中陡然一紧,从地上爬起,半瘸半拐地折腾到客厅。
那双通红的眼睛穿过几个人和马静媛对视上,重章的眼泪霎时又淌了下来。
马静媛坐在小马扎上对他笑了笑,招招手,说:“重章,快过来。”
还有个人在旁边打招呼,眦着一口大白牙,和所有人收敛的神情不同,他放肆又张扬地笑着,语气里的欣喜藏不住:“重章,快来,快来!”
重章挪到贺宇舟旁边坐下,手心里被贺宇舟塞了一个东西,他偷偷看,发现是一个泡泡糖。
贺宇舟小声说:“很好吃的,我专门留给你,本来想去学校的时候带给你。”
马老师轻拍贺宇舟的腿,一脸温和:“宇舟很想你,所以一起过来了。小马本来也想来的,人太多了,车坐不下,只能留在学校里。”
重章擦了擦泪水,抿了抿嘴,挤出一个笑,在办丧事那几天他学会了这么对人礼貌的微笑,心中不太相信马静媛的说辞。
小马是不会想重章,更不会想要来看他的。
他的笑保持了很久,因为有个老师站在墙边给他们拍照,叫他保持住这个笑容,拍了好几张,变换了好几个角度,才说可以了。
拍完以后,马老师才开门见山:“是这样的,学校也了解重章家庭情况,想着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就是慰问慰问,你不用太紧张。”
李婶点点头,攥紧了手帕:“重章爷爷生前也没存下什么钱,办白事什么的都是我往外借钱办的,你看重章这个腿,以后还得去医院看看,这花钱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学校有没有什么助学金?看看重章这个情况能不能申请上?应该能吧,我看村长家里都起小洋楼,他女儿不照样申请到了吗?”
“重章奶奶,”罗校长打断她,“我们就讲重章的事,别讲其他人了。别人能申请到那也是按正常流程去申请的。要是学校以后有什么助学名额,我们也会看情况考虑重章,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就是怕这次意外会对重章有什么影响,来关心关心重章。重章学习成绩还是很好的,要是能考上重点中学,以后对家里负担也能减轻一些。”
马老师给李婶递了一个大红包,红包正面贴着“慰问金”的白条:“学校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这个你拿着。重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和学校提,学校会尽量想办法解决。”
“还有这位——”马老师手伸向罗校长旁边的男人,那男人对李婶点了点头。
马老师说:“这是宇舟的爸爸,听说宇舟的同学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很是同情。他通过学校了解到重章家里情况,想帮个忙,这次和我们一起来看看重章家里,算是实地走访下,之后会和学校拟个一对一扶持的章程,一直帮助重章到考上重点中学。”
“好好好,那真是太谢谢了。”李婶握着红包,朝重章和蔼慈祥地笑了笑,“重章要努力读书啊,这样才对得起学校,才对得起帮你的好心人。”
“但是,”马老师话语一顿,打断李婶的连连道谢,“宇舟爸爸是有要求的,重章必须考上重点中学才行,如果重章没有考上,所有善款都得在一年内还清。您看看这一点有没有问题?”
“这就相当于一个助学贷款,要是考上了当然好,就不用还这笔钱了,”贺宇舟爸爸长得很斯文,梳着个八字头,抹了发胶,看起来学识渊博,是一个文化人,“就算没有考上,那还款的时间也很宽裕,在一年里还清就行。这也是想激励下重章,让他更有干劲去冲刺。”
李婶愣了愣,然后说:“当然没问题,要是重章没有考上重点中学,那他就出去打工好了,总能还清这笔钱的。能解决重章现在的生活费就很好了,光靠我自己真的是养不起,尤其是重章妈妈什么活也不能干,干养着个人,我还得照顾她。”
“重章爸爸呢,他不是在外地打工吗?也能帮家里一点吧?”罗校长问。
李婶皱了皱眉,“等着他,那一家人都得去死咯。他爸去世了,他也不回家看看,一打听才知道,他拿打工的钱去招小姐,不仅自己招,还要拉着工友一起招,拉了几次皮条,终于被警察抓了,说是要等四天以后才能放出来。你们看,这不白事人影都不见一个。”
马老师余光瞥了眼重章,重章脸色很白,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对话,此时听到爸爸嫖/娼被抓的消息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握紧了贺宇舟给的那个泡泡糖。
她有些尴尬,阻止了李婶继续诉苦,说:“还有个问题,重章之前上学都是爷爷接送的,他爸爸要是这个情况,估计也不太顾家,更是管不上重章,那之后重章要是腿好了,要上学,谁负责接送他呢?”
“我自己走路。”重章立刻说。
“我们开车上来都难开,你自己走路得走到什么时候去?” 这话把罗校长听笑了,他拍着重章肩膀,“这样吧,住学校里,周末我们负责接送回来。”
“住学校哪里?我们学校也不是寄宿学校,哪有学生住的地方?”马老师皱眉。
罗校长不满意她的反驳,声也大了些:“说能住就能住,收拾一间宿舍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宿舍旁边不就有一间杂物房,收拾那间,条件是差点,但也好过重章自己每天走路来回吧。”
“你说是就是吧。”马静媛没有看他,偏了偏头,看向那面贴满奖状的墙,目光一顿,头又转了过来,“对了,重章什么时候能够返校?学习进度耽误太多也是不好的。”
李婶说:“说是五天后还得去医院看看,不过只是骨折,也没什么要紧,学习比较重要,他明天去上学也是可以的。”
“明天还在放假呢,”马静媛看了看手机,“这样吧,五天后是10号,10号下午六点我们来接他,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这几天让重章好好休养,别总是走动,然后收拾一下个人物品,要是去医院检查没有什么问题的话,10号就跟着我们去学校吧。”
“好,没问题,重章的腿绝对没有什么问题,这几天走路都还是很利索的。”
罗校长起身:“那没什么事,我们就走了,要是重章有什么困难,就再和学校提,像是住宿的问题一样,学校都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用担心什么,现在啊,最重要的还是把重章的学习搞好。”
“这学习的事情,我没什么文化,什么也不懂,还是得看你们老师的,重章最听老师的话了,他要是学习退步了,你们就打他,打他他就不敢退步的。”
“哎,现在什么时代啊,不讲打不打的咯,我们都是文明教育。”罗校长招呼李婶站在最中间,让她把那个红包举好,露出“慰问金”三个大字,“来,我们拍一张照,这样就代表学校来过了,也帮助过了,不是走什么假大空的花花架子。”
“是是是,还好多得学校来帮助我们。”
重章被拉到李婶旁边,拍照的老师喊着“看镜头,三二一”,不太满意,又建议大家挪到奖状墙前,说是光线比较充足,“慰问金”那三个字看得比较真切。
一番折腾,不知怎的重章就站到了贺宇舟旁边,贺宇舟搂着他的肩膀,跟拍什么春秋游大合照一样欢乐,不过除了重章以外的人都笑得挺开心,一副皆大欢喜的样子。
手机闪光灯闪了好几下,重章手里的泡泡糖纸被手汗弄湿了。
临走前,李婶握着罗校长的手再次道谢。
贺宇舟抱了抱重章,说:“我们只能10号再见了。”
依依不舍,最后终于散了。
李婶打开红包,数了数,一脸欣慰地对重章说:“有三千块钱呢,学校对你真好。”
时间到了,李婶的旧毛病又犯了。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搂着重章哭,说是学校这么好,重章就应该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说是重福田在天之灵也盼着重章考上重点中学,光耀门楣。
讲的好像考上重点中学在大家眼里,已经成了重章人生的终点,他此生只需要完成这么一件别人期待他完成的事情就够了。
说完重章,李婶又在哭诉自己,说自己年纪轻轻守了寡,重福田又碍着别人的闲话不肯把她迎进门。现在重福田人走了,她的人生也没什么盼头了,好在还有重章,能指望重章。
说了好多,李婶哭累了,回去睡了。
重章坐在灯下想了很久,那面奖状墙和肃穆的灵位陪着重章,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从前他要为重福田活,从今以后他似乎要为了李婶活。
重福田的死亡,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李婶肩上,她撑住了,那么重章也理应撑住。
于是那些不知名的怨恨,对生者的,对死者的,对自己的,统统散了个干净。
他又做回了之前的重章。
正想得通透,身后门板传来敲击声。
胡克坚熟悉的声音响起,喊重章开门。
重章撑着木椅扶手艰难站起,那双手已经摸到门闩,下一秒开门的动作却顿住了。
胡克坚在门外说:“重章,快开门,你爸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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