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打开门,来不及说话,就见一股猛力抽来。
他紧闭上眼,脸上挨了一下,身子往一边倾斜,只是片刻,他的手又被人拉住,身子扯了回来,“啪”地一下,另一边脸颊也被扇了个耳光。
两下耳光打得猝不及防,哭都来不及哭,重章捂紧脸,两颊火辣辣发疼,在拉扯来去间,骨折的伤腿扭了个诡异的弧度。
“操!”
“重国强,你打孩子干什么!?”
胡克坚挡在重章身前,暴怒的重国强隔着人重锤几下重章后背,无处可泄火,就走到灵前,高举起灵牌大力往下摔。
“砰!”木做的灵牌断裂几块。
“他妈的,死都不会挑个好时候!”重国强指着碎片上的半个字,又指着重章,“你,还有你!活该!死了活该,腿断了也活该!死了就算了,还要害老子被人笑话,要不是你们,全村的人怎么会知道我被抓了。”
“还问我打他干什么?”重国强揪着胡克坚衣领,脖颈上青筋暴起,发癫似的笑了几声,然后悲惨地哭了起来,“你没听到吗?回来的路上,他们,他们都在对我指指点点。”
两颊肿胀,像是泡发的馒头,往里挤压着重章眼睛和鼻子。
他透过眼缝,才看清重国强的样子——胡子拉茬,双目赤红,脸狠狠凹陷下去,人又黑又瘦,比从前更加狼狈。
可见被拘留的几日煎熬着他。
胡克坚掰开重国强的手指,试图安抚:“他们没有对你指指点点,他们不是还问你怎么样吗?那是关心你啊。”
“不,他们就是笑我,看不起我,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我。”重国强松开手,恶狠狠盯着胡克坚和重章,“我叫小姐怎么了?要是那个婆娘好使,我用得着去叫小姐?对了,那个婆娘呢?又在睡觉?他妈的,天天睡觉,我花钱养了个死尸吗?这个死人,我要去好好教训她。”
重国强转身向房间走去,路过重福田门前时扭头看了一眼。李婶藏在门后露出一半身子,接触到重国强的目光,人不禁抖了抖。好在重国强直接掠过她,脚步不停地走进郑招娣的房间。
“喂,你别乱来!”
胡克坚紧跟在后,不久房间里传来郑招娣熟悉的尖叫声,还有重国强的怒骂声。
重章担心郑招娣,瘸着腿想跟进去,被李婶拉住了,李婶对他摇摇头。不一会儿,胡可坚一脸尴尬走出来,把房门掩上了,里头的尖叫声还没有停,但是重国强的怒骂变成了老牛耕田一样的喘气声。
“……不会出人命的。”胡克坚说,他叹了口气,“走吧,送你们去其他地方住,怕他半夜醒来发神经又打人,让人不安生。”
重章想问,郑招娣不走吗?难道不怕重国强半夜醒来打郑招娣吗?还是说,郑招娣不在“人”的范畴里?问不出,脸太疼了。
李婶半搂着重章出门,近乎强拉强扯,生怕慢了被重国强追上走不掉。
出了门,才发现无处可去。
天黑夜冷,李婶又掉下两行眼泪。
李婶前任丈夫去世以后,她被婆家扫地出门,说她是个扫把星,命硬克夫,等回了娘家又碰上父母先后病逝。弟弟是唯一男丁,得了老屋后里里外外翻修了遍,念着姊弟情让李婶好好住下,只是弟妹平日里会冷嘲热讽,不太给李婶好脸色看。
重福田下葬那天,李婶没忍住在他坟前大哭,弟妹更变本加厉,和左邻右舍联合起来对李婶指指点点,任是李婶再如何强势,又没办法堵住悠悠众口。
呆不下去,又想着重福田人走了,情分还在,得替他好好照顾孙子和儿媳,李婶也就从弟弟那里搬了出来,住进了重章家。
走那天,是她弟妹对她脸色最好,笑得最开心的一天。
再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李婶用袖子擦了擦干涩的眼,一脸无助地望着胡克坚。
重章的手被她牵着,掌心里的一点汗是这孤村寒风中的唯一温度,他紧了紧手,抬头看李婶。
那张脸肿得不成样子,眼睛眯小得不能更小了,却莫名把李婶看得高大伟岸。
同时,重章也意识到,一拳能把男人打倒的李婶,因为他,因为重福田,因为这个家,那挺直的脊梁越来越弯。
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重章心里不合时宜地爆发出强大的求知欲,难道爱会带来牺牲?难道爱会让人弯下脊梁?像重福田为重章付出一样,像李婶为重福田付出一样,爱会让坚强的人变得不堪一击。
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要相爱?
此时此刻的疑问,并没有人能够马上回答他,毕竟李婶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胡克坚点了根烟,抬了抬手,猩红的一个小点指向前方,一缕一缕的香烟气飘到了村长家。
村长深夜被扰,好脾气地把三人迎进家里,听了来意后,答应收留李婶和重章一晚。
送走胡克坚,村长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让李婶和村长的妻子将就一晚,而他和重章挤在了自己孙子的小床上。
村长睡下不久,就响起惊天动地的鼾声,难以忍受的是,村长孙子睡觉会三百六十度旋转,那条小短腿正正好踢中重章的伤腿,霎时冷汗就掉下来了。
重章拖着那条腿爬下床,去到客厅,躺在了精致却不舒服的实木沙发上,仰脸看天花板的时候,被这精致的小洋楼震撼到。
天花板四边镶有漂亮的浮雕,有一个吊顶的灯没有全关,散发着微微的晕黄,恰好能让重章看清所有华美的装饰,一、二、三、四……光是客厅就有四盏吊灯,灯泡或大或小,有的会像小花苞一样垂下。
最吸引重章目光的是,与门相对的那面落地窗,微微倒影着小洋楼二层内的局部构造,又能透过窗户,依稀看见外头漫天繁星。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吧。
或许小马和贺宇舟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总是穿得很好,吃得很好,连贺宇舟送的那个泡泡糖,糖纸上还映着重章看不懂的日文。
重章想起李婶说的话,不太明白,村长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申请贫困助学?
看星星看得晃眼,想事情想得入神,不知不觉,重章闭上了眼。
第二日清早,重章是被小胖孙子推醒的。
“嘘嘘,”小胖子挠了挠屁股,向重章张开双手,“要尿尿。”
外头天微微亮,还太早,没有人起来,这个小胖子尿急自己跑了出来,摇醒重章伺候他。
重章没有抱,也抱不起,他牵着小胖子下楼——其实是小胖子带的路,二楼厕所是个马桶,小胖子太矮对不准,重章更是抱不动他,两个人只好下了楼。
小胖子骗了他,说好尿尿,结果上大号,重章忍着臭在门边陪他,听他拉屎发力,嗯嗯啊啊,完事还得给他擦屁股。
重章觉得不如昨晚留在自己家,被重国强打了也就打了,起码不用帮重国强擦屁股。
小胖子不肯洗手,抱着重章的腰不放,重章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泡泡糖,送给他。这贪吃的小胖子指了指嘴巴,没有刷牙就吃下了泡泡糖,然后,吞了。
重章:“……”
他蹲下来,想抠抠小胖子的嗓子眼,说不定能吐出来,可没想到这小子拉完屎不洗的手就这样摸上了他的脸,小小的手抻开五指,轻轻拢着脸颊。
小肉脸凑近,朝重章吹了口气。
虽然没有刷牙,但是有股很好闻的泡泡糖气味,甜甜的,却不腻。
重章愣住,小胖子边吹边说:“吹吹,吹走痛痛。”
本来没有感觉,但等他说完,重章就感受到一阵痛意,像是小蚂蚁,从心底里密密麻麻钻出来,钻进眼睛里。
“弟弟,原来你在这里呀。”
听到呼唤,小胖子收回手,完全抛弃重章,屁颠颠跑走。重章回头看,有个女孩子下楼来,披散着头发,穿着可爱的绵羊图案的睡衣,脸上还有惺忪的睡意,她下意识握住了小胖子的手,好玩似的,两人的手像荡秋千一样晃了晃。
有点熟悉,也许是颁奖典礼上并排站过,四年级,或者是五年级的?重章记不太清楚。
女孩子对重章笑了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弟弟脑子烧坏了,他刚才没有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重章讶异,摇头说:“没有,他很乖。”
女孩子嘻嘻地笑起来,一脸怀疑:“真的吗?他怎么可能很乖啊,他最调皮了,我爸妈死在他面前,他都还伸手去拉他们,要他们起来陪他玩,他什么事也不懂的,很让人头疼。”
“……”
脑子像是炸开了花,重章顿觉毛骨悚然,他按捺住诡异的直觉,不动声色缓缓站起,想要离开。
女孩子堵住他的路,好奇地问:“你怎么就要走了,你是讨厌他了,还是讨厌我?”
重章不习惯和人这么近距离说话,视线一对视上,就立刻从她的脸上逃开,落到了矮矮的小胖子上。
小胖子张大嘴,嘻嘻哈哈,露出个被虫蛀过的牙洞来。
有那么一瞬间,重章觉得要用自己填满这个被蛀空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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