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镇上,重章先和重福田去吃了个早餐。
店里熙熙攘攘,坐满人,重章在角落占了张小桌,重福田去厨房里头点单。
小地方,三三两两人皆攀着亲带着故,没等重章坐多久,邻桌就有位大叔向重章搭话。
“重章,你读几年级了?”
重章倒了杯茶,望着茶面飘着的浮沫,抬头道,“六年级。”
“嚯,六年级啦,厉害咯,努力学习,保不准能考上县城里的第一中学。”
“大话陈又在吹大炮了,这地方都多少年没人考上第一中学,要上一中,那得非常非常厉害,别给人小孩太大压力。”隔壁有人搭话,朝重章吐了口烟雾,“喂,别听他的,学不学也就这样,国家反正是义务教育,考不上一中,还能去镇上那初中,都是读,没区别。”
“放屁就离远点,少对着我孙子。”重福田骂骂咧咧过来,抢过那搭话人手中的烟摁灭在桌上,“我孙子可不一般,将来是一定能上一中的。”
“**你妈的……”那搭话的人不满道,正欲站起就被邻桌大叔按下,大叔使了个眼色,那人嘴里脏话未尽,嘟囔着,“读了点书好了不起,都半只脚踏进棺材还这么横。”
那大叔也爱当和事佬:“哎哟,还真别说,重章成绩好到哇,那真是能考第一中学的,你还别不信。”
“信不信又怎样?你看读书多有用吗?老重读书多还不是像我们一样养猪养鸡种地,要我说,读得越多,脑子越糊涂。”摁灭的烟头沾茶水在桌面划拉而过,画了个手臂一长一短的火柴人图案,那人说,“好好一个人,讨了个残疾老婆,残疾老婆又生个残疾儿子,残疾儿子又讨个残疾老婆,嘿,我看这一家子都是老重害了,指不定那小的也……”
“哎!”那大叔重重打断他,又瞥了眼这边,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吃好了,老重,我们先走啦,改天呀,带重章来我家吃个饭哈,他婶子教孩子做作业都快烦死了,让重章来指导指导,沾沾重章的聪明气儿,我看啊,重章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将来有大出息咯!”
重章没看清那两人什么时候走的,老板娘端来两碗面,隔着袅袅白烟,重福田脸色依然赛锅底般黑。
低下头,拿起筷子夹面,重章的脸快要低入碗里。
这种话,重章常听,重福田也常听,听多了,就麻木了。
麻木了……
但重章不明白重福田为什么能容忍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提起这些难听话,他很希望重福田能像李婶一样一拳打到这些人面上,把这些腌臜话统统打得烟消云散。
起身看见重福田略微佝偻的背影后,重章又开始自我说服——一定是重福田年纪大了,打不动了。
重章跟在重福田后头,踩进他的影子里,两人转了个弯,被包裹着的小小的重章影子逐渐拉长拉大,直至完全覆盖了重福田的影子。
重章垂眸,攥紧拳头,几乎屏住呼吸盯着地面上黑影的变化。
重福田脚步迈得太快,地上黑影便会鼓起个像驼峰一样的包;重章走歪了路,那黑影便会膨胀成一个两头四脚、不对称的胖子。
两人叠加的黑影,偶尔像个正常人,但多时就会如同一个畸形多变的怪物,在地面上横行。
要是真的是个怪物就好了。
重章很遗憾,这点遗憾延续很久,直到重福田问他。
“要买哪种月饼?”
“都行。”重章答话,
花了两百来块买了盒月饼,重章一手提着月饼礼盒,另一手被重福田牵着,重章说了声好贵,重福田笑笑说:“今年流行这个,说是很好吃的,小孩子都好喜欢。”
重福田选了盒水果味的月饼,小镇上今年流行这个,说是小孩儿爱吃,换重福田自己口味,他更爱普普通通的五仁月饼,但重章不爱吃,重章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这真是愁坏了重福田。
年纪轻轻一孩子,怎么没有半点偏好呢?人寡淡得像是有什么大病,无心无欲似个小和尚。所以重福田总会尽自己所能让重章去接触新鲜事物,指不定就喜欢上什么,能活泼起来,变得……
变得不这么奇怪。
村子里的小孩,不喜欢和重章一起玩,总是说重章奇怪。重福田原不觉得,可久了发现重章独来独往,从不展露半点孩子天性,除了做作业做家务,重章最常做的就是在屋檐下枯坐,比重福田还坐得住。
慢慢地,重福田也觉得重章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个小孩,但又偏颇地想,这定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性子里命中注定带着些苦。
是重福田对不住重章,没能给他正常的家,齐全的爹妈。
因此,重福田倾尽所有,给了他贫穷却又满心满意的爱。
与其说重章是重福田后半生所仰仗的希望,倒不如说重福田把重章当作了第二辈子的自己,苦了一生,潦倒一生,他也想知道,他重福田若从孩童时期开始活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这种妄想改变人生的意志宛若阴沟里的老鼠般死死寄生在重章身上,令这年幼的树苗不得已抽条成空心的老树,如此这般没有营养地被期许着长成参天大树。
重福田的影子压在重章影子之上,看起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景,如此吊诡的怪影,结伴成双扫荡过街头巷尾。
重章左手右手提着大袋东西坐上后座,摩托车马达嗡鸣着,疾驰而去。
回大井村的路上开开停停,节假日外出务工人都返乡过节,密集的车辆挤在窄小的道路间,来去艰难。重福田的破旧摩托车在车辆间来往穿梭,重章不得已缩着脚,把东西都拢在自己怀里。
摩托车被重福田压低倾斜奔驰,重章那过为宽大的校服挂着一辆小车后视镜片刻,黑色排气筒继续吐着烟圈向前飞掠,引得一连串喇叭声在后头哔叭不停。
太吵了。
骂了一声,重福田在岔路处选了一条山道走。
中秋前刚送走连绵的台风雨,山道没有铺上水泥,道旁两侧山璧在雨季期流泻黄泥,淌到了路中央,来往车辆压着泥行,道上留下了重重叠叠的轮胎印和斑驳又泥泞的黄泥子。
摩托车打过,压下了新的一圈轮胎痕迹。
在这么湿滑的山道,重福田依旧开得很快,即便快,但也足够稳当。
偶尔遇见水未干透的路段,重福田会放缓车速慢行。
他是开摩托车的老手,山道走向更是熟记于心,重章从不担心他。
就这般,急速飞掠过一个个弯,从山道行到国道上,眼见又是一个新的岔路,前往大井村需要左行,他们在国道的最右侧车道上。
重福田摁了转向灯,头微微侧向后方,重章也跟着回头,没有看见车辆跟在后头,祖孙二人颇为同步地看回前方,紧接着,摩托车车身□□,向左道驶入。
是这时,风声忽而急速,夹杂难闻的车油味,狠狠拍打在重章脸上。
“滴——”
喑哑的喇叭声响在重章左耳,如同一柄利剑迅疾刺入耳膜,绞个不停。
他头皮发麻偏侧头,还没看清,人就猛扑在地,像是有谁使力按压着他的后脑勺,死死摁他在地面。他和这股力量抗争着,后仰脖颈,但就跟被粘了强力胶一样,牢牢吸附在地上,无法挣脱。
时间约莫过了四五秒,周遭便陷入喇叭声的洪流里,重章被裹挟着,在巨大而持久的轰鸣声中撑起上半身,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脸的轮廓往下淌,但他意识不到半点疼痛。
两个红色大袋子被他压在身下,那些饼干糖果被强大的惯性碾扁碾碎,重章爬起时,那些东西发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挽留着重章。
重章站起来,国道如同被按下暂停键,车辆都停止了行驶,喇叭声狂欢热舞之际,有人下车向他走来。
转过身,那些飞散的糖像是地上开的花,沿着星星点点路向前,一直开到那辆破旧的红色的摩托车旁。
重福田下半身压在摩托车下,上半身乃至头部被碾得变了形,白的黄的红的泄了出来。
淌出来的液体与糖果交汇,甜蜜的小花开在了鲜红色里。
重章走了几步,踉跄着摔倒在血泊里,膝盖砸在重福田手上,他立马握紧了重福田伸向他的这只手,凄厉地呜咽一声。
他永远忘不了,重福田望向他的毫无生息的那一个眼——
从眼眶里被挤爆而出的,粘连着神经的那一个眼。
随即,重章绝望又破碎的哭声响了起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