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9日,中秋节,重章假期的第一天。
重章六点醒来,洗净脸去煮面条。
大土灶上有个小盆,里头放着两个鸡蛋。
这是重章家养的一只母鸡,每天风雨无阻都会下这么两个小小的土鸡蛋。原先重章爷爷养了很多鸡,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夜间,鸡染了瘟全都死净了,这只独苗还是重章爷爷后来买回的,不敢多养,就怕又血本无归。
重福田听别人说城里人专门来到乡野地方收购原生态鸡蛋,就图这种鸡蛋营养价值高,因此重福田把家中这两个鸡蛋留给重章吃,就盼着重章吃了能健康、聪明些。
重章没吃过,从来从来没吃过。
这一天也一样。
他把两个土鸡蛋水煮熟,剥了壳放进碗里,又从大锅盛了一碗面条,全都放在托盘上。他小心翼翼端着托盘,走出大厅,去了大厅左侧第一间房。
房门虚掩,他没有敲门,用脚轻轻拨开,脚步落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房中人。房内装饰和家具是整个家最多的,床上挂着大红色轻纱蚊帐,窗风撩动轻纱,把那阵跌打酒药味吹到重章身上。
他走到床前柜,柜上方墙壁有一副大像,玻璃框蒙了尘,也掩不住像中两人浓情蜜意。那是一张很古旧的婚纱照,穿着婚纱的女人笑容恬淡,可是一双眼空洞无神,只是虚虚地朝着前方。
这个女人很美,但她是个瞎子,也许正因是个瞎子,才会嫁给了同样先天肢体残疾的重章爸爸。重福田当初很反对儿子这桩婚事,生怕生出的孩子也先天残疾,幸好,重章生出来是健康的,好手好脚,一双眼也乌黑炯亮。
不过重章当初学说话比同龄人晚很多,重福田便害怕他是个哑巴;等学会说话了,重章这个破闷性子不爱多讲,重福田又害怕他是个自闭症儿童;等弄明白重章只是闷葫芦后,重福田又担心他智力跟不上同龄人;等重章上一年级考了个一百分后,重福田也仍旧担心不喜欢动的重章是不是有什么肢体上的隐疾。
重章,就是在重福田这么一路担心着平安长大的。
视线从婚纱照上的女人移到了床上躺着的女人,她平躺在床,厚重的棉被压着她,那颗头也伸进棉被里,毫无呼吸的起伏,单单从面上看压根看不出还躺着个人。
重章放下托盘,把蚊帐一角卷起挂在衣钩上,“妈,吃早饭了。”
他喊话声不小,那人动了动,手从被里伸出,清瘦的手腕骨节凸起,又掩隐于一圈又一圈的麻绳下,像是被重峦叠嶂困住的一根病树柴枝。
麻绳另一端,牢牢绑在了床头。
那女人起身,被子从她身上滑落,重章眼里闪过雪色,于是背过了身去,他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但不必瞧,这是一张和重章亲生母亲并不一样的脸。
重章的亲生母亲因生育难产早就离世,这个女人叫郑招娣,是重章爸爸早几年前讨回来的二婚妻子——名义上的妻子,没有领证,郑招娣有精神疾病,根本无法领证。
重章见过重福田在菜市场卖鸡,买的人给钱,重福田把鸡装进麻袋里,交给买家,后来重章学过一个成语,形容这个场面叫做银货两讫。
那一天,郑招娣来到重章家的场面,也可以用这个成语形容。
郑招娣双手反捆,被她弟弟推进了门,重章的爸爸给了郑招娣小弟好几千块钱,郑招娣就此长留重章的家。
“为什么人也可以买卖呢?”
那时,小重章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问完,就被他爸爸扇了一巴掌。
重福田对重章解释,那钱是彩礼,郑招娣跟爸爸是结婚,这不是一桩买卖,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而婚姻是合法的。
小重章似懂非懂,但再也没问过他爸爸问题。
重章对郑招娣的到来,是欢喜的,因为他从小到大没有妈妈,想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妈,可郑招娣所带来的改变却与家里人所希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郑招娣家说郑招娣是轻度精神残疾,可郑招娣不会穿衣,不会洗澡,会尖叫,会打人。重章额头有个指甲盖大的伤疤,就是郑招娣把他摁在地上,用碗的碎片挖出来的。
没有伤到重章头骨,但吓坏了家里其他人。重章爸爸把郑招娣带回她家,没承想人家闭门不出,拍门不应。没有办法,重章爸爸又把郑招娣带了回来。
真是怕了,一父一子把郑招娣绑了起来,一绑就绑了三年。
郑招娣偶尔发狂会挣脱麻绳,跑到外头去,那摩托车后视镜就是上次撞坏的,但她跑不远,总会跑到几百米的麦田里,抱着人家没有接穗的麦子唱歌。
歌声会飘到很远,像傍晚乡村的炊烟一样在空中曲折好几道弯,掠过麦田上空,跨过金色的溪流,越过拦在大井村前的高山,飘到外头去。
她会唱很多歌,歌声动听,跟重章同学弹玻珠的声音一样清脆,如果,如果没有夹杂在其中的尖叫怒骂声就好了。
郑招娣赤身**拔人家的麦子,人家说这是伤风败俗又损物,但碍着重福田的面不敢动手打郑招娣,那些男人只好用怒视的眼神把郑招娣从上到下打一遍。
看够了,这伤风败俗又损物的债也就偿了。
村里大婶不会这么干,只会远远站在田垄边,指着郑招娣交头接耳,又或骂骂咧咧拧着自家男人耳朵归家。
其中比较不同的是李婶,李婶会从另一头奔过来,给郑招娣披上田地里的破麻袋,又牵着郑招娣的手回重章的家。
“你妈光着身子往外跑,都让男人看光了,这么不害臊。”
这是第一次,李婶把郑招娣拉扯回来说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妈怎么还学不会穿衣服?”
这是上一回,李婶牵着郑招娣回来,一脸愁容说的话。
李婶是重章跟藕断丝连一样带着一点点血缘关系的叔婆,她没这么好心,把郑招娣带回来只是怕这层稀薄的亲戚关系会让她丢尽颜面,连带着被村里人戳脊梁骨,事实上,李婶的脊梁骨早就被戳歪了。
早几个月前圩日,赶集的人聚在村口等车,一个中年男人就指着李婶大笑,问她:“李姐这个屁股才是好生养,什么时候也能脱一个,光着身子去麦田里给大家开开眼啊?”
“是你娘生你没生□□?好哇,老娘现在就给你开眼!”
李婶一拳头把那男人眼睛打得乌紫,一拳头打得他另一只眼睛赤血通红。她是个寡妇,是非门前走得多,在每一次脊梁骨歪掉的时刻,她都会挺直自己的脊梁,用跟臭水沟一样的脏话,用强劲有力的拳头,用实力,一次次反击。
她很瘦小,却很强大。
她是重章最为钦佩,也最为信得过的女性,所以重章隔七天就会请她来给郑招娣洗澡。要隔七天,是因为重章要趱土鸡蛋,攒够十个才能够请来李婶,不然李婶是不会来的。
毕竟,他们只是跟藕断丝连一样带着一点点血缘关系的亲戚。
今天是中秋节,重章已经攒够鸡蛋了,这两个土鸡蛋可以额外给郑招娣吃。
郑招娣吃东西总是很急,咕隆隆把整个鸡蛋含住又哽噎嚼碎的声音,窸窸窣窣嗦面条的声音,咀嚼的粘稠的声音。
狼吞虎咽,但吃得很香。
她吃完,等放碗的声音响起后数三十秒,重章就可以回头了。
郑招娣会缩回床上,毫无起伏,好安静,像是重章可以不必多操心的人一样。
重章端起托盘:“妈,今天是中秋,我等下和爷爷去赶集,叔婆过一阵会来给你洗澡,你不要怕她。”
等了一会儿,如往常般等不到回应,重章转身出门。
重福田在门外喊他:“重章,快点!”
随即响起了摩托车轰鸣。
“来了。”
掩好门,没有落锁,重章小跑至重福田身边,动作利落地爬上车,小心翼翼拉着重福田的衬衫下摆,不敢弄皱半分。
重福田是个退休教师,一身衣服总是穿得板正,熨得妥帖,哪怕务农事,入猪圈,赶鸡鸭,也从不会弄皱巴衣服。
据说老早些年县教育局来人请重福田,可重福田没有半点眼色,不会说话做事,竟对上头说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这么一讲,硬是把这香饽饽弄丢了。
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人,重福田本在镇上,而后一路下调,调来了这大井村,一做就做到了结婚生子,子又生孙,果真是做了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做到退休。
重福田祖籍虽不在大井村,但好歹扎根多年,乡里这百来年也就只了重福田这么个文化人,因此乡里人都很是尊敬重福田。
重章更是如此,在他心中,重福田无异于大井村前那座拥有神秘传说的高山,永远巍峨,永远不朽,永远——
令重章想要攀越。
唯有成为另一座更高的山峰,重福田这座早就被淘汰的老山才会不必永远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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