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墨晕释归途(四)

季凉忧色乍现,当即将沐青樾放下,让他靠坐在一处平缓的崖壁上,随即撩开他的衣袖,抚过他的脉搏。

指下的脉象与昨夜梦症发作时无二,想要近一步查看,沐青樾却又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明眸此刻混沌无主,犹如背阳的泛不出生息的沼泽,唯一的清明是眼瞳里映照出的季凉的面容。

“小马精!好久不见!”沐青樾欣喜地倾身向前,一把搂住季凉,将他的脑袋摁在胸前,双臂紧圈住他的肩背,“这次被我抓住,你可别想逃了,不许再消失。”

季凉见这情形,拧结的双眉微微舒展,明白了沐青樾的昏迷只是梦症发作的前兆。

季凉坐了下来,任由沐青樾抱着他,他能清晰的听到沐青樾匀速的心跳。

“我不会离开你。”季凉诉说着最温柔的肯定,即便沐青樾此时的所思所想算不得常人。

“你骗鬼啊,”沐青樾不满的低下头,瞅着被他圈在怀里的季凉,“我们都五年没见了,还说不会离开。”

“都过去五年了么,这么久了。”季凉仰首,彼此间对视的距离不过咫尺。

“可不是么,”沐青樾咧着嘴笑,笑容里盛着一双没什么情感的眼睛,他捏住季凉的脸颊扭了扭,又松手,“你的皮肤越发好了,是不是到哪户富贵人家吃好草了。”

季凉低笑,脸颊上余存的微痛麻痒的触感,钻进他的心肠里,令他在寒冬冷月里只为沐青樾真正存在的温度加深了。

“你等着,我会将全城的草都买来送给你!”沐青樾扬声乐道,“你只要不逃,留下来陪我玩,什么都好说。”

“都好说么,”季凉眼中流转出几丝别样的蕴意,暖到能渗透人的骨髓,他启唇唤道,“那不如……亲我一下。”

“我的天,”沐青樾木讷地将手贴在季凉额头,似是在测温度,“你居然叫我亲你,你可是一只动物啊。”

季凉笑笑,他想让沐青樾亲他,那是他的心里之言,但也是玩笑之言,结果也是早已心知。

所以任何灌入他耳里的近似结果的言语,都如同空气里的雾尘之于满地枯蔓的意义,无足轻重。

“好了,先回去。”季凉轻扯开沐青樾紧缠着他不放的手,离开他的怀抱。

“不准走!谁让你走了?”沐青樾再次勾住季凉的脖子,两人呈交颈相拥的姿势,“你的身体太暖了,冬天里能抱着你这么个暖炉马,真是一种享受啊。其实吧,亲动物好像也没什么,动物而已嘛,正因为是动物,亲了,又怎样?不怎样啊,我还用鱼花亲过睡着的小榆啊。”

沐青樾自问自答地说了一堆,突然推开季凉,笑着威胁:“记住了,要留下来,如果说话不算话,我就宰了你,煮汤给小榆喝。”

说完便搭住季凉的肩,倾身过来。

季凉心绪一荡,略显意外,他想言明这只是玩笑,但心底跃涌的悸动让他没能说出半个字。

稍有失神,沐青樾的吻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昏云里徒添碧月的光,山风息绝于耳,季凉眼前的景物全被沐青樾的容颜所占据。

月色下莹洁的皎玉之姿,唇上温软的触感,将季凉蕴藏不住的心动,变作炊烟,遇风遥绕几万里,而皎玉中那双睁着的混沌的眼眸,更是化成了勾魂索,勾去他所有的心念。

他第一次不可遏制的忘却了自我,恍生出如入幻境,如坐云海的荒唐想法。

沐青樾不知该亲多久才能让‘马精’满意,只能维持着亲吻的姿势。

落日后的冷流覆彻山间,沐青樾冷的瑟缩了一下,结束了这一吻,亲完还赶紧抹了一把自己的嘴,顾自碎碎念,“行了吧,现在你可是我的马精了。我嘴应该不会烂吧,你应该只吃草吧,别是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曾经见过狗吃屎,马不吃屎吧……”

“本是玩笑之言,待你清醒,肯定要怪我了。”季凉低声轻语,有微风拂动他额边的发丝,漫过他的眉眼,他垂眸,出神中定格下淡淡笑容。

“跟我回家吧,”沐青樾支着山壁站起,边解衣服边自行离开,“我先去尿一场,小马精,你乖乖在这等我。”

季凉听他此言,霍然回神,这路一面临崖,岂能随性乱走。

他立马起身阻止沐青樾。

但沐青樾已然走到了崖边,双脚一个踩空,身体坠了下去。

季凉惶急地掠身上前拉他。

季凉险险地抓握住了沐青樾的手腕,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崖边,一排凸出的粗糙尖利的壁石刚好抵在他的小臂,鲜红的血液,霎时破肤而出。

将沐青樾拉上来并不是难事,只是壁石会更深的抵过他的血肉,继而也会划伤沐青樾。

而梦症中的沐青樾,没有任何感知,还烦躁的扭动着手腕,将他往下拉,“我要去尿一场,别拉着我啊。”

“别乱动。”季凉眉头紧锁,强忍住手腕的钝痛,手上一用劲,直接将沐青樾甩了上来。

沐青樾半解的青裳随风鼓舞,月白内衫迎空幕天,又失重下落,弯扬成一道青萤的弧线。

季凉身影一闪,朝着沐青樾落下的地方飞跃而去。

沐青樾整个人都砸在了季凉的身上。

季凉受重,依地仰面,硬生生做了一回人肉垫子,双手还不忘圈抱住沐青樾,谨防他受伤。

沐青樾刹那清醒,只一会,便又昏厥。

季凉见他又晕了过去,急忙探上他的脉搏,所幸脉搏正常,鼻息也无异,该是梦症过后的普通昏睡。

季凉整理好沐青樾的衣服,抱起他,快步回了藏枫林。

藏枫林院内,孟里芜正愁眉苦脸的穿过院门往枫林岛跑,先前寻不到沐青樾,她和孟里荒便直接去了西朝宫,没见到人,孟里荒继续在宫内各处寻人,而她打算去找季凉。

“表哥!”孟里芜见季凉与沐青樾一同出现,惊忧地奔上前,“沐三公子怎么晕了?还真被他给遇上了?他去荒山干什么,这怎么进去的啊,他没有知道些什么吧?”

孟里芜耷着脖子的观察季凉的神色,“都怪我,没能看住他,表哥,你罚我吧。”

季凉将沐青樾抱到床上,脱去他的外裳,给他盖好被子。

孟里芜立在兰花屏风旁,现出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眉眼都垂的想要流泪。

季凉淡睨了一眼欲哭无泪的孟里芜,没有怒责她,并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讲了一些。

孟里芜迅速转忧为乐,“我就知道表哥你能应对的。”

季凉拿来一个方形锦盒,走到外殿,交给紧跟他出来的孟里芜,低声道:“去崖底,将小凡的骨灰送去他的家乡秋蚁镇。”

“要我说啊,小凡都死了,死了就死了嘛,表哥你还管他干什么,还给他收尸,麻烦死了。”孟里芜颇有怨言地接过锦盒,“去一趟秋蚁镇说远不远,来回也要二三天呢。”

季凉未语,这是眼下他唯一能为霍千凡做的,生时有舍不愿,望死后他能魂归故里。

孟里芜刚要走,一晃眼,瞧见季凉的衣袖内侧有好几块鲜血凝结的痕迹。

“啊!表哥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孟里芜急切地抓着季凉的手腕,想要检查伤口在哪。

季凉抽回手,嘱咐道:“快去快回。”

孟里芜垂头丧气地怨声,“是是是,知道了,我这就去。”

沐青樾这一觉睡得很深,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醒了却未有任何动作,依旧一副仍在睡梦中的样子,而心中却有无数骇浪翻卷涌入,击出一幕幕令他恨不得隐入海沫的画面。

沐青樾拼命地用一种假装不知情的信念去替换旋在脑中的情景,然而越换越清晰,恍惚中,竟又亲身将实境过了一遍。

他再次感受到了晚间山风的冷冽,藤蔓山石的磕绊,夕霞穿破云端的绚丽,悬于崖边和腾空的惊悸,还有……季凉唇上的温度。

沐青樾翻身朝里,迷惘了好一会,郁闷道:“什么破症,搞得我像个傻子似的,季凉这家伙,真是……”

沐青樾没说下去,房间里却是有人接了他的话。

“想骂我什么。”温和的声音含着笑意。

沐青樾心尖一麻,一头坐起,只见季凉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风前的锦桌旁,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房中并不敞亮,外头是阴天,窗户透进来的光是灰尘的颜色,刚够人阅清书本上的字。

沐青樾将视线从季凉脸上转移到书上,他承接不住季凉眼中的那种近乎柔到人心坎上的情意。

仿佛多看一眼,梦症里他亲吻季凉的画面就会重来一次。

季凉看着他笑道:“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面吧。”沐青樾脱口而出,他确实饿了,昨日晚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我去做。”季凉放下书本。

“不用了,”沐青樾掀开被子,跳下床,阻止道,“让宫人去做,我自己去做也成。”

季凉取来一套新的衣裳,是沐青樾惯穿的青白色系。

沐青樾进宫时,带的衣物不多,季凉便命人按照沐青樾的喜好风格定制了很多衣裳。

“想来你也没沾过膳房的水,何必那样,”季凉把衣裳交到沐青樾手里,平静地道,“你要是怨我,你就说,要我怎样,都可以。”

沐青樾抱着手中的衣物,飘忽的视线扫向季凉,幽暗空间里盛着的容颜,如风月拂柳般的纤柔,而风中隐着的,是一种淡泊又黯然失落的气韵。

季凉接受着他的目光,也搅散了他的目光,让飘忽停滞在了某一处。

沐青樾忽而忆起悬崖边上季凉紧抓着他不放的情景,那时的他垂着脸,没看到季凉的神情,但他能感受到从季凉手心传递过来的颤抖。

“你看着我发呆,是要我帮你穿衣服么。”季凉拈起衣服一角。

沐青樾夺过衣角,迅速地穿上,顺便拿走放置在桌上的辣椒粉瓶,往外走,“我哪有怨你,你倒生气了。”

他确实没有半点怨的意思和情绪,只是因为脑子里全是亲吻季凉的画面,所以此时面对着季凉,非常不适应,还有种奇怪的感觉横在他的心头。

“我怎会生你的气。”季凉走在后头,“只是在说事实。”

沐青樾侧过脸,“我的感觉有那么差?”

“嗯。”季凉认真的应声。

沐青樾转过身来,不由地堆笑,“你还嗯。”

季凉缓步走到他跟前,“我去给你做面。”

“真的不用了……”沐青樾声音渐弱。

季凉眸光浅淡地凝视他。

沐青樾移眸,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摸出身上的辣椒粉瓶,“帮我装点辣椒粉吧。”

“好。”季凉拢上一抹雨后初晴般的微笑。

季凉回来的时候,天空的阴云已尽数褪去,金色的暖光洒下来,在冬雾里漫出一片沁脾的暖气。

季凉这次煮的是素面,绿油油的颜色仿佛满江的荷蓬莲叶,沐青樾尝了一口,暖气润入了他的肺腑。

“辣椒粉呢,面太淡了。”沐青樾摊手。

“先放我这。”季凉笑道,“等过了这五日,再给你。”

沐青樾悻悻但也无可奈何,他就算硬抢,也抢不过季凉,“那你还问我想吃什么,我若说我想吃炒辣椒,你给是不给?”

季凉悠然一笑,“你吃得下去么。”

“那算什么。”沐青樾得意地扬了扬眉,“你炒的出来,我就吃得下去。”

炒辣椒对沐青樾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沐青樾天生对辣钟情,从他四岁开始,就每天偷吃生辣椒,一次能吃七八根。沐耘发现后,怕他这般吃法对身体不好,就将此事告知了沐项。

沐府从此就禁了生辣椒。

沐青樾吵闹不依,他不敢去沐项面前闹,便天天夜里拉着沐玄榆一块去沐耘床上蹦跶。

沐耘哪经得住吵扰,只好去外头商铺装了一小瓶辣椒粉给他,并嘱咐他放在食物中食用,但不能多放,更不能直接干吃。

沐青樾点头答应,每当吃完,他就会让沐耘再去买,直到九岁那年,他离开了瑶都,便再也没机会,使唤沐耘了。

沐青樾忆起沐耘对他的各种宠溺,还有每次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忍不住漾出笑意。

“为何这样开心。”季凉悠悠地说道。

“我想到了我哥。”沐青樾嘴边笑意辗转成愁,他不知沐耘眼下是否安好,心中着实不安。

“你们感情很好。”季凉低声道。

“你这不是废话么,”沐青樾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对季凉说出了心里话,“现在他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个信都没有,这不是他的作风,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我担心他会出事。”

季凉静默无话,目光渡到院内满地枫叶上,眼中的情绪似乎被雾霾所罩,深的难以捉摸。

“你怎么了?”沐青樾用筷子尾抬起季凉的下巴,颇有点调戏的意味,“有没有在听我说。”

沐青樾的动作维持的有些僵硬,他缩回手,诧异又懊恼。

他居然下意识的对季凉做出这种轻佻的动作。

以前在烟城,他虽然经常与一些浪荡公子,街头赖痞,青楼艺姐玩闹,言语虽也偶尔轻浮,但从未对谁有过这般行径。

“你调戏我。”季凉凑到他的眼前。

沐青樾按捺住心中异样,想都没想,嘴中字眼乱蹦,“调戏狗,也不会调戏你。”

“……”季凉定定地瞧了他半会,“你真的是不怨我么,我不该在你不清醒的情况下和你开玩笑。”

沐青樾头疼,季凉又提这个。

继而脑海里再次飘过他亲吻季凉的画面。

仔细想想,按照当时的情形,季凉是可以避开的,“你也知道你是开玩笑,那你发现我真的亲你,你就应该避开。”

“无论何种情境,只要你亲我,我都不可能避开。”季凉的语气如炎日里的风,暖而弱。

沐青樾听得心绪凌乱,“算了,这事就别提了,我呢,是真不怨你,而且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就粉身碎骨了。”

季凉浅浅笑道:“你不怨我,就说明,你并不反感。”

“等下。”沐青樾想要辩解。

“那日后我若是亲你,”季凉悠闲地笑道,“你也必然不反感了。”

“谁说我不反感,我很反感,我……懒得说,面都坨了。”沐青樾胸中似有风沙鼓舞。

“我去给你重新做一碗。”季凉起身。

“这么吃就行了。”沐青樾忙拽住他,“吃完了,还有事要做。”

“你要去找季散么。”季凉笑道。

“你说呢。”沐青樾大口的解决着面条,季散阴差阳错的让他的身心都被迫的接受了许多意外,这岂是能算了的。

他必须送季散一些‘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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