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墨晕释归途(五)

沐青樾问季凉要了三个爆竹,让季凉带他去吟溪宫,本想独自去的,但宫中廊道,形有相似,不多绕几次,怕是分不出个东南西北。

季凉欣然的默许了他的行为,还多给了他一个爆竹。

他们绕后来到了吟溪宫偏殿的宫墙外。

季凉告诉他,吟溪宫的正殿住的是陆翩,季散住的是偏殿,同住的还有八皇子季佑。

沐青樾目测着偏殿房顶的高度,“季散好歹也算是你弟弟,你别参与了。”

季凉云淡风轻地笑道:“他从未将我当做哥哥。”

沐青樾摇摇头道:“皇家人,生来情薄。”

吟溪宫比藏枫林殿一层要高,能飞掠上藏枫林殿已是他的极限,此时他想要上去就必须借力。

刚好宫墙边有一些乱石。

沐青樾单脚踏过乱石,身影一旋,跃上墙头,又巧借余力掠上偏殿房顶。

清日高照,枝影摇曳,偏殿院内的玉桌旁有一身着宫妃装的女子低首轻泣,素眸泪闪。

一旁有人作陪舀粥,此人肤比阳影浓,面比沙海平,正是季散。

沐青樾看到季散,当即蹲了下来,躬着背攀住房顶正中瓦梁,脚一跨,躲到了瓦梁后头。

刚想悄悄地提醒季凉院里有人,上来的时候别太张扬,季凉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挨在了他的身边。

沐青樾不禁感叹,他上来必须借力使巧,季凉却落瓦无声,轻盈的像柳絮迎风。

季凉侧身就瓦而坐,身畔碧阳拢绕,抬眸间,暖色镀过眼下泪痣,绽透出另一种迷离悱恻的柔情。

他探手掸去沐青樾衣袖上沾染的半点污灰,轻声道:“我想起了从前。”

“从前?”沐青樾改蹲为坐,躬头小声地对季凉道,“你说的是你以前去我家偷看我的事么,差不多也是现在这样?”

季凉忆起当时情景,微笑道,“我是光明正大的坐在前头,而我们现在是躲在后头。”

沐青樾瞧了眼眼前的瓦梁,刚好能遮住他们的身影,“骂我眼瞎呢?你那么大个人坐屋顶上,我愣是没看到。”

“是五个,”季凉低笑,“季冉,荒儿他们也在。”

沐青樾哭笑不得,“那我那些蠢事,他们岂不是也看到了。”

季凉点了点头。

“我怎么就没发现你们。”沐青樾越想越觉丢脸。

“你心无警惕,每次都和鱼花玩的很欢,自然发现不了我们。”季凉替他捞起了些颜面。

“你最好忘记。”沐青樾挥手自艾,手掌落在瓦梁上,缓缓的伸长脖子望向院内,将注意力放到院内两人身上。

那宫妃打扮的女子仍然低着头,边哭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泪痕,自然外溢的雅致书香气使她看起来像是在为诗文里的悲情而潸然泪下。

有一宫女自远处走来,嘴中恭敬道,“娘娘,糕点做好了。”

女子拿起一块糕点,低着头掩嘴抿了一口,失望道,“味道还是不对。”

季散烦躁地赶走了宫女。

宫女的身影不见后,季散含着不小地怒气说道:“味道对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一块糕点就能让他宠幸你吗!”

“我只是想找回他喜欢的味道,我忘不掉,那段我们在民间的日子。”女子将头埋的更低,似是又在流泪了。

“她就是陆翩吧,她好歹也算季散的母妃,季散怎么对她这么说话。”沐青樾莫名觉得这陆翩有些熟悉,可惜她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她哭的真伤心,这么喜欢陛下。”

季凉朝院内看了一眼,“我极少见到她,少数几面,也多是一副伤心的样子。”

“她也真是可惜,一辈子就葬送在宫里了,还带着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子。”沐青樾想那陆翩的年纪才二十四,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姐姐的年纪,大好芳华,就要经历夫君等同虚设的苦。往后光阴,皆是要浪费在这深宫里,真是令人惋惜怅然。

沐青樾缩回脖子,压低身体,掏出怀中的爆竹,在爆竹与引线的接口处开了一个小口子。

季凉贴心地将辣椒粉递给他。

“你知道我要那样做?”沐青樾眼中落下欣赏。

“这叫做心有灵犀。”季凉笑意盈盈。

“少来,”沐青樾横了他一眼,拿过辣椒粉往小口子里灌了一些,“不过说实在的,你的脑子足够活络,和你相处,不费劲。”

“总算说了句中听的话。”季凉微笑。

“可不能对你说好话,你不知道你会得寸进尺么。”沐青樾整理好封口,“想想也是神奇,在烟城,我的那帮小弟,脑子好点的呢,喜欢造势逞能,老实点的呢,太笨。”

“那就让我来做你小弟。”季凉笑道。

“省省吧,你会光膀子下河么,你会和地痞赌徒打交道么,你受得了粗俗的市井习气么。”沐青樾笑着否决。

“你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季凉认真地说道。

“去你的吧,你还是乖乖的做一个尊贵的皇子吧。”沐青樾探头观察院内的动向,他得在陆翩离去后再行动。

倘若陆翩和季散‘母子情深’,始终在一道,那就不好下手了。

院中的桃花树枝影婆娑,陆翩窈窕的身姿隐于枝影中,淡蓝色的绒丝锦裙撩影垂落,宛如净水流波。

待到暖阳倾覆枝影,陆翩终是停止低泣,抹尽泪痕,缓缓抬起脸来。

蕴在光晕里的容颜,文秀细巧,是极易惹人生怜的出水芙蓉之貌。

沐青樾无声惊疑,目光所至的面容,咻的一下重合到了季散所喜欢的那位宫女的脸上。

沐青樾再三确定,鹅蛋脸,秋水眸,诗书气,分毫不差。

他戳戳季凉的手臂,凑近他道,“她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季散喜欢的宫女,她居然是陆翩,那这样的话……季散喜欢的,不就是陆翩?”

季凉对此毫不惊讶,他早就知道宫女即是陆翩。

也在很久之前就知道,季散与陆翩的事。

陆翩是季散唯一的弱点,亦是他用来克制季散的一个筹码,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皇子与宫妃,绝配,宫里真乱。”沐青樾愕然,往日在说书人口中听得的宫闱秘事,竟又摆在了他的眼前。

沐青樾暗暗地盯了季凉一下,虽说季冉喜欢季凉的事还未有确凿定论,季凉也未承认什么,但在他眼里,事情终归有迹可循。

季凉感受到沐青樾的目光,淡淡道,“你只需记得,我只喜欢你。”

沐青樾不语,再次望向院内,季散对陆翩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关心。

季散为她夹菜,为她舀粥送到嘴边,甚至用指腹轻抹陆翩脸上残余的泪迹。

即便陆翩有所推拒,季散也不曾收敛。

“够了,”陆翩突然甩袖离坐,背对季散,懊悔似的道,“无论如何,我和你之间始终都是错的。我错了,我们都大错特错。”

“我们都没错,”季散重重地将筷子搁在桌面上,“错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是我的错。”陆翩肩膀微颤,话音都染上了哭腔,她似是花光了力气一般,偏身抵靠在了树干上。

从沐青樾的角度看去,陆翩的背影孱弱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你就只知道说错!”季散低叱。

“对不起,是我受不住寂寞,”陆翩离了树干,缓步往外走了一段路,回头对季散道,“都是我的错。”

院内一片寂静,连风打叶落的声音也消失无踪。

“别在做傻事,别再扮做进膳宫女去接近他,他会降罪于你的!”季散直挺着腰背,坐定的像一棵被遗忘在峰峦山巅的松,苍劲却孤零无依。

他的话语,像劝诫,更像哀求。

陆翩恍若未闻,她保持着宫妃该有的仪态,将两手交叠于腹前,漫步离去,只是那张秀丽清新的脸,习惯性的垂着,像是躲避着未知的危情。

院内只剩季散一人,他一动不动的坐了一会,忽拿起勺子,愤恨地吃着陆翩吃剩的半碗粥。

“原来陆翩扮宫女是为了见陛下,”沐青樾握着火折子,迟迟未点燃,“看季散这落魄模样,我倒有点同情他了。”

“不玩了?”季凉勾唇一笑,“季散若知道你同情他,会很气。”

沐青樾闻言,眉头稍皱,“你是让我继续?殿下不应该是个心善之人么。”

“他到底是害你受了伤。”季凉沉下眼,极少数的没有看着沐青樾说话。

日华如练,风声静静,无遮无掩的境界,由沐青樾说出的善良,极容易唤醒他内心的暗痂残疤。

沐青樾没在意季凉的变化,而季凉的变化也不过是浮光一瞬,顷刻无踪。

“说的,对。”沐青樾抛弃见鬼的同情心,预点燃爆竹。

“等等,”季凉笑着提议,“不如四个一起。”

沐青樾立刻明白季凉的意思,若是一个一个来,恐怕在扔出第一个之后,季散就会有所警觉,其余三个便无‘用武之地’了。

“多谢提醒。”沐青樾故意客套地道谢,着手将辣椒粉依次灌入爆竹中。

“你拿好。”季凉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白色的细麻绳,将四支爆竹缠做一捆,又将引线拧做一股。

“你真是周到。”沐青樾掏出火折子,点燃引线,算计好他和季散的距离以及引爆的时间,半站起身,手臂一掷,快准狠地将爆竹扔向季散。

他的武功虽不济,但扔起爆竹来却得心应手,在烟城的时候,他经常用这招捉弄一些顽痞流氓。此招不伤性命,不受重伤,却也十分不好受,往往叫人爆破了皮,还喷嚏不断,泪流不止。

武功好点的能避免爆竹不爆于身上,但也逃不过爆竹瞬间引爆时所散出的辣气。

就像此刻的季散,爆竹近身炸燃的那一刻,他偏身躲过,但还是接触了不少漫在空中的辣气。

当下鼻痒眼酸,喷嚏不断,他警觉的冲着爆竹袭来的方向大斥一声,“谁!”

想纵身追去,但双目被辣的如火灼烧,刺痛酸胀,半睁不开,无法辨明周遭事物,只好作罢。

沐青樾也早已拉着季凉离开了。

两人回到藏枫林殿,季凉给沐青樾温了一壶茶,有感而发,“你真善良。”

沐青樾闻言,差点栽到在地,他刚捉弄完季散,季凉居然说他善良。

他纳闷地瞅着季凉笑问:“你怎么了,莫名其妙的。”

“季散有心困你在荒山,害你遇险,包括襄儿和卢恪,他们都是害你性命的人,你虽想着要报复回来,却只这样小小的捉弄一下,没动半点杀心,从不会想着,置人于死地。”季凉语气淡淡,他并不希望沐青樾太过善良,这样会显得他更加不堪。

言毕又奢想,此种善良也许并未太过,只是他所不及的罢了。

也许他沉浸暗坛太久,早已分不清善良的深浅。

“这算什么善良,我这不是没什么事么。”沐青樾想了想,“也看事情吧,我可不是圣人,该以牙还牙的就该以牙还牙,前段时间,我还惨无人道的惩治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恶人。”

“倘若有人杀了你最亲的人,你会如何。”季凉突然这样问道,他又纠结的希望沐青樾善良到可以盲目一切。

那样即便山河倾倒,他仍可以站在他身旁。

沐青樾回味着季凉的话,最亲的人,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沐耘,肯定道,“这还用问,试想如果有人杀了我哥,我肯定会替他报仇,杀了那个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先弄清楚因果仇怨。”

“倘若,那人只是间接害死了沐将军呢。”季凉所指的本就是沐耘。

“如果我哥死的无辜,”沐青樾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那人的罪孽不可恕。”

“嗯。”季凉低低应声。

“你想什么呢,怎么扯这么远。”沐青樾觉得季凉此刻有心事,只是在表面上没显露太多。

季凉自知不该问太多有指向的问题,他挽笑道:“没有,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你的想法,好遵循,你想的所有。”

“少绕我,”沐青樾也不过多纠结,前车之鉴,他一直都有避免被季凉的话绕进去,“还遵循我想的所有,那我现在想让你去和季散喝茶谈心,抓鱼遛鸟,偷鸡摸狗,你去不去。”

“自然是去。”季凉淡笑。

“服了你了。”沐青樾把玩着杯盏,眉头渐锁,“季散应该猜得到是我拿爆竹炸他。这下他恐怕是真的要我死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要保护陆翩,纵使无法确定是你,也不会让可能的危机存在。”季凉说的轻描淡写,“但我有办法对付他。”

“什么办法?”沐青樾其实也没多少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拿这些当做闲暇时的趣味。

季凉没有道明,他所说的办法亦是个不可说的秘密。

沐青樾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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