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墨晕释归途(六)

季凉直接去找了季散。

听宫人来报时,季散明显有些吃惊,更多的是警惕和害怕。

他蒙着眼不方便出去,只好叫宫人请季凉进他的寝殿。

遣退门外一众宫人后,季散摸索着去关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明明可以让宫人带上门,却因为心中惧怕季凉而忘了。

“我来。”季凉好心地帮他合上门。

季散满脸戒备的僵立在旁,黑布条遮挡着他的视线,他目不视物,惶惶地猜测着季凉找他的目的。

“陆翩的解药你不是刚给过吗?又来找我?”季散问得及其小心,他与季凉之间的交集,皆是围着陆翩。

他害怕季凉此刻找他的目的,涉及陆翩。

“我替青樾,向你道歉。”季凉开门见山地挑明了他知道爆竹一事。

相比于季散的字字冷硬,季凉的语气柔软多了,还真是有点兄弟谈心的意味,只缺了一壶茶。

季散知其来意,便像是抓到了可以脱身的绳索一般,急切道:“你要护着他?喜欢他?这样吧,道歉就免了,他用爆竹炸我,也是我带他走歪路在先。”

季凉没接任何话,他要让季散一次性说完。

季散继续抓着绳索往上爬,“可他现在知道了我和陆翩的事,我很害怕!别和我说他会保密,我信不过。他活着,我寝食难安。我不好过没关系,可我得让陆翩好过。”

“你想要厌情全部的解药。”季凉平静地笑,笑容之上是暖春,笑容之下是凛冬。

“对,”季散道出多年积聚的心声,也揪着心,他十分清醒,他仍是处于劣势的,季凉绝不会就此妥协,但就算是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也要争取,“我想要平等,你们保守我和陆翩的秘密,我也保守你和季冉的秘密。不要再把陆翩拉进来,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解恨了吧,我一直觉得你不是个记仇的人,小的时候……”

“不行,”季凉打断他的话,笑得淡然,如莹灯融过寒山,灯中藏着白烛,看似有火,却难以取暖,“厌情的解药要特殊保存,不能全部给你。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不要乱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不然,厌情无解。”

季凉走时还道,“我与季冉本就没什么,就算有,又如何。你和陆翩不一样,半点风声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如何平等,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你想要以此作为我的把柄,好安心些,没关系,你蒙蔽着,我也陪你蒙蔽。追究始末,是你迫使我对陆翩用了厌情,我不是好人,你也一样。”

当初季散偏要将一次乌龙看做一个秘密,并且以此威胁他,继而得到想得到的。

他本不予理会,但思虑过后,还是顺水推舟,提早向季散挑明他知道他和陆翩的秘密,就此触动了陆翩这颗能至使季散发挥最大作用的棋子。

这也是季散最悔恨的,他本以为季凉温良无害,就想用自己不小心察觉到的秘密去威胁季凉得到些好处,不曾想季凉隐藏的另一面,皆是与表象截然相反。

而他一直都认为,季凉对陆翩用厌情,是记恨他的威胁,是一种报复和压制。

然而即将来临的风雨,会告诉他,这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季散在原地默立了半晌,忽而胡乱地踢倒门侧的大花瓶,碎裂声尖锐刺耳,似是利刃割划过他的皮肉,而他的愤恨悉数在肉里翻搅,撕咬着骨髓里的怒,唯有真正的见血才能平息。

“季凉,我早晚会让你尝到痛苦的滋味!”季散咬牙切齿地紧握拳头,平平无奇的面目,阴狠的可怕。

季凉找季散,是在沐青樾午睡补眠的时候去的。

对于季凉的行径,沐青樾全然不知,他还一心想着,季散会有怎样的动作。

等的久了,无风吹草动,这事也就暂时抛到了脑后。

这日入夜后,季凉如常准备和沐青樾一同就寝。

沐青樾再三拒绝,有过两次的梦症失误,他绝不能让季凉再待在他身边,特别是晚上。

于是他使了个小计谋,预将季凉锁在门外。

结局可想而知,季凉见招拆招,破了他的计谋。

所以接下去的几天里,季凉依旧与他同塌而眠,他也依旧在梦症里把季凉当成马精,做出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离谱。

最离谱的莫过于,在最后一天晚上,他将季凉牵去了浴池,吵着闹着说要帮马精沐浴。

季凉也是无奈,最后还是哄着他去睡的。

沐青樾醒来后,眼前都是自己如何将季凉摁在浴池边,如何没脸没皮的去扒他衣服的场景,幸亏季凉没让他继续下去,不然的话,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

早晨的风,清凉沁脾。

沐青樾搭靠在窗边任风吹拂,似乎这样就能吹散关于梦症的所有,还有那些露出苗头的不可忽视的异动。

这些天,他基本一醒来就能看见季凉,眼下季凉不在,竟有些不适应了。

沐青樾在困扰中失笑,他居然会产生这种诡异的不适应。

沐青樾长吁一口气,忽觉有些冷,探出身子关窗,眼一抬,在外头看见了季冉。

不是近前,而是远处的隔着枫林湖池,似悬天际的不冉阁。

季冉倚在不冉阁的窗边,意味难明地望着他。

沐青樾堆出笑容,想与他打声招呼。

季冉却眼风一转,离了窗子。

沐青樾悻然无语,莫名又困意来袭,想再去床上睡会。

然而,他才走动二步,就有一团白色的纸,越过他的步伐,落到了他的跟前。

沐青樾心中一跳,警惕地往身后瞧,敞开的窗户在昭示着这一团纸是从那儿投进来的。

他立刻扒着窗沿将周围探视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

他又仰首向上看去,雕栏玉瓦遮住了他的视线,结实的雨檐,藏枫林殿的二层,足以藏人。

竟有人莫名其妙传纸给他?

沐青樾倍感不安,不仅因为这纸团来的莫名,更因为能加诸在这莫名上的因素很少,就怕会是他心中最担心的。

他捡起那一团纸,纸上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我知道你很担心你哥哥,告诉你,你哥哥是被迫离开的,他现在有危险,想要知道真相,后日丑时弥江海树台相见。独自前来,只有你能救得了沐耘,此事切勿告知任何人,不然事情闹大了,沐耘即刻会死。切记!”

沐青樾心下惶然,纸上写的,正对应了他这段时间对沐耘的担心。

可上面写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沐青樾的心情凝重起来。

涉及沐耘的事情,在没弄清楚之前,他当不了假。

若如纸上所言,是有人逼迫沐耘离开的,那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沐青樾仔细想了想,沐耘离开的时间,是在季游和霍千凡获罪后,明着像是沐耘自己自赎,若事实真是有人逼迫他离开,那么这个原因也多半与季游和霍千凡的获罪有关。

沐耘又为何会轻易的受到胁迫。

而传纸团给他的人又是谁,这人何以知道这些,是敌是友,什么目的,既然能传纸给他,为何不直接在宫里相见,非要约在弥江。

窗外的阳光忽而明烈,这样的温度直直的照射在沐青樾的身上,他想到了季冉。

在那团纸出现之前,季冉是望着藏枫林殿的,他应该能看到什么。

沐青樾匆匆忙忙的跑出藏枫林,半路上碰到了季凉。

季凉手上拿着一盘黄菱糕,“去哪?今早有事,没能陪你。”

沐青樾没回话,他突然想到,那个给他传纸的人,能成功的避开季凉,必然是洞悉周遭的人,或是离他们很近的人。

可他进宫的这段日子,也不是没有独处的时候,为何要选在此刻找他。

而那人既是要约在弥江相见,想必是能随意进出皇宫的,那为何不在他入宫之前找他,非要在宫里故弄玄虚的传纸。

沐青樾心中极乱,胡乱的思维凝聚到了季散的身上,想着会不会是季散要在宫外对他打击报复,或者直接灭口?

但这又不合理,他目前是太子伴读,并不能随意的出宫,纸上点明了约在弥江,就说明写纸的人该是知晓他有办法出宫。

沐青樾思绪一顿,突然寒意乍起,不可置信的念头逐渐形成。

如若这个人知道他能出宫,是不是就代表着他知道藏枫林的密道?

季凉见沐青樾不说话,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关心道:“怎么了?”

“藏枫林的密道,有多少人知道?”沐青樾下意识的问出口。

季凉微疑,但还是回答,“加上你,八个,其中一个你不认识。”

“谁?”

“他一直都在宫外,怎么了?”

“没事。”这个人应该可以排除,沐青樾大致明白剩下的其余六人是谁,除去季凉和已逝的梁善王,就是杜婳,孟里荒,孟里芜和季冉。

“除了这个人之外,其他人,他们知不知道,你把密道的事告诉了我?”沐青樾继续问。

“嗯。”季凉道,“我提过。”

沐青樾思绪更加混乱,这四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传纸给他的人。

如果是其中一人,如果纸上说的是真的,那这背后的真相……他不敢去想。

如果纸上说的是假的,那就是单纯的针对他,因何针对?

沐青樾不由自主地看向季凉,难不成是想让他离开季凉……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你喜……你和我走这么近,纤云宫的人都看在眼里吧,”沐青樾装作没心地问,“婳妃娘娘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季凉直白地说道:“母妃不会干预我,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不会干预?作为一个母亲,她会放任……若是我老娘……算了,我就随便问问,”沐青樾暂时不往深了想,他不能轻易的去判断这件事的真假起因和目的,得先见见季冉。为防止季凉说出阻拦的话,他先发制人,“我准备去找季冉下棋。你别拦我,我不喜欢别人约束我。”

季凉立在被树荫占据的地方,眼底晃过一丝寒涩,只是存在的时间太短,在灰沉的树影下,更是难寻痕迹。

“不是约束。”季凉说地无力,“是嫉妒。”

飘然落下的枫叶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沐青樾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

“我不想你离他那么近,”季凉淡声道,“我怕你会喜欢他,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你……”沐青樾差点脱口而出地说:你怎么那么没自信,季冉再优秀,肯定也是你优秀。幸而及时转念,改言道,“那又怎样,优秀我就会喜欢么,那倘若一只狗很优秀,我要不要喜欢?我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他,你怎么就跟季冉这么较劲?那你就不怕我会喜欢大表妹?或者小表妹。”

沐青樾快步离开,未说出口的话,让他有点烦躁。

他潜意识里存在的东西,似乎在无声的提醒他,他要喜欢,也是先喜欢季凉。

季凉拉住沐青樾的手,“因为季冉也喜欢你。”

“……你没事吧。”沐青樾听得莫名,季冉见到他跟避鬼神似的,他要是会喜欢他,那就真的是见鬼了。

沐青樾抽走自己的手,加快步伐,没走几步,脑中忽有零碎片段闪过,他回过去抓过季凉的手腕。

昨夜他强解季凉衣服的时候,看到他的右手小臂上有一小块淡褐色的疤痕。

“这是救我的时候弄伤的吧。”沐青樾看这伤口愈合的非常好,疤痕也浅淡如肤,“看样子没什么大碍。”

毕竟季凉也是吃过五日病的。

季凉干涩的眼眸里又滴进生命的光,一笑便惹来万千柔情,“你关心我。”

“我就不该问候你。”沐青樾松手,清了清喉咙,边走边说道,“我呢,现在要去找季冉下一局,你别来搅局,还有,请你少一些奇怪的想法。”

“先吃点东西吧。”季凉没有移步。

“我不饿。”

沐青樾到不冉阁的时候,不冉阁的门正好开着,待上平阶,能看尽屋内全貌。

充满书香的清幽之地,一切都是静止的,就连盘坐在棋桌边的季冉也是静止的。

窗子关着,金阳暗下来,季冉的紫色衣衫融着暗阳凝在地毯上,恍惚将他幻作了一株背离喧嚣,独自赏静的鸢尾。

他顾自下着棋,丝毫不理会周遭事物,即使是听见门外的响动,也并未转过脸去。

他仿佛是知道沐青樾会来找他,而那门便是为他开的。

“三殿下好兴致,”沐青樾随手将门合上,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过来,就是想要问你,方才你往我那看,是否有看到我窗外有什么人?”

“或者……”沐青樾脱掉鞋子,走上地毯,推开紧闭的窗,放眼望向藏枫林内殿的那一处窗子,窗顶檐瓦的位置一览无遗,如若上头真的藏着人,从这看是能看得很清楚的。

所以在纸团出现之前,那人不管是在窗外还是檐顶,季冉绝对可以看得到。

“或者是在檐顶上。”沐青樾挨着季冉坐下,杵着脑袋,观察季冉的神态,“你肯定有看到。”

季冉掩袖执起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上,让棋局变的更完整,也少了一条通路。

“是有一个蒙着面的人,不知男女。”季冉说得稳当平和,用蒙着面三个字撇清了所有,让自己置身事外。

话听着像真的,可他的眼中却充斥的闪躲之色,看起来非常心绪不宁。

沐青樾执起白子,随意落子,开辟出了一条通路,他试探性地问,“你觉得他是谁,要做什么。”

“我怎知。”季冉果断的下了一子,又将通路给堵了。

沐青樾又拿了粒白子,刚要落子,就被季冉虚挡了一下。

“你的事,我不想理会,你可以找小凉。”季冉纠着眉,填补了白子的空缺,“请回吧。”

沐青樾将手中棋子丢入棋罐里,也不强留,起身穿好鞋。

他很纠结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季凉。

一方面,他觉得季凉能够帮他,另一方面,他怕纸上的话应验,沐耘真的会有危险。

他把握不了后果,只能暂时妥协。

“这事我不会和季凉说,你既不想理会,那就不想到底。”沐青樾杵在门口未动。

季冉侧目望他,“还不走?”

“我在等你答应。”沐青樾回望他,“你不奇怪我为何不告诉季凉?”

季冉当即收起视线,凝在棋局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沐青樾无功而返,心忧难逝,季冉的心绪不宁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

弥江是一定要去的,但他不会一人贸然前往,该如何做,他已有一番打算。

回到藏枫林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季凉在殿内等他。

季凉一派了然的神情,“吃点东西吧。”

沐青樾随手拿起桌上盘中的一块黄菱糕,咬了一口,又放回盘中。

他要让季凉带着他从藏枫林出去,这并不难,难的是季凉多半会和他一起出宫。

好在那人约的是后日丑时,他有足够的时间甩脱季凉,若实在甩不脱,只要季凉大半夜的不来烦他,他就能成功赴约。

“方才见你,就觉得你有心事,”季凉离坐,站定到沐青樾面前,“你去找季冉,是下棋么?”

“不是下棋还能是什么,我也没有心事,就是太闷了,小太子的伤势未愈,我得了个清闲。”沐青樾故作放松地往凳子上一坐,目如箭勾似的抬眼望着季凉,“我想去宫外听书看戏,你之前说过,有机会会带我出宫的,不如就趁现在吧。”

“好。”季凉应允得极快。

“我想一个人去。”

“不行。”季凉拒绝得也极快。

“我又不是去个一时半会,你这样陪着去,婳妃娘娘知道了不好吧?”沐青樾企图说服他,“婳妃娘娘还好说,万一陛下找你,你不在,可不得出大事。”

季凉从容地说道,“宫里每年在年关前,都有两个月宫禁,断早朝,封宫门,父皇会在戒枝院礼佛,各宫闭居,不得擅行。”

这个规矩,是季世定下的,他的意图无人知晓,也许是想减轻某些内心的罪责。

季叙没将此规废除,他诚心的接受着这种空妄的安慰。

“今天,是宫禁的第一天。”季凉补充道。

沐青樾知道宫禁这事,他记得曾经沐项每年都会有两月空闲,包括沐耘,年关前的两个月,他通常都会去烟城,“可是,你若出宫在外,被某位大臣瞧见,两个月后,他与陛下稍有提及,岂不坏事。我倒还好,很多大臣都不认识我。”

季凉淡然道:“这事你无需担心,我自能应对。”

待宫禁结束,便是暗涌将至,风雨来临的时候,到那时,任何东西,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所谓了。

沐青樾见说服无望,也不浪费口舌,说的多了,季凉定会感到蹊跷。

“我们现在就走。”沐青樾当即动身。

“这么急?”季凉疑心道,“你出宫真的是为听书看戏?想去多久。”

沐青樾不言,出宫后的一切,尚不能定言。

“我这不也算小病初愈么,就想出去走走,”沐青樾坦荡荡地笑道,“你哪那么多心思。”

季凉不再多言,只是无声的笑笑。

他让沐青樾在藏枫林等他。

他去了不冉阁。

季冉对于季凉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他知道季凉要问什么,也在季凉询问之前,说了他能说的。

他从不对季凉说谎,可是在沐青樾这件事上,他却守口如瓶,所说的也仅仅是围绕着下棋两字。

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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