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谁解痴心赋(一)

——他念有他的他朝岁月,他念那段最纯白的等待。

沐青樾站在枫林岛的土地上,感受颇多,先前居高临下地眺望,枫叶凋零乱舞,只觉有种轰烈萧索的壮阔。

此时亲身于此,才发现轰烈下是安逸,萧索下有细致,枫树盖住了全部的视野,壮阔被放大了好几倍,这些都证明着杜瞭的英雄情长。

越往里走,视野越窄,天地都只剩棕木红枫,若此处有竹寮,冬风起落,夕霞耀青竹,当成避世而居之地。

他们已行至枫林岛中心,沐青樾跟在季凉身后,“入口在哪。”

“到了。”季凉停在一棵树干上刻有枫字的树前。

沐青樾遥望来时路,众多枫树毫无规律的排列着,若独他一人再走一趟,看那姿态百般的树丛,怕是会迷路,“这路走着简单,其实很隐蔽,亏你能分辨清楚。”

“嗯,枫树的作用,原先这岛上全是乱石,入口就在正中乱石下。”季凉在枫字树往西一米处蹲下,这周围除了枫树就是寻常的自然景象,无特别惹眼的奇异之处。

沐青樾随着季凉蹲下,只见季凉挽袖揭起一块手掌大的长满枯草的土皮,下头是一个圆形的深到地底的洞孔,刚见空气,便有黑压压的蚂蚁争先恐后的涌出。

季凉的手背映在这些灰暗的色彩上,像是遗落荒野的白玉,收手时,有只蚂蚁顺着干瘪的细草爬上了他的手指。

“你这是扰了蚂蚁的清梦。”沐青樾帮他掸掉了那只蚂蚁,指腹揉过的触感,滑嫩细腻。

他摸上自己的脸颊,也挺嫩的,但还没有季凉的手嫩,养尊处优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季凉的手覆上沐青樾的手背,笑意明显。

沐青樾及时抽手,季凉的手心贴上了他的面颊,他僵着脸躲开。

“手这么冷,你应该多穿点。”季凉从袖中掏出一颗金色珠子,放置到圆形洞孔里头,又盖上土皮。

“是你的手太暖,”沐青樾压下心窝中的异样,将注意力放在洞孔处,“这是个机关?”

“嗯,舅舅根据入口结构改的,”季凉来到距离机关往西两米的地方,自觉的给沐青樾解惑,“那颗珠子是天引石所造,天引石是机关名师钱唐翎的东西,有极强的吸引含铁之物的能力。”

“钱唐翎?”这个名字,沐青樾在街巷坊间偶有听闻,说是很厉害的机关师,不仅能造机关,还能打造精妙的机关人,来自师辛谷。

师辛谷是江湖上鼎有名的专门救死扶伤的神谷,谷中深藏能人术士,但若要求医问诊,只能主动前往。因为师辛谷历来有规定,谷中术士,除了谷主之外,皆不能出谷,除非由谷主带着出谷。

而钱唐翎能出谷,大概是因为他只研究机关,不习异术。

“嗯,你应该听过他,二十年前,他与舅舅,还有师父在江湖相识。他和舅舅打了个赌,他输了,就将天引石送给了舅舅,外加一只可救溺水者性命的溺水虫,还有一只他亲手造养的通人性的栖梧鸟。”季凉道,“那时候他才十岁,已经名扬天下了。”

“他真厉害,他的这些东西听起来,都是宝贝。”沐青樾对钱唐翎有所赞叹,刚要询问宝贝的用途,跟前的土皮就开始颤动了,有轻微的‘隆隆’声从开裂的缝隙中震出,土壤有了清晰的分界线,割裂出一块边缘长四尺的四方土块。

土块迅速下沉一尺,竟带着整片土壤草叶朝天引珠的方位移动,留出一个大坑。

“梁善王在这土块里加了铁么。”沐青樾往坑里瞧,土块移的太深,瞧不见影,而肉眼能看到的地方是由橘色土砖砌成的石台,到坑面的距离约莫三尺。

“嗯。”季凉轻盈地跳了进去,弯身隐入石台一侧。

“青樾,下来。”他的声音从坑底深处传来。

沐青樾照着样子一跃而下,弯腰探寻季凉隐没的方位,坑底无光,空间似被蒙上了一层黑纱,只隐约能辨明季凉的身影。

沐青樾摸索着前行,几步后便要再度往下,季凉等在台边,伸手要扶他。

按照他的身长计算,此处高度不过半人。

沐青樾虚虚地拍开他的手,轻松一蹦,站定到他面前,“你是觉得我跳下来会摔死么。”

季凉笑笑,沿着石台没入黑暗。

沐青樾紧紧跟上,他无法在黑暗里安然的穿行,特别是这种陌生地道里的深不可测的黑暗,还有窥不见的阴冷潮湿包围着他。

空间越来越黑,季凉突然停步左转,沐青樾跟得太紧,脚步踉跄一顿,扑了上去。

季凉扶住了他。

黑暗中的嗅觉异常灵敏,沐青樾闻到了不算陌生的淡淡香气,当即拉开距离,“这里太暗了。”

“入口还未合上,这里还不算太暗,你怕黑。”季凉的话里隐隐含杂着一丝笑意。

“我不是怕黑,只是在稍微黑暗一点的地方看不清东西。”沐青樾嫌弃道,“你还跟个戏文里的鬼似的,碍眼。”

他将季凉比作鬼,但他音落时,脑海浮之的季凉,是身着银绣宫服,头戴白玦玉冠,有着暖风般气质的人,偶尔的言语调笑,也是温柔莞尔的模样。

而此时面前的季凉,褪去了华贵与浮华,只着一袭绸布白裳,以白羽丝绒绾髻,墨发披垂,气质要比之前更为柔和,怎会似鬼。

“青樾。”

沐青樾承认自己失神了,下意识的思维从来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季凉悠悠笑问,“若是看不清,拉着我?”

沐青樾的第一反应是季凉让他拉着他的手,第二反应是衣服。

他选择了第二反应,扯住他的袖子。

季凉笑而无声,引着他拐向左侧,几步后再次往左继续前行。

沐青樾心中辨别着方位,两次绕左,似乎是会回到他们先前进来的位置。

前方已无路可走,沐青樾摸摸墙面,这应该就是进来时的石台后边。

季凉探手敲击着他们头顶上的水泥石,在有异声的地方停下,手指一按,移开了指下的水泥方格。

一瞬间,银白色的光辉自方格中流泻而出,石壁角落的阴冷尽褪,整个空间如照朗日,而后有银球掉落到季凉手里,这正是他先前放入洞孔的天引珠。

“天引石遇暗似灯明,可如白昼。”季凉解释道。

与此同时,轻微的隆隆声再次响起,缓慢的震感悬于头顶,最后归于寂静。

进来的入口,闭合上了。

“你取了珠子,”沐青樾问道,“入口还会自动合上,这里头有门道吧。”

“另一边的土里埋了一颗天引珠,只是比我手中这颗要小。”季凉走向右面的石墙。

“原来如此,梁善王这是将天引石造成了多少颗珠子。”沐青樾观察着四周,这里仅仅是一间全封闭的窄小的地室,而季凉面前的那道墙上有一扇关着的石门。

“大概十多颗。”季凉找准墙面上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轻轻推移,有圆形洞孔露出,与他们进来时放置天引珠的洞孔无二。

沐青樾凑上前瞧了瞧,这个洞孔里,嵌了一颗天引珠。

珠子的银茫过甚,衬的沐青樾的面容格外清绝,犹如雪川中的星子琉璃。

他忽而侧首看向季凉,随嘴说道:“这么多颗,给我一颗?”

如此容颜,猝不及防的映入季凉的眼眸,刹那间的心动,似天火流星飞撞穿肠,令他恍惚不已。

“喂,发什么呆。”沐青樾问道。

“抱歉,”季凉柔声笑说,“我被你迷倒了。”

“……”沐青樾听得眼皮直抽抽,“有病吧。”

季凉将手中那颗天引珠给了沐青樾,“你要珠子作何用。”

沐青樾一时语塞,季凉明显的明知故问。

然而这明知故问,却也问到了他的心坎上,如若他一直会待在宫里,这珠子的作用,自然是能让他自由的偷偷出宫听书看戏。

可眼下他尚未弄清楚纸团背后的真相和沐耘的安危,前路未知。

沐青樾按下心绪,“别明知故问,当然是想着能随时出宫了。”

“这恐怕是有些难,”季凉用手挡住洞孔,银茫明灭间,他手掌一翻,洞中的天引珠已置于他的掌心,一旁的注了铁的石门失了天引珠的引力,也缓缓打开,真正的地道展现在他们眼前,“你能用天引珠进到这里,但以你的武功,无法将天引珠取出,你开不了这扇门。”

“……”沐青樾一把抓来季凉的手,把天引珠往他手心一丢,“故意堵我是吧,明知我开不了这门,还大方的把珠子给我,问我何用。”

“别生气,”季凉暖眸看他,盈盈笑道,“我是真的想给你。”

“我生个鬼气。”沐青樾拒绝听季凉说这种刻意讨好的话,撇下他走进地道。

前方尽头如黑洞深渊,季凉手里的天引珠照不到太远的地方。

“你不是在黑暗里看不清路么,别往里走了。”季凉将天引珠塞入洞孔的另一端,石门缓缓闭合。

沐青樾也没想带头走到底,他听着石门闭合的杂音,忽而问道:“婳妃娘娘,会武功吧。”

“嗯,”季凉面无异色,他知道沐青樾想到了什么,“一般人都不会想的这么深。”

“你是在说我心思深沉么。”沐青樾失笑,他只是很自然的联想罢了。

季凉他们的武功是在宫外学的,倘若杜婳不会武功,那么他们当时又如何出的去。

“我在夸你聪明。”季凉借着另一颗天引珠的光,带头引路。

“那真是谢谢你了。”沐青樾与季凉并排而行。

银辉照过青冷的四壁,地道很长,无曲折弯绕,直通到底,越往里越窄,最后的宽度大约只容得下四人并肩行走。

沐青樾估摸着方向,他们好像是在一直往北。

皇城的北边皆是远离瑶都街市的山林旷野,宫后荒山便是起点。

“出口是在荒野?”沐青樾耐不住发问了,“难不成出了密道,我们还要倒走回瑶都。”

“嗯。”季凉解释道,“先前我们有路过一扇门,从那出去便是宫后荒山,真正的出口还要继续往前。”

“前朝后妃是真能挖。”沐青樾摇头感叹。

前方出现了分岔路口,季凉选择了左边,“我们去的并非是前朝留下的出口,那里已经封了。”

沐青樾懂了,“直走是前朝的道,往左是梁善王的道,前朝虽覆,但也不能留着一个多人知晓的出口。”

“嗯。”季凉认可,也深刻的明白,杜瞭费心改道,考虑的何止是这个。

还有更加重要的因素,就好比,杜瞭在死前,还要为他们求一道恩旨。

可是这道圣旨会无用,密道也只能短暂的避祸,人活着,总会暴露在天光下。

他在很多阴差阳错的人性下,从不认同到认同。

当冷眼旁观大皇子季尽被迫溺亡的那一刻,他再也回不了头。

“你怎么了?”沐青樾瞅瞅季凉的面色,“突然,不开心?”

季凉似乎经常会陷入一种沉重的自我封闭中,而后又很自然的遮掩过去。

“这么细心的观察我,”季凉故意笑道,“细心到能看得出我的悲喜了。”

沐青樾被说的内心沸腾,是急于否认的沸腾,“疯叫的狗,突然不叫了,我一样看得出它的悲喜。”

季凉顿时停步,在盛放的明光里转眸看他。

沐青樾接住了他的目光,得意的看回去,心道自己终于在话头上胜季凉一回了。

却不料季凉笑着接道:“想不到你竟会与狗心灵相通。”

沐青樾的得意尽碎,哭笑不得,“你不堵我会憋死么。”

要换做别人这样说他,他绝对上去就是一顿暴揍。

可对方是季凉,他打不过他。

但只是因为打不过才作罢么。

沐青樾沉默的走开了,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季凉在后头柔声笑道:“我只是在说自己是狗。”

沐青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服道:“皇子殿下,你说话是越来越溜了。”

又琢磨着季凉这话也不对头吧,那不是间接在说,他和他心灵相通么。

“真有你的,又摆我一道,”沐青樾催促道,“快走吧。”

前方再现石门,季凉也如先前那般,在门旁寻到一处放置了天引珠的洞孔,将天引珠取了出来。

此门一开,还是无尽的黑暗通道。

“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吧。”沐青樾观望着前路,“前面还有没有门。”

沐青樾问得有些心虚,心思在这瞬间急速流转和变化,如果前面再没有阻拦,他不如就趁机彻底离开皇宫吧。

季凉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走过石门,“没有。”

沐青樾心中窃喜,跟到季凉身后,眼疾手快地点了他的穴道,为防止他开口讲话扰他神思,顺道连哑穴也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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