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谁解痴心赋(二)

沐青樾抱胸绕到季凉面前,十分庆幸自己还会点基础的点穴。

季凉的神情定格在他说没有的那瞬间,带点无奈,似乎证明着他已预知了什么。

沐青樾没有过多的去疑心季凉的神色,他还有意的避开了季凉的目光,可能是觉得,自己对季凉使阴招,多少有点损。

他犹豫了一下,将季凉拦腰抱起,抱过石门,在墙边放下。

季凉轻的有点过分,身子软绵绵的,当真是瘦弱无骨了。

沐青樾蹲下身,盯着青冷的地面,认真地说道:“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实在不适应宫里的生活。没自由,太拘束,太无聊,所以,我要离开。”

沐青樾边说边下了决定,之前还觉得前路未卜,一切都是未知数,挺被动的。

现在觉得,趁机彻底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就算之后季叙责怪下来,也不至于天涯海角的去追捕他。

如果纸上说的是真的,他就会去找沐耘。

如果纸上说的是假的,事实也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是有人想要他离开季凉,那他就顺势杜绝某些有苗头但还未发生的事情。

“我功夫差劲,估计半个时辰就解了。”沐青樾的视线无意识的往上飘,撞进季凉沉静失落还以温柔做垫的眼神中。

沐青樾的心像缚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绞杂紧细的铅丝,串起松散的正在挣扎的情感,下一瞬,他竟莫名其妙地拥住了季凉。

这个不该有的的动作,让他心中的麻直窜到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肉都僵硬了。

为了掩盖这个不适宜的拥抱,他将这当做告别,在季凉耳边说道:“保重。”

随即放开他,笑道:“他日若是再相见,我们还是朋友。”

这也不过是表面话罢了,他这一离开,多半是不会和季凉再相见。

宫廷和江湖,远的何止是距离。

他不再迟疑,拿走季凉手上的两颗天引珠,一颗塞进洞孔里,另一颗用于照明。

石门彻底闭合的那一刻,沐青樾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季凉已无法动弹,他何必再去关上这扇门。

他多少有些心恍了。

天引珠造就的光明有种属于幽闭空间的诡异,他快步走着,后知后觉的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狭长封闭的通道依然不见半点自然的光照,如果尽头无物做挡,怎会如此环境。

果不其然,这条道走到底,又是一扇青黑色的石门,高处的壁角还有纵横的裂纹。

沐青樾双眉紧锁,低压烦闷的心情漫布整个寂静空间,让照透暗壁的珠光近于雪冷。

敢情季凉说没有门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

此刻细想,季凉哪有那么容易被他制住,怕就是要试探他的目的,这下倒好,他进退两难,连目的都给和盘托出了,得亏他没有发昏的倒出深层目的。

沐青樾只好原路返回,思衬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季凉又会如何作为。

尽头处,季凉缓步而来,沐青樾就地等待。

待季凉走近,沐青樾悻悻道:“居然骗我。”

季凉望他半晌,眼中情感复杂,温声说道:“你可曾想过,你这样无端消失在宫中,会将纤云宫置于何种境地。现在父皇不会发现,但两个月后,他定会知晓,有些事可以瞒过去,但活生生的人消失不见,无法隐瞒。”

虽然,两个月后的一切,都会被风雨掩释,但在沐青樾的眼里,两个月后,是没有风雨的。

沐青樾一愣,内心大为波动,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点。

那么,那个传纸的人呢?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让他离开季凉,那他就没有想过纤云宫会获罪么。

沐青樾忽而想到了季世留下的恩旨,或许那人是觉得让他离去,重于纤云宫会有的危难?

“你不要难过,”季凉撇去复杂的情感,染上淡淡笑颜,“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沐青樾定定的瞧季凉,好坏都出自季凉的口,他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才妥当。

他的心底闷闷地生出一股愧疚,在精神上比季凉矮了几分。

可他又能怎么办,弥江是绝对要去的,最多他暂时打消彻底离开皇宫的念头,前提是纸上说的是假的,沐耘是安全的。

“这次权当出游吧,”季凉去开最后一道门,妥协道,“两个月后,待宫禁结束,你会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出宫……”

到时候,你去哪,我便去哪。

季凉将剩下半句蕴藏入心,若此时直言,得到的回应定不如意。

“真的?”沐青樾有些雀跃,也有些疑惑,“什么样的机会。”

季凉似有出神,隆隆声起,石门应声大开,缠绕生息的光弧大片铺洒,横扫密道近处的每一个角落,也映的季凉姿容熠熠。

到时候,宫内暗涌平息,尘埃落定,主权移位,皇城必然不会再是一座牢笼。

“又这样发呆。”沐青樾的视线半触不触的游移过季凉的面容,主动关上石门。

“那时会有一场盛事,你就有机会出宫了,也可以不回宫。”季凉笑容再现,穿过出口处嶙峋高耸分散不规的石碓,沿狭窄小路而行。

他说的话,半真不假,两月后,在风雨前,确有一场盛事。

“什么盛事,说明白。”沐青樾紧追季凉的步伐。

小路还算好走,有明显的土阶分格,不陡不长,一百米后绕出石碓,能览尽天地山川。

入目百亩稻田,摇曳生姿,直投晴空,比宫后的岭野稻田还要壮观。

不同的幕色,渲染出不同的风光,前者浓云隐阳,流泻出的是苍凉昏暗,后者绵云艳阳,呈现的则是是炽烈熔金。

左望有层叠着的房屋,从稀疏的鲜明农户到密布的如粟繁楼,右望是一排排递增渐茂的冬季植被,直至隐没在山峦的峰腰中。

季凉一路向左,他不能在此刻就说出盛事是何,稍有提及,恐生变数。

然而,沐青樾一再追问,季凉只好停步,回首微笑巧言其他,“刚才,你为何拥抱我。”

沐青樾愣住,虽知季凉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但这话还是让他心有百感。

他竟然会因为季凉那个伤意失落的眼神,凭空就撞出他千般的好,继而做出让自己迷惘的行为。

在镇静后才觉得此拥抱,应该视作告别。

田野间微风四起,稻芥飘摇,近前的季凉白衣蹁跹,纤风镀羽,沐青樾突然发现,季凉换下了玉冠,却没换掉玉冠上的那颗白玉铃铛。

白玉铃铛被扣在莹白的发带结上,珠面的琉璃柳叶,泛着烁目的光。

沐青樾不留痕迹地调转目光,不远处竹屋萦烟,浅草残芳,是褪去粉饰的人间凡象。

“不就是和你道个别么,你要是不想告诉我什么盛事,我难道还能逼你说不成,没必要问我你也明白的问题。”沐青樾随意笑言,他觉得就算季凉再聪明,也看不穿顺理成章的东西,“你这人也真是奇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到时候我可得看看,究竟是什么盛事。”

“我只是希望,能有些别的。”季凉避开稻间谷堆,有目的性的朝一处行去。

“去哪。”沐青樾懒洋洋地跟着。

“带你见一下我的师父,梁闲宜。”季凉道。

“他住这?”沐青樾原以为季凉师父既是杜瞭好友,那在江湖上地位也当绝然,身家府邸也当是杜若山庄之类的。

“他喜爱耕作田园的生活,有时会四方行医。”季凉解释道。

“那便是厌倦了浮华。”沐青樾自然而然地说道,“过腻了好日子。”

前方的竹屋近了,袅袅炊烟仿佛是从云中落下的轻雾,飘飘洋洋的旋在竹片木瓦上。

周围零散的屋子,似乎都已废弃,多处敞开的窗子里,空无一物,唯有飘着炊烟的那屋,家具齐全。

有人在屋子里做饭,窗口刻下他忙碌的身影,木讷,呆板。

沐青樾看清那人的模样,惊讶道:“原来临烛和你师父是一道的。”

当下便想通,之前季凉送他兰花都是由临烛出面,想必就是先到这,再带上临烛。

“临烛是师父故交之子,家族遭难,多年前为师父和钱唐翎所救。”季凉寥寥一句,简化了当年那场在杜若山庄灌满血雨的救助。

“他为何……”沐青樾刚想问明临烛的行为举止何以不像个正常人,窗口就印上了另一个身影。

那人满头银发,看着是个活生生的人,面色却白的仿佛从未得见朝夕。

“他不会是你师父吧。”沐青樾不敢置信,单看这人面相,年龄最大不过弱冠。

“嗯。”

季凉话音刚落,窗口那人抬起眼来,朝他和蔼一笑,不急不缓地喊道:“凉儿来了。”

这声凉儿一出来,再加上那种只有长辈才有的和蔼可亲的语气,沐青樾不得不信,他就是季凉的师父。

那人转眼又瞧向沐青樾,先是迷惑,后又更和蔼的一笑,像是确定什么的顾自点点头,然后慢悠悠的渡出了屋子,似是去了前院。

沐青樾心里直发毛,这般白如鬼魅的年轻面容,难不成是练了什么邪魔妖功,“你不是说你师父四十四岁了么。”

“师父一生研究医术,常以身试药,影响了他的容貌。”季凉带沐青樾去了前院,他未将真相说明,但此话也不全然是假。

院子很大,院门上有很大的一块草匾,上头写着闲宜居三字。

进门两侧是种满药草的月弧形石坛,有数只小狗伏在石坛上下。

沐青樾粗扫了一眼,它们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口,已做包扎。

离院最近的屋子是药材房,四面的窗门全部大开,明媚的日头降进屋内,围住叠满草药的竹篓,漫出一阵阵的药草香。

最远的是厨房,它与药材房中间隔着两间卧室,药材房和卧室间,还有一块巨大的药圃,两间卧室之间,也有药圃。

此刻梁闲宜正在其中一间卧室里,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嘴上还问道:“凉儿,我那画,你看见了没。”

沐青樾一惊,他与季凉还未临近卧室,且没出半点声响,梁闲宜竟能知晓他们在靠近。

惊讶之余又觉正常,武功盖世之人,辨别任何细小的风吹草动又有何难。

“烟屿青岚,找不到了。”屋内继续飘出一句。

沐青樾又是一惊,梁闲宜居然是在找他画的烟屿青岚。

季冉曾说,烟屿青岚当年被梁闲宜买了,那画在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此时找画做什么。

季凉走进屋子,阻止梁闲宜搬出床底下更大的箱子,“您又忘记了,您买来不久,我就带回宫了。”

“画在你那?”沐青樾瞟向季凉,“你不是照着画了一幅么。”

季凉微笑,“你的画,我自当收藏。”

“你这是不尊老,抢你师父的画。”沐青樾瞧着那被梁闲宜搬出的两个箱子,里头存放的几乎都是作古的书籍药经,箱体无半点灰尘,看来是有经常搬动。

“你瞧我这记性,近来越发差了,”梁闲宜将箱子合上,重新安放好,起身捶捶腰,“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时你哭闹着一定要这画。”

“你还会哭闹?”沐青樾不可置信。

“是师父记错了,”季凉将梁闲宜扶至一旁摇椅,“哭闹的是芜儿,她以为师父不会将画给我。”

“好像是这样,是那丫头,她总是帮着你。”梁闲宜做思考状,不惹岁月的容颜,白如苍雪,双眸所含的情感像是对世事的含糊不清,而深处却是释然,坦荡。

他转眸对沐青樾笑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此刻屋里的光线很暗,所有的摆设,都泛着陈旧的暗,而梁闲宜穿的那件灰色长衣是最暗的,这使得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苍白,像是被冷雪寒霜冰冻了万年,唇色也诡异的宛若完全褪了色的红樱,让人疑心他是否是刚刚复活苏醒的人。

沐青樾无所谓的走到他面前,想来梁闲宜应是识得他,不然就不会他一来,就找与之相关的画。

“多少年了,九年了吧,你的五官真是没怎么改变。”梁闲宜显得很高兴,双眼里填满了赏识,“当年斗画大赛上,你小小年纪,竟能将所有人都比下去。你的画作,我看了甚喜,就买了下来。”

当年斗画大赛第一名的作品被收藏在举办方瑶都第一画楼里,高价可购,所得钱款,一半捐赠穷苦百姓,一半归于画主。

沐青樾隐约记得,自己的那一半画款,皆被沐项送入了普通百姓家。

那时的他不甚理解,愤然不已,便叫了一伙小弟,冲到那些被救助的普通百姓家,企图要回一些银两。

他曾经对一个人说过,要将所有赏金,都赠予他,他不想食言。

可当他瞧见普通百姓是如何的不普通,便再也迈不动步了。

他见过明街精工的重楼,也见过隐巷清贫的屋瓦,却不知精工重楼前售卖杂玩,供赏取乐的贩夫,会因生意难做而常常食不果腹,不知清贫屋瓦下的生活,远没有砖瓦完整,风雨一打便会支离破碎。

沐项其实一路都跟着他,他是想让他亲眼去体会安世下被掩盖的民间疾苦,很多道义,嘴上说说,顷刻便忘,耳濡目染,才能深刻些。

沐青樾那时觉得,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不懂得讨夫人欢心的武夫。

但沐项却说,“是杜先生的大义大善,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人间,如果他还在世,我一定请他做你的师父。”

沐青樾知他说的是杜瞭,一时之间,脑海里便全是存善念,讲义气,除强虐,助贫疾,不张扬,不自负,不为名利所惑,不为金钱所诱,不沉沦于享乐,此类的话。

沐项还想再教导一遍,沐青樾闭耳不听,善念的根,其实早已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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