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谁解痴心赋(三)

“关于那幅画,我想请教一下。青山下的那一株绿植,你是否见过实物。我曾见古籍记载,它名为浮草,是上等的治疗脑伤的药引,极为罕见。我早年苦寻浮草,一直未果。”

“我不太记得了,这草我应该是见过,但我并不记得在哪见过,当时画下来,也只是随意添上的几笔。您买下烟屿青岚,不会就是因为浮草吧?”沐青樾觉得奇怪,若说梁闲宜喜爱收藏画作才买,那这屋子应该挂满书画才是,至少那两大箱子里,总要有画的影子。

可倘若梁闲宜买画是为了寻找浮草,那不是应该买下画的当时,就上沐府去问他么,或者,他压根就不用买,直接上沐府就行。

“这是其二,其一当然是因为喜爱,哪知还没放热,就被凉儿看上了。”梁闲宜意味深长地笑看季凉,“他还说要去认识你,也不知你们后来是如何认识的。”

季凉淡笑不语,目光如幽远的暖烟缱绻转落到沐青樾身上。

沐青樾稍有所触,便扰了心神,目光的相融将他拉入那个梦境与现实结合的初相见,忆起了那个因黄菱果而生的‘吻’。

继而又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后宫荒山上的那个亲吻。

异样的情感爬满了心尖。

沐青樾拉回思绪,朝梁闲宜问道:“您当时为何不直接去沐府问我浮草的事?”

梁闲宜的神情有些放空,又如阅遍千山回归本原后的悠闲自在,“随缘了,其实在当时,已是毫无意义的事,何必登门叨扰,能知或不知皆是天意。顺着天意走,不强求,不给他人和自己造成困扰,日子方能舒心。”

梁闲宜的言语间皆是豁达,可是单论浮草一事,他说的就有些远了,似乎有无法探究的东西涵盖在这上头。

“你能来到这,说明凉儿很看重你。”梁闲宜探出手,似要触碰沐青樾的手腕。

沐青樾本意想闪躲,但没能躲过,梁闲宜也只是松松一碰便收回了。

梁闲宜面上洋溢了一层喜意,“果然如此,凉儿将五日病给了你。你就是他说的,未来王妃。”

沐青樾一听,顿觉尴尬,季凉反倒是落下轻笑。

他瞪向季凉,始作俑者一点也不自省,不仅笑意翻倍,还要再添上一把火,“我说的是心里话。”

“早前,凉儿经常带临烛出去,回来还常带兰花,我无意过问,只是猜想,凉儿应该是有了意中人。可前些天,他竟问我要五日病给他的未来王妃,我还道他是变了心,或是我一早就猜错了。”梁闲宜站起身子,稍稍靠近沐青樾的肩袖,像闻草药似的闻了闻,“兰花的味道,现在看来,是同一人。”

“我衣服上有兰花味?这都能闻出来?”沐青樾抬起手臂闻了闻梁闲宜闻过的地方,没有任何味道,而且他此刻穿的衣裳是季凉为他新准备的,怎么沾染兰花味。

“不是衣服上的,是你身上,常人可能闻不出来,是我对植卉药材的味道特别敏感,府上定是常年种养兰花吧,你也应经常离兰花很近。天下的事,变的太快,你和凉儿有缘分。”梁闲宜说着去到门口,朝厨房忙碌的临烛唤道,“临烛,加两道菜,凉儿他们留下来吃饭。”

沐青樾下意识地婉拒。

季凉笑道:“去瑶都也是要吃饭的,何不在此。”

沐青樾反驳,“我就想去不言馆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听书。”

“不言馆的说书先生,晚上才去,”季凉淡然地笑道,“不知是谁说的。”

“是,他确实是晚上去。”沐青樾开始胡说八道,“可不言馆中午也有人说书,就是说的比他差点罢了。”

季凉沉凝片刻,悠悠道:“人间最美好的,不过寻常人家的灶火炊烟,饭桌喜乐。”

沐青樾无语,季凉这话表面上像是在讲他的向往,内里却是在诉说,梁闲宜空有灶火炊烟,却难得饭桌喜乐。

沐青樾也是肉心一颗,这话极戳他的心窝,想他在这世上,父母离世,沐玄榆走失,沐耘失踪,也算无家可言。

“你少来这套,”沐青樾妥协了,“不就吃饭么,我吃。”

许是沐青樾辗转的愁眉。

又许是季凉看待事物本就玲珑剔透,他暖暖地笑道:“你有我,不会孤单的。”

沐青樾佯装无知,“说的什么鬼话,听不懂。”

季凉笑接,“我懂就行了。”

沐青樾气怼,“你懂什么。”

季凉笑对,“你。”

“……”沐青樾心神动荡了,“你要是无聊,不如去瑶都扫大街。”

“好,”季凉看着沐青樾笑道,“那我就天天去沐府门口扫。”

沐青樾,“……”

梁闲宜安静的看着他们,就跟看小孩玩闹似的,“你们玩,我去药圃除草了。”

沐青樾虚虚的推搡了季凉一下,“闲宜师父都说你幼稚。”

“师父说的是我们,”季凉微笑,“在你心里,已经不分你我了么。”

沐青樾佯装要打人,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到梁闲宜离去的背影,眼中勾勒出梁闲宜的音容神情。

从始至终,那都是一种释然一切,无谓万物的姿态,又怎会去在乎什么饭桌喜乐。

沐青樾觉得自个又掉坑里了,微怒,“你又摆我一道。”

季凉故作不明。

“少装,”沐青樾不悦道,“我看闲宜师父的思想眼界,开明开阔的很,怎会在意吃饭不吃饭。”

季凉满目笑意,“我从未说过,师父他在意。”

“!”沐青樾扬起拳头,又无奈放下,“你给我等着,我去找把刀来。”

季凉,“做什么。”

沐青樾,“做了你,大卸八块!”

季凉,“……”

吃饭是在厨房,梁闲宜从灶台上端来最后一道他亲自做的药汤。

临烛木讷地随在左右。

灶台建于密闭的墙角,饭桌摆在窗边,梁闲宜和临烛的身影在灶台余烟里穿梭,朦胧与明晰交错间,他们的容颜,极不真实。

梁闲宜像极了坠尘的隐秘高人,而临烛像无魂使者。

季凉接过梁闲宜手里的菜汤,摆在了桌子中央。

沐青樾一直盯着梁闲宜瞧,越看越觉得梁闲宜的脸熟悉。

可记忆里,并未有他。

难道是当年他在比赛的时候,瞟见过观赛的梁闲宜,便有了印象?

“青樾。”季凉拿出辣椒粉给他,笑道,“师父有这么好看么。”

沐青樾干笑道,“只有好看才能看么。”

梁闲宜默默地坐下用饭,年轻的脸庞带着长辈包容小辈的笑容。

“临烛,吃饭。”他对临烛道。

临烛即刻与他并排同坐,机械般地吃饭。

“他这是什么情况?”沐青樾十分好奇,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不仅行为言语不正常,连吃饭也不正常。

“临烛的心,与常人不同。”梁闲宜解释。

“当年,师父费劲心力也无法救活临烛,”季凉更详细地解释道,“是钱唐翎,做了一颗假心,临烛才得以活下去,只是从那以后,他只能辨声听命,听从醒来时半盏茶内所听得的声音,也就是我和师父。”

沐青樾惊诧,“钱唐翎真厉害,那岂不是他想让谁复活,谁就能活么。”

虽知钱唐翎厉害,但人机合一,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可若要往深处想,钱唐翎来自神秘的师辛谷,对比谷中那些传闻异术,人机合一便没有那么的了不得了。

不过对于常人来说,还是很令人惊讶赞叹的。

“假心难造,太费心力。”梁闲宜道。

沐青樾点点头,“临烛有自己的思想么。”

应该有吧,他们也曾交谈过。

“他能与你交流,但所有的言语思想和行为,都是围绕着指令的,如果我与他说,去找沐青樾,一切都听从沐青樾,他就会去找你,凡事也都会听你。”梁闲宜拿了一只汤碗给沐青樾,看他神色似乎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可当他抬眼望及沐青樾面容时,眼神瞬间迷朦失焦,继而疑惑,又豁然开朗,毫不犹豫的出了屋子。

沐青樾不解地看向季凉。

季凉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师父又忘事了,常年试药影响的不止师父的面貌,还有记性。”

“凉儿,我那画,你看了没。”卧室那边传来梁闲宜的声音,“烟屿青岚,找不到了。”

沐青樾,“……”

“师父时常会这样反复忘事,但忘了也能很快的记起。”季凉去卧室对梁闲宜解释了一番。

梁闲宜听后迷迷糊糊的又记得了,没事人似的回到饭桌上,朝沐青樾笑道:“我这是老毛病了,让你见笑了。”

沐青樾回以明白的朗笑,随手夹了一块鸡肉丢入口中,肉上红彤彤的,是他洒的辣椒粉。

梁闲宜将鸡肉盘子往他面前挪了挪,突然笑问:“你和凉儿打算成亲么。”

沐青樾一口辣粉直接呛进喉管,烧灼般的刺辣感钻进喉咙深处,辣的他咳嗽不断,又麻麻痒痒的辣进心头,辣的他心塞。

季凉见状,二话不说地拉起他,去药圃摘了几片尖绿的草叶给他,“清潭草,清喉解辣的。”

沐青樾刺辣难耐,也不管眼前是什么,胡乱的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直冲脑顶的清凉,顷刻压过麻痒刺辣,所有的不适消失无影。

沐青樾清了清喉咙,咋舌笑道:“他可真会问。”

“有何不可。”季凉微微淡笑,说的认真。

“什么。”沐青樾知道季凉所说为何意,但还是下意识的将心知肚明丢出脑外。

“成亲。”季凉还真就正正经经地回答了他。

丢掉的东西又被强硬的捡了回来,沐青樾很难维持住嘴边的笑容,匆匆进了屋。

千山不曾渡,万水不曾淌,他还尚在山水边,怎能去到山水尽头。

“看来是我误会了,”梁闲宜坐的位置正对着窗口,背对着大门,听到有脚步声,便道,“我以为你和凉儿是情投意合的,若那样还挺不错,凉儿无意荣华,你们之间就不该有遗憾。”

此刻他微侧着脸,遥望着窗外,眸光饱含憧憬和遗憾,仿佛是在怀念旧去的事物,还有隐隐窜动的痛楚,无奈,死寂,挣扎,再到解脱,释然,千帆变化。

沐青樾坐在他的右侧,刚好能看清他的神色。

这短短一刻,梁闲宜就像是经历了红尘生死一般。

窗外只是无尽的稻田,还有远的乱形的山峦和皎洁的云巅,而那片藏着密道的乱石堆,隐蔽在山田间,依稀辩得的方位,应是向南。

梁闲宜望着的,正是隐藏密道的南方。

季凉进来后没说话,他坐在沐青樾对面,见沐青樾一边打量着梁闲宜一边扒白饭,便给他盛了一碗汤。

沐青樾落目手边的汤,苦恼万分,季凉对他的好流露到细枝末节里,他越是躲避,某些不安分的躁动就越是放大。

他端起汤,喝酒似的干了。

这汤,是苦的……他强忍着咽了下去,好在季凉盛的并不多。

“凉儿,感情应是相互的,切莫一方沉溺,困住自己。”梁闲宜半叮嘱半劝慰,他已不再望南,但目光还是那般纠乱,“凡事莫要强求。”

季凉对他的变化丝毫不感到奇怪,“嗯,我明白。”

沐青樾偷瞧季凉,这家伙悟的这么快?

“家国天下,你能做的,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梁闲宜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离开座位,轻声道,“我去除草了,你们慢用。”

沐青樾纳闷,梁闲宜的变化实是明显,虽然依旧是那般淡泊世俗的样子,但原先眼底那层薄薄的仙雾似的含糊感荡然无存,雾散后的秋日清湖上全是清晰的旋涡,湖底有满满当当的情绪涌上来,最多的还是痛楚与释然。

两种截然不同,甚至于相对的情感,竟可以同时存在。

不会吧,就因为他和季凉的事?

“师父是想起了舅舅。”季凉知晓沐青樾困惑,解释道,“一些小事,师父会时而忘记,但关于舅舅病逝的事,师父通常都是忘记的,只是偶尔会想起来,就会有所感触,好在忘的也快。”

“所以说,在闲宜师父的平常记忆里,梁善王是活着的?”沐青樾惊诧。

“嗯。”季凉应得很轻。

“梁善王的死,对闲宜师父打击这么大,”沐青樾突然想起某事,“你之前说,他醉酒和你讲述梁善王的事,我现在一想。”

沐青樾回忆道,“那可都是秘密。他全部知道,是亲眼所见,还是梁善王与他讲的?”

那些几乎包括了杜瞭的一生,连起义到季世称帝都那样清楚。

梁闲宜若都有参与,那他也应认识他的父亲沐项才对。

“师父从小生活在杜若山庄,他和舅舅无话不说。”季凉淡声道。

“这样么。”沐青樾勉强理解,既是无话不说,那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了。

可关于梁闲宜遗忘杜瞭病逝一事,他仍有不解,梁闲宜既是认为杜瞭未死,那么这十多年他何以不去质疑一个未死的人可以与他经久不见,难道是记忆的反复,拉紧了岁月么。

他不禁探寻梁闲宜的身影,门外的光景里无他,越过卧室的药圃,隐约有灰衣晃过。

“临烛,去帮师父除草。”季凉淡声道。

临烛的饭碗也已经见底,闻声照做。

季凉唤走了临烛,改坐到沐青樾身边,挡去了他的视线,又盛了一碗汤给他,笑道:“这汤是长身体的,小时候师父常给我们喝,里面加了上等的药材。他很久没煮了,今日不知怎么又煮了。或许他觉得,你还需要长身体。”

“你不让我看闲宜师父,也没必要说到汤上吧,我和你可一样高,”沐青樾用筷子搅动汤碗,从中夹起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咬了一下,是萝卜,苦味难挡,“不过呢,我是自然的长这么高,而你能长这么高,都是多亏了这汤,不然,你恐怕就是个小矮子了。”

“我很少喝这汤,“季凉轻言笑道,“有太多药材,太苦。”

“你不喜欢喝,”沐青樾眼角闪过黠光,筷子往碗中一戳,挑起一块萝卜,“你说过,你会遵循我想的所有,但是吧,你并没有。”

沐青樾故意将苦萝卜递送到季凉嘴边。

季凉纤眉微皱,但还是微微张嘴准备去接。

沐青樾手一转,萝卜和筷子都被他丢在了桌上,“你说闲宜师父那些话,你明白了什么。”

“我都明白,”季凉凝视着沐青樾,眸中盛放的情感如灯影灼灼,“但我还是喜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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