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谁解痴心赋(四)

冬季的天气,阴晴不定,风雷雨雾,说来就来。

雨丝濡湿了褪去金衣的稻田,飘悬在天边的白云,转眼乌黑。

沐青樾本意想尽快离开,以防又生变数,影响明晚的赴约。

怎料梁闲宜偏要心血来潮的教他武功。

只因梁闲宜看出他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沐青樾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从小就是武学上的朽木,也不理解梁闲宜为何会因为他能踩上圆木立柱而不倒,就判定他是奇才。

在他看来,那立柱足以容纳下两只脚的宽度,是个人都能站而不倒。

“你且先看看这个。”梁闲宜从尘封了不知多久的木盒里取出一本秘籍。

此时的梁闲宜已是恢复到忘记杜瞭之死的状态,他将秘籍交给沐青樾后,就又忙着去除草了,连木盒子都忘了关。

盒子里头叠放着好几本心法秘籍,和一幅合拢的画。

沐青樾取出了这幅画。

打开是满卷的秋叶飞花,花影里还有一位静坐马背的持剑的红衫男子。

沐青樾细细地瞧了瞧画中男子,目光兜转落到季凉的脸上,及其相似的面容,五官简直如复刻一般。

沐青樾不确定地问道:“这是你?”

又否定地摇头,画中人英姿卓然,神色张扬,季凉与之对比,身形神韵,翩柔太多。

“是皇祖父。”季凉接过画,仔细的卷好,放进木盒,“舅舅画的。”

“这是季世?”青樾不可思议地说道,“你居然和他长这么像。”

“也不是很像,”季凉淡笑,“我对皇祖父没有印象,单论此画,就是眉眼有些相似。”

“我觉得挺像的,就是气质不同,”沐青樾回想画中的季世,眉眼恰是最出色的,下意识的笑道,“你这是在夸自己长的好看么。”

说完一怔,这不就是间接表明,他认为季凉的眉眼好看么。

沐青樾撇季凉一眼,季凉似也有意识到,没有言语,但笑里多了几分欢悦。

沐青樾干呛了下,随手翻了翻梁闲宜给他的秘籍,密密麻麻的黑字凑在泛黄的纸页上,是最基础的武功心法,曾经沐耘让他记过,他基本都懂,只是一学就头痛。

眼下他也没功夫去学这些,寻思着去向梁闲宜说清楚,但一想到梁闲宜那好似挖到宝,热心的翻箱倒柜找更多秘籍的样子,又不好直接去泼他冷水。

季凉竟还锦上添花的和梁闲宜说,他们要在此留宿。

沐青樾当面没说什么,背后气鼓鼓地质问季凉,“你真是喜欢替我做决定啊,我不会住的。”

“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季凉笑道。

“什么鬼地方,去做什么。”

“见你的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你认识?你带我见?”沐青樾疑惑季凉和他之间,会存在老朋友么,“能别卖关子么,老朋友为何要等到晚上见,现在就去。”

“他此刻没空,夜晚才最合时宜。”季凉言尽于此。

“……”沐青樾完全没话说。

他其实也挺好奇这个老朋友的。

幸而还有时间陪季凉在这耗。

“先休息会吧。”季凉笑道。

“不想休息,我等着去看老朋友,”沐青樾威胁道,“你要是骗我,我就揍你。”

“嗯,我喜欢你揍我。”季凉悠悠笑语。

“……”

用过晚饭,沐青樾立马追问此事,天色尚早,也许还能免了留宿。

这里就两间卧室,他可不想与季凉同睡了。

“等雨小些,我们就过去。”季凉不紧不慢地进了他们今晚要睡的屋子。

沐青樾一同进屋,他最先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床,共有两张,一人一张倒也无妨,只是其中一张没有被子,冬日夜冷,饶是武林高手也受不住。

若真留宿,免不了又要与季凉同睡。

“下雨就不能去了么。”沐青樾打开窗子。

沐青樾占着半边窗子,眼里是茫茫的荒凉野径,破落屋丛分散坐落,遥远的尽头有日落后寒雨带起的白烟。

不一会便雨如幕帘,季凉望了望天色,略有惋惜,“今夜这雨怕是停不了。”

“去不了是吧,我看你就是在忽悠我,我要去瑶都了。”沐青樾迫不及待地往外走,想着是去和梁闲宜打声招呼再走,还是直接离开。

季凉拉住他,言语中自带柔软,“你知道如何去瑶都么。”

沐青樾甩开季凉的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去,这方圆几里,也无人烟,“我就不能找闲宜师父,让他带我么。”

“师父睡得早。”窗外的风雨逐渐冷冽,季凉合上窗子,“再晚点,看看雨会不会停。”

沐青樾又一把推开窗子,笑道:“我为何一定听你的?”

“你的手那么凉,不冷么,”季凉再次将窗户合上,饶有笑意的问,“为何要开窗,是与我同处一室,想到了什么,所以觉得不自在了。”

“我这是习惯,有什么好不自在的,”沐青樾莫名心慌,“你又不是什么漂亮姑娘,会让人心猿意马。”

“你就喜欢漂亮姑娘。”季凉注视着沐青樾,某些字眼将他难解的心事提上眼底。

“谁不喜欢漂亮姑娘。”沐青樾张口就来。

“我不喜欢,”季凉此刻的眼神比水雾惑人,“我喜欢你。”

沐青樾避开季凉的目光,视线满屋子的乱晃,瞅到一张床,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视线走,莫名其妙的坐到了床上,又瞅到对面那张床的床头有个别致的宝箱,走了过去,“那是什么。”

宝箱未落锁,沐青樾直接过去掀开盖子,里头放着一对内竹外绒的棋奁,棋奁里有棋子,黑白分明,锃亮泛光。

季凉走到他身边,“是季冉的棋子。”

沐青樾眼尖,稍一扭头就瞧见床的内墙里斜靠着一张棋盘,那棋盘一看就很玄妙,隼牟精巧,应是可以缩叠成桌。

“这是专门用来在床上下棋的?”沐青樾随嘴问道,“谁和他下,你么,你不是不喜欢下棋。”

“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季凉话语平静,似有解释的意味,“因为他是我哥哥,我才会陪他。”

“很久以前,你陪他下棋,”沐青樾合上棋盖,放回原位,顺着床栏坐下,抬眼道,“那就说明那会你们感情还很好,然后呢,你发现他喜欢你,你就开始冷淡他了,是吧。”

季凉缄默不言,沐青樾所说的东西,并非事实,如果只是如此,怎会叫人根结深种。

季凉忆起当年某一日的雨光血色,眼风一瞬讳暗。

其实当时对季冉的失望和怨恨,已被年岁抹淡许多,那年消失的东西也并没有多重要,重要的是沐青樾。

如今沐青樾就在他的身边,很多东西都会慢慢的变得明朗。

沐青樾成功捕捉到季凉的不对劲。

季凉回神,挽起唇角,笑容悠然如昔,“你总是说季冉喜欢我,是不是在意我。”

“鬼才在意你,”沐青樾逃避着溜到窗边,手指一推,窗户开了,夜色已黑,雨仍瓢泼,“怎么说,天黑了,雨还在下,到底能不能去见我那位所谓的老朋友?”

“今夜怕是见不了。”季凉委婉地说,带着一丝遗憾。

“我看你就是在耍我,一会夜晚最合时宜,一会又下雨去不了,”沐青樾很气,“什么老朋友这么神奇?你要是想要我睡在这,你就直说,不要绕我。”

“若现在过去,也不是不行,只是没有必要了。”季凉耐心地笑道,“不如我们先睡了,明日带你过去。”

“我才不和你睡,自个睡去吧。”沐青樾大摇大摆的走往门口。

“这里有两张床,我何曾说过要你和我睡。”季凉一眨眼,便拦在了沐青樾面前,“你心里这样想么。”

这话听的沐青樾噎的慌,“殿下的眼神要是不好,趁早找御医瞧瞧。这里的床是有两张,但我不认为那张没有被子的床可以睡人。”

“师父等下……”季凉微笑启言,思衬了下,又将话语吞下,倾身靠近沐青樾,故意笑道,“若是你认为那床睡不了,那我们只能一起睡了。”

“说话别凑那么近,”沐青樾手心贴上季凉脑门,挡开季凉近在耳颊的脸,扯起唇角,假假笑道,“天那么黑,风那么大,殿下早些休息,我不奉陪了。”

沐青樾快步打开房门,打算去找梁闲宜,如果他还没睡着,就向他问路。

屋外大雨倾盆,强风一带,雨丝便如冰针打入屋内。

季凉拉住沐青樾不让他往外走,“不要淋雨。”

沐青樾手指微颤,季凉似乎很喜欢拉他的手,每次都是极轻的覆着,掌心的温度总是很暖,盖过他微冷的手背,挺舒适的,冷风中,更为明显。

沐青樾慌忙挣开,他想的有点多了。

“那我找把伞。”沐青樾无所谓地回身。

“师父过来了。”季凉的目光望进风雨。

“他过来?你不是说他睡得早……”沐青樾双眼往外一勾,梁闲宜的声音就到了。

“屋中还缺一条被子,两个人不好睡,”梁闲宜抱着折叠整齐的被子,绕过药圃,缓步走来,身旁是为他打伞的一脸呆滞的临烛,“刚忙完,找了条干净的被子。”

沐青樾打算在梁闲宜进门前,向他问路。

季凉却抢在他的前头,接过梁闲宜手中的被子,“师父有心了。”

“我……”沐青樾想插嘴说话。

季凉又抢过他的话头,对梁闲宜道:“青樾想谢谢您。”

“无需客气,早些睡,别玩的太晚。”梁闲宜很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这就是你说的,师父睡得早?”沐青樾叉腰质问。

季凉后背抵着房门,怀抱被子,无辜地看着沐青樾,笑言其他,“有被子了,可以睡了。”

沐青樾瞧他这般模样,后知后觉地道:“敢情你是早就知道,闲宜师父会来送被子,净扯些有的没的。”

季凉将被子摊放到空床上,像模像样的铺好,看沐青樾还立在原地,便笑道:“今夜雨大,不适宜赶路,你安心睡,我不扰你。”

沐青樾闷闷的踱到床边,季凉这般语带关心,掩去玩笑之意的劝说,让他难以再去反驳。

沐青樾麻利的脱掉外裳,跳上床,提醒道:“你快过去睡。”

季凉却是坐了下来,抬眸笑看他,“你去那张。”

“都一样,不想动了。”沐青樾抓起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利索的躺好。

他知道两张床的质地大有不同,他身下的这张木板硬的硌人,而另一张床,轻软舒适。

沐青樾觉得自己又不是特别娇贵的人,睡什么床都没差。

季凉笑而不语,淡然的伸手掀起被子一角。

沐青樾警觉的坐起,用眼神探索着季凉的意图,两人相视无言,季凉的目光温情洋洒,充分的表露着,你不过去我就抱你过去。

最后沐青樾败下阵来,在季凉的目送下上了对面的床,一沾床就闷头大睡,鼻间有浓郁的药草香。

灯熄光灭,雨声淅沥。

沐青樾难以入睡,药香是有安神作用的,可他心里装着事,药香便成了冲散淤塞的清流,让他越发清醒。

他辗转反侧许久,从沐耘想到弥江,从弥江想到神秘人,想到密道,兜兜转转想到诸多,想到季凉,想的思绪错乱,想着想着便想出了声,“你睡着了么。”

季凉没有回应,沐青樾以为他睡着了,微声叹息,“硬床板睡的还挺快。”

“为何叹息。”寂静里传来季凉的声音。

“你没睡着?”沐青樾将脑袋探出被口,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叹息,随意地问道,“你们以前一群人要是都住在这,就一间屋子,怎么睡?岂不是有人要睡地上。”

“你是想知道我是否与他人同睡么。”季凉的话音带着笑意。

“我管你和谁睡。”沐青樾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个傻问题,他拽起被头,埋头一裹,陷入深层的黑暗中。

“荒儿和芜儿从不在此留宿,只有我和季冉偶尔会留下,季冉腰不好,睡不了太软的床。”季凉淡声诉说。

“所以那硬床板是专门给季冉睡的。”沐青樾又将头探了出来,侧身面墙。

“青樾。”季凉淡淡唤他。

“怎么了。”沐青樾扭着脖子看向季凉那边。

“我从未与他人同塌而眠,除了你。”季凉的轻言缓语浮在沉静的黑夜里,有种扫尽风霜的感觉。

“……”沐青樾。

静谧的空间起了声响,沐青樾寻声望去,月影中能看到季凉撑伞出去。

“你去哪?”沐青樾问。

“给你拿样东西。”有风灌入,季凉合上房门。

沐青樾彻底没了睡意,干脆掌灯坐起。

季凉开门而入,未等沐青樾开口便灭去灯火。

屋内避去月色,灯火熄灭的那瞬间尤为黑暗,坐在桌边的沐青樾极为不适应这种环境。

沐青樾睁了睁眼睛,看不清季凉的脸,“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觉有指尖按在他的下巴上。

沐青樾往后一仰,“做什么。”

季凉笑而不答,轻柔捏住他的下巴,借以巧力,打开他的牙关,之后便有一块泛着土腥味的不明物种落入他的口中。

这东西不费吞咽,自个顺着喉咙往里流动。

“什么东西。”沐青樾抚着脖子,觉得喉咙痒痒的,一直痒进胃里,好在这种感觉并不长久。

“食香虫,师父养在药圃里,我刚挖的,洗过了。”季凉笑着解释,“食香虫样貌过丑,怕你不敢吃,便灭了灯火。”

“虫子?”沐青樾的胃里一阵翻滚,作呕感隐隐哽在喉头,“你给我吃虫子?”

“食香虫能消去世间任何味道,只要他在你的体内,你便也闻不到任何味道,”季凉坐在沐青樾身边,温声给他解释,“师父很爱干净,也注重以药养生,所以往日就算这屋子不住人,他都会每日打扫一回,被褥七日换一次,以药材浸洗。我想你许久睡不着,应是闻不惯浓重的药香。”

沐青樾一瞬失言,冷不防的,内心就被浇灌了温热的暖流……

季凉没再说话,莫名的气氛在黑蒙蒙的屋子里穿梭。

“这样么,那谢了。”沐青樾偻着背,摸黑爬上床。

良久,沐青樾突然问道:“它会一直在我胃里?我明日醒来要不要先去一趟茅房。”

季凉笑道:“食香虫进入胃里三个时辰便会化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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