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瑶都风雨误(一)

第二日用过午饭,季凉主动与梁闲宜道别。

冬雨打湿了竹棚上的茅草,四面的雨帘将梁闲宜围在药圃里。

他回首目送他们离开。

绵绵细雨将画面里的稻田石路淋透,似乎有陈旧的重影在雨中相逢。

骄傲高贵的公子,鲜衣赫赫,执伞仗剑,斩断了满庄绿藤,也扰乱了植草少年的心。

雨幕一晃,却是沐青樾的笑容缭跃在季凉目光所至的终点。

“师父很惜才,”季凉撑着青伞,专挑小路走,“他肯定很想收你为徒。”

沐青樾听到惜才就莫名好笑,“惜才没错,惜我就是大错特错。”

“你确实有天赋,”季凉赞许,“那立柱底下嵌着一个圆木,而立柱周围土质疏松,常人站上去,会倒。我小时候,第一次站上去,也没站稳。”

“难道我还能成为绝世高手不成,”沐青樾大为吃惊,又笑意浮之,“那你有没有摔得特别惨,满脸都是泥那种?”

沐青樾想那立柱还是有一定高度的,季凉那会应该七八岁吧,掉下来的话,应该会直接摔倒在地。

“没有,”季凉来到一间窄小的空屋前,“季冉在我身边。”

季凉说的不明不白,沐青樾替他说了个明白,“他扶住了你。”

“嗯。”季凉从窄屋中穿过,打开破落的木门。

沐青樾跟着他走,迎面而来的风,吹的他的青伞都往后弯去。

沐青樾稳住青伞,戏言道:“那我将来要是认真学武,定然要比你厉害,你以后给我少说鬼话,不准再说喜欢我,不然等我成了绝世高手,就先把你抓起来揍一顿。”

“你不让我用言语表达我对你的喜欢,”季凉笑道,“那我可以用做的么。”

“那我就把你揍的做不了。”沐青樾自动忽略季凉话里的意思。

他瞭望四周,季凉带的这条路似乎不是通向瑶都,“你这是要去哪。”

“昨夜和你说过的。”季凉等劲风过去,走上屋外的石子路,两旁都是被浇灌的瘫在泥地上的干瘪的草叶,一丛丛的铺开去。

不远处,石子路的尽头有一间凉棚,棚中立着一块矮小的石碑,像是一座坟墓。

沐青樾的视力很好,他眯起眼,看清了石碑上刻的字,鱼花。

“这不会是我以前养的那只狗吧,”沐青樾已经十分肯定了,季凉特意带着他过来,石碑上写的又是他那狗的名字,“它就是你说的老朋友?”

沐青樾记得他当年刚离开瑶都不久,沐耘就写信告诉他,鱼花被偷了,他为此伤心了不少日子,咒骂了偷狗人无数次断子绝孙,还差点跑回瑶都找鱼花。

“敢情是你偷走了鱼花,那么大的狗,你怎么偷走的,这鱼花真是,被偷了也不知道叫唤。”沐青樾蹲下身,观察鱼花的墓,理的很干净,石碑的质地还是上等的土石。

“我买的,”季凉笑道,“带走鱼花的时候,沐府的家丁就在附近,我在桌上放了银两。”

“肯定是被那家丁给私吞了,家门不幸啊,”沐青樾摇头笑笑,“那其实我们昨夜也可以过来,你非得让我留宿。”

“这里,夜晚只要不下雨,就会有很多萤火,很漂亮,”季凉遗憾的笑道,“昨夜本想等雨停带你过来,可惜大雨不歇。”

沐青樾身影微顿,他坐到石碑旁的小石凳上,手杵着碑沿,仰头与季凉对视,“你没事拿我狗干嘛,我特意把它留下来,给我哥作伴的。”

“我想你。”季凉说的轻淡,却也说的真切。

自从沐青樾走后,他每去一次沐府,就会多想他一分,最后去的次数少了,可还止不住的想他,所以就将与之关联最深的鱼花带回了宫中。

季凉的声音随雨滴摇曳进沐青樾的心里,凉凉的,隐隐牵动着血肉。

沐青樾暗叹一声,嘴里似有千句万句话可以去阻拦那种牵动,可他抓不住那些字眼,太单薄,仿佛一讲出来,就会被季凉一一击化。

“也许你此刻还无法理解。”季凉站在棚檐下,纤瘦的身影融散了这方天地的寒雨烟霾,眼中的情意如初凝的朝露般纯粹,“喜欢你,是一种很自然的感情,有情就会相思。”

浓云渐去,明媚高悬,阳雨下的季凉,胜过初晴的暖雾。

沐青樾刹那断开与季凉的对视,将看入眼中的人,融化在心海里,将听入耳内的话,遗忘在空气中。

他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石粒,良久又抬头笑问:“你养了鱼花多久,它怎么死的。”

笑的无心,仿佛从来没听过半点出自季凉之口的情真意切的话。

但心脏却被撕扯着,恢复不了最初的宁静。

“差不多两年,它是,”季凉顿了一下,隐瞒了真相,“病死的。”

季凉背过身去,感受着雨幕的潮湿,他太过明白沐青樾的躲避,也太过明白自己会永远陷在沐青樾这三个字里出不去。

沐青樾朗朗一笑,“如果它现在还在,估计就只认你当主人了。”

“说来惭愧,养了它那么久,它却和荒儿更亲近些。”同一种食物,不同的方向,鱼花的选择,永远不是他。

“大表妹对它好么。”

“她挺喜欢它的。”

“我懂了,鱼花喜欢跟着好人跑,比如我和我哥,我经常当着鱼花的面做些不算好的事,他就有点怕我。我哥为人比较正派,鱼花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爹,”沐青樾起身掸掸衣摆的尘土,走到季凉身边,开玩笑道,“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被它看见了。”

季凉心头微悸,坏事两字就像尖刺一样,措不及防的戳穿了他的底,即使知道沐青樾只是随口一言,他也难免有些慌神。

沐青樾察觉到季凉的变化,以为季凉是在为付出过却得不到认可而失落,便劝慰道:“我说笑的,小动物而已,它哪懂那么多。改明儿,我送你一条狗,你从头养到尾,就不信它和你不亲。”

季凉侧首看他,落不到实地的虚空的目光,渐渐凝出一抹笑意,“不如把你送给我。”

沐青樾被他这突然的转调弄的有些迟钝,脑子转了半天,怒道:“你才是狗。”

说完打起青伞,入了阳雨里。

季凉漫步相随,面上温柔流转。

山野与闹市,只隔了一条小河。

小河北岸是瑶都几条人迹罕至的街道,再往北就是瑶都的繁街。

茶楼,酒馆,琴坊,书斋等各式各样的精装楼阁,琼楼玉宇,招摇在繁街各处。

沐青樾大摇大摆的走在前头,心里头盘算着如何确保明夜万无一失。

按理说,他们若夜宿客栈,定是各睡各的,他到时候半夜离开,季凉又怎会知晓。

可沐青樾心里总有莫名其妙的担心,他慢下脚步,琢磨的眼神不自觉的射向季凉。

细碎的雨滴滑落伞面,季凉浅笑相望,猜测着沐青樾当下的心思,“想对我做什么?我很少来瑶都大街,不要把我卖了。”

沐青樾撇过眼,玩笑道:“你这提议不错,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就卖了你。”

又立马闲话家常似的问道:“你会喝酒么。”

“不怎么会。”季凉神色古怪,“不能多喝,容易醉。”

沐青樾大喜,若是季凉容易醉,那便用酒来让他深眠。

“你是想让我陪你喝酒么。”季凉笑道。

沐青樾被说中心思,并不否认。

季凉却继续笑道:“我沾了酒就不是我了。”

“你是会发酒疯?”沐青樾大喜剩半。

“我会用行动来表示我对你的喜欢。”季凉微笑,“怕是无法克制。”

沐青樾大喜清空,灌醉季凉不再是上策。

“不说话,是不明白么。”季凉收起自己的伞,凑到沐青樾面前,“那我表达的清楚一些。”

沐青樾自觉向后退,季凉靠的太近了。

叫人以为,他是想要亲他。

沐青樾感知到自己的心跳,懊恼且无措的转移注意力,这里是不言馆的后巷,较前街而言,相对僻静,前方的弄堂里有一间土寮,细听能辨得一两声狗吠。

季凉一声轻笑又引回了他的注意。

转眸过去,眼中人的脸上满是玩笑的意味。

沐青樾气不打一处来,“耍我呢。”

季凉笑道:“你是想让我真的亲你么。”

“……”沐青樾忍住那股被季凉言语压制到无法翻身的气,扯开唇角,假笑道,“我不是说要送你狗么,不如就提前送你吧。”

沐青樾以指做哨,哨声直达弄堂土寮。

顷刻间,无数只土黄色的大狗倾巢而出。

沐青樾和这群狗子可是熟的很,他来瑶都两个多月,天天路过这里投喂它们,它们早已将他视作了主人。

“手借我一下。”沐青樾不由分说地抓住季凉的手腕,撩起他的衣袖,佯装要咬他。

即将落齿时,嘴一闭,手一放,看戏似的抱臂退离到墙边。

大黄们见此情景,纷纷敌视季凉,龇牙咧嘴的冲向他,狂乱的犬吠响彻整个小巷。

这一招,沐青樾对钟情泪试了无数回,每一次,钟情泪都会被吓得抱头逃窜,痛哭流涕。

沐青樾没想过能在季凉身上看到这些,但多少可以震慑掉几分季凉那稳稳的笑容吧。

沐青樾努力的在季凉脸上寻找笑容破碎的裂痕。

然而,季凉全程不动声色,在大黄们即将近身时,他从容的飞身而起,白衣青伞与绵雨相溶间,已翩然的立上金顶玉瓦。

犬吠还在继续,大黄们迎着雨,凶狂被迫减少了一半。

沐青樾大失所望,抱臂仰视季凉,怅然叹息,“能不能给点可怕的过程,这么快就结束了。”

季凉默立了半会,淡然地问:“它们,会咬人么。”

“当然会,逮住了往死里咬。”沐青樾夸大其实的说着假话,这些狗哪里会咬人,就是看着凶些罢了,要不然,钟情泪早死了千百回了。

“真的想看我受伤么。”季凉的眸光一寸寸的黯下去,失落的情绪穿过风雨,无声的传递给沐青樾。

沐青樾回避的很快,纠结与矛盾被瞬间点燃。

他想撕破季凉的笑,却根本看不惯他失去笑容的模样。

“没意思,”沐青樾喃喃着抬头,眼曈里装着挂满云朵的天,“它们不咬人,就是叫的凶,就算会咬人又怎样,能咬到你?我只是想吓吓你,少装可怜了,下来吧。”

沐青樾望着天,季凉望着沐青樾,居高而下的视野将沐青樾的面容尽收眼底。

水花里的墨发神颜,青影相覆,尽成珏玉明珠。

点滴里存在着隐晦而不可忽视的转变,沐青樾会逃避,会闪躲,却也会为之心软。

季凉延下笑意,眼底绽放的光,是此刻天地仅存的和煦。

此时乌云盖天,雨势大涨,淅淅沥沥的夹杂踢踏的声响,密集,凌乱的不像坠雨声。

“还不下来,”沐青樾松松散散的将伞骨置于肩头,抽空瞄了眼季凉,“不下来我走了。”

季凉立于高处不动,侧首望向巷尾,“有人来了。”

沐青樾随之望去,除了磅礴大雨,什么都没有,即便有人来了又如何,这条巷子名为清欢巷,是瑶都有名的街巷,虽窄小僻静,但连接着瑶都几处酒楼茶馆,有人来往,最是寻常。

刚要埋汰,眼角便闯进一群狂奔猛冲的色彩艳丽的人影,共有六人,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妙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纸伞和布袋。

磅礴的大雨,清晰的妙人,为首的蓝衣女最妙,此妙并非容颜妙,而是体态神韵的潇飒。

她奔跑着,宛如一位策马突围救苦救难的铁铮铮的英豪女将。

沐青樾看得头晕目眩,面色泛难。

这个‘英豪女将’,正是他的老相识,子衿楼的宿吟。

他也十分肯定,她们这般气势汹汹地狂冲猛奔,就是冲着他来的。

果不其然,冲在最前头的宿吟,布袋随地一丢,朝他大喝:“沐青樾!可让我逮住你了。”

沐青樾撒腿就跑,墙角的黄狗们见势立即围堵住妙人们,犬吠一声高过一声。

妙人们也是有备而来,除了宿吟之外,其余五人各自打开手上的布袋,将里头的肉饼悉数撒在地上。

大黄们一窝蜂的都去抢食那满地的肉饼,只是还没尝出味道,就接连倒地,酣酣睡去。

沐青樾一边跑一边暗骂,宿吟这婆子太猛了,居然给大黄们下药。

不过他也并不担心宿吟下的会是毒药,最多是迷药吧。

他所了解的宿吟,并不恶毒。

宿吟一个箭步赶超沐青樾,木板似的身姿在雨中轻旋,结实的臂膀随飘逸的裙摆甩到沐青樾身上。

裙摆沾惹的是沐青樾的衣裳,而玉臂沾惹的却是沐青樾的头发。

浓郁的桂花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沐青樾不适的屏住呼吸。

宿吟五指一收,拽着沐青樾的发丝用力往下一扯,凶狠地笑,“还赶跑啊,回去和我姐姐成亲!”

“啊。”沐青樾被扯的头一仰,他扔掉手里的伞,托住脑袋,另一手去挖宿吟的手指,“你个疯婆子,别扯我头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才刚到这一会,你就找来了。”

“这巷子狗叫声这么厉害,肯定就是你在欺负钟情泪。”宿吟紧紧扯着沐青樾的头发,往子衿楼拽。

沐青樾暗自懊悔,子衿楼就在附近,他怎么没想到这狗叫声会引来宿吟,悔不该当初当着宿吟的面,让大黄们追钟情泪。

“躲来躲去,好玩吗?”宿吟说得振振有词,“以为进了宫,就能不负责任了吗!”

“你去我家找我了?”沐青樾被扯的脑子发胀,宿吟身上那浓郁的桂花香粉都能把他熏晕了,“姐姐你先松开我行不行,我现在可是宫官,你别太猖狂了。”

宿吟紧扯不放,“你宫官又怎么?今天就算是沐将军来了,你也得对我姐负责,必须娶她。”

“我负什么责?开口闭口叫我娶她,我将她看做姐姐,让我娶她,我娶你还差不多。我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姐姐的事,有些事你不知道,少掺和,”沐青樾僵着脖子,被迫顺着她走,余光瞟见一直袖手旁观的季凉,高声道,“搁上头看戏呢,还不赶紧下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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