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沐青樾与季凉去找了宿绯,三人一同去了子衿别院。
子衿别院坐落在崇珊林里,那里树木繁茂,僻静清幽,鲜少有人出没,偶有人息也是途经崇珊,去往更为偏僻的郊外。
“子衿别院和子衿楼是一并修建的,母亲喜清静,往年一直有在这养病。母亲病逝后,我和小吟,偶尔会过来小住。”宿绯带头抄了近道,但路途仍是遥远,远到几乎绕过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小村镇。
镇外的河溪连着崇珊林的入口,崇珊林里满是四季常盛的红叶石楠,树上树下厚厚的晕成一片,如临夜的红霞绣在昏蒙的天际,又如晚夕熔进浮浊的沙岸。
往深了走,依稀辩得尽头有些烟霭,越往里烟霭越浓,远处的橘红摇曳在烟霭里,像大火烧断了天穹,烧的烟霭云彩也变成了火红色。
火光拂面,子衿别院若隐若现的藏在红烟云霭中,它悬的很高,背后是多重的挂满枯藤的山。
昨夜落过阵雨,山地和枯藤都还是湿的,远远望去,子衿别院仿佛是被冰冻在层峦石壁中。
它也的确是依山而建,镶嵌在半山腰里,它的整体都是青褐色的,屋瓦不沾砖石,用的都是竹藤青木,如今还夹带了一些特殊的红绸。
常年的阴霾飘浮于山巅,捎来雨雾云霭的润泽朦胧和山棱的冷峭,加重了别院的清寒和寂寥,即便有几许嫣红,也叫人觉得,有它的地方,终年无晴。
别院共有三楼,每层楼都有单独的山道门栏,一楼二楼是起居室,三楼是一个由九十八根上等青木围建而成的室内植卉园,园外有一座矮崖,崖上寒梅丛生。
园中的每一根柱子都刷着一层透明的光滑胶漆,每隔四根柱子便有一扇花窗,花窗耗去三根柱子,窗上刻有叶瓣花芯与枝梗,笔笔精细,错落成棘,弯曲着镌进木柱与窗外的云雾相绕,盛放似的旋上平顶竹瓦。
横撑的檐梁摇坠数盏锦灯,彩绣纱面包裹着晶石底座,单看外观,与子衿楼的晶灯不尽相同。
灯盏之间挂满了喜庆的红绸,花窗上也有,花团流苏,松松的铺着,带点宿雨的微凉。
还有喜字,无墙可贴,便贴在了木柱上,被雨淋的糜烂。
园厅正中摆放着几张客桌,椅凳都放的极为齐整,原本的花草盆栽被挪至柱角,与几大坛稍显突兀的酒坛放在一起。
酒坛旁是一个挨靠栏柱的喜台,台后的柱子,铺挂红绸。
恰如船帆的红,遮住了楼外的山色。
“这里的变动显而易见,红绸喜字都是新的,原先盆栽都是满地散放的,桌子也是在楼下的,还有那些酒坛,这些应该都是吴舍布置的,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变动了。他之前和我说,婚宴场地定在这子衿别院,我便没再来过。”宿绯搬动着柱角边的某盆被挤压的快要倾倒的植卉,这是宿凛纱身前较爱的植卉。
植卉过重,宿绯搬得有些吃力,沐青樾卷起袖子,帮她将植卉搬了出来,摆正到一旁。
“吴舍是本就知道这别院的位置么。”沐青樾粗粗地瞧了一圈,止步于柱前,从这往外望,轻而易举的,就能望见远方的长川深林和渔火幽江。
“目前看来,可不就是知道吗,”宿绯叹息,“我当时没多问,我只想救宓声。”
“这地方真是个谋财害命的好地方。”沐青樾伸着脑袋往柱子之间探去。
季凉拉住他,“别走太近了,不安全。”
“你可有觉察到什么异样之处?”沐青樾瞧着这园内摆设简单的很,不像藏有玄机的样子。
“单看是没什么,视野通透,陈设简单,短时间内也无法造就机关之类的。”季凉来到那堆酒坛子前,“方才上来的时候,山脚下有火油的痕迹。”
“火油?”沐青樾讶异,“难道是想一把火将所有人都烧死么。”
“也许是。”季凉揭开酒坛的盖子,闻了闻,“可想要困住那些人,让他们坐以待毙,并非易事,下药是必然的。用上火油,也可能是让这一切看起来像一场意外。”
“吴舍是真的想借婚宴杀人了?”宿绯捂唇吸气,心中的害怕开始凶猛生长,并不是害怕杀戮,她经历过母亲的劫难,听过母亲讲述残忍杀戮,她的心,其实够坚强了。
她只是在这一刻,觉得离未参透的真相更进了一步,她害怕浓雾拨开,窥见难以接受的事实,她害怕自己的真心付出,换来的是彻头彻尾的利用,是一场浓烈的荒诞戏剧。
她盯着季凉的动作,问道:“酒坛里是什么,火油吗,还是下了迷药的酒?”
“是酒。”季凉又揭了一坛酒,凑近细闻。
沐青樾蹲到酒坛边,那冲天的酒气,一闻便知是酒,“这就是正常的酒。”
季凉将所有的酒都揭了,挥发在空气里的醇厚的酒香中有一股桃花香,“三坛是正常的,三坛是掺了药的。”
桃花香很淡,沐青樾憋气过后再闻,才闻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味。
沐青樾道:“酒里加了桃花酿制,也不是不行。”
“这种桃花香很独特。”季凉拿过酒盖上的酒勺,舀起一勺酒,低首预尝。
沐青樾急急地夺过酒勺,用劲过猛,酒滴泼洒的满地都是,“你都说有问题,还喝。”
“多谢关心。”季凉的笑意浅浅的荡漾开来,“我没事的。”
沐青樾眉眼一抽,五日病!他又给忘了……
若有生命之忧,季凉也不会这般莽撞行事。
“而且,酒里的不是毒药,应该是解药。”季凉接过沐青樾手里的药勺,浅尝一口,确定道,“确实是。”
“解药?”宿绯为之迷惑。
“此药名为枉生露,有毒药也有解药,皆为流质,毒药无味,溶于水则变为蓝色,服之叫人昏迷,约莫半个时辰生效,火烧刀砍会有知觉,但不会醒。解药微含桃花香,气味极淡,却叫人感觉有些腻,吸进嗓子,会有种极轻微的刺痛感。但放在酒里,不注意,便闻不见气味。解药最好在昏迷前服下,约莫会在昏迷后一个时辰生效,若昏迷后再服,会有后遗症,记忆衰退。
若一直未服解药,二个时辰后也会自然醒,但醒转后会记忆混乱,渐渐减智,害怕人群,最后必会寻一处无人之地躲藏,直到经脉萎缩,面临抽筋扒皮之痛,活活痛死。若提早服了解药,便安然无恙,不会昏迷。
枉生露是杜若山庄的杜瞭所制,本是单纯用于行医的迷药,但测试后发现多有弊端,便搁置重制了,”因着宿绯在场,季凉便没称杜瞭为舅舅,“后来在阴差阳错之下,枉生露的药方遭江湖第一杀手帮派景春盟的四当家,景较所窃,贩卖于市,随之泛滥,只要有钱有心,便能买到。”
“公子究竟是何人,对这些如此了解,”宿绯随口提起,“之前听小吟说,你是和阿樾一道从宫里出来的,阿樾说你是个太监,这一听便是玩笑话,公子的气质如此绝然……”
其实宿绯心中也有所猜测,只是这猜来猜去的也与她无关,便没有去特意的追根究底。
“怎么就是玩笑话了,”沐青樾调笑心起,强调,“宿绯,我可没有开玩笑。”
“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个玩笑。”季凉微笑着语意不清。
沐青樾听得明白,正欲反驳,宿绯的话语幽幽地飘了过来,“好了好了,阿樾,当我没说,你两总是这样,说着说着总要闹过,总会没个正经。待到你们独处,任凭你们闹到天荒地老,眼下,先分析分析这解药,怎会出现在酒坛里。”
沐青樾,“……”
“既有解药,吴舍他们便肯定会用到毒药。毒药融水变蓝,太明显,有一种方法,难以察觉,那便是涂抹在物品上。若用量过多,可渗透衣料致人昏迷。”季凉来到椅旁。
“桌子,盘子,碗筷,都容易沾水,椅子是最不容易遇水,最能够接触人体的。”沐青樾舀来一勺酒,滴了些许在椅子上,顷刻间,透明的酒滴变作了深蓝色,“果然如此。”
“可是,为何要安放解药?”宿绯问道。
“这场喜宴,到场的,除了殷擒他们,”季凉道,“应该还有旁人吧。”
“自然,这也是吴舍提的,”宿绯答道,“他让我多叫些楼里姑娘,好让这场喜宴更像喜宴。”
“所以,吴舍无法确定,到时候众人坐的位置,便在所有椅子上都抹了枉生露,”沐青樾分析道,“而那三坛解药,是为姑娘们准备的。姑娘们都喝惯了酒,也不存在不会喝一说。”
“这算什么,算得上良心么。”宿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哀意了然。
沐青樾思虑道:“之前简帧说,殷擒他们也该是有防备的,他说得对,他们前脚刚被一同刺杀,后脚便一同受邀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婚宴,难免不起疑。他们混迹商海这么多年,又不是傻子,即便不怀疑宿绯,不怀疑我,也会怀疑这背后另有隐情。”
季凉笑道:“我们见机行事,你一定会知道,完整的真相,到时候你想怎么做,我都跟随你,保护你。”
“你又说保护我,我真就那么弱……”沐青樾瞅瞅一旁吃瓜的宿绯,声音轻到不可闻。
宿绯明镜似的笑笑,问道:“那简帧,是何人?殷擒他们,被刺杀过?”
“简帧是他的好朋友,也就是那晚跟踪你去见吴舍的人,你还送他回家了不是,”沐青樾说到好朋友一词,自然的加重了语气,自然到不自察,“简帧查到,殷勤他们先前同一时间遭人刺杀。”
“原来是他,”宿绯点点头,“我明白你说的了,先有殷擒他们遭人刺杀,没成功,所以,便有了这场假婚宴。”
“青樾,”季凉认真道,“明日,我会让简帧替你成亲。”
“嗯?”
“嗯?”
沐青樾与宿绯异口同声。
沐青樾有些迷糊,“为何代替我,况且我和他长得完全不一样,我的存在是因为祝妩,祝妩一看不是我,可不得跑的没影。”
季凉笑道:“简帧自有办法瞒过所有人,瞒过祝妩。”
“反正是假成亲,”沐青樾猜到了季凉的想法,低声道,“没必要让他替我。”
“我不想让你与宿绯姑娘有成亲的仪式,”季凉淡淡道,“我会妒忌。”
沐青樾,“……”
季凉真是有够直白,这样坦然的话,当着第三人,还是婚宴主角的面,顺溜的就说出口了。
宿绯也是见怪不怪,风月场里的人,即使未曾真的入了风月,也总归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场面。
沐青樾言之其他,“你让简帧替我,那我总要在这现场,难不成叫我躲在暗处么,还有你,一直忘说,你也躲在暗处么。”
“可以伪装的,”季凉轻描淡写地略过,转言对宿绯道,“宿绯姑娘,明日我会叫简帧配合你,你们权当是要真的成亲。”
“火油呢,”宿绯问道,“还没找到火油。”
季凉道:“火油应该用不到,便不用找了。”
宿绯微微点头,“你们明日也要小心行事。”
“放心,没事的。”沐青樾笑道。
三人临走前,沐青樾左思右想,有件事,其实可以提前向宿绯确认的,“宿绯,当年,就是你所说的,那些个和你母亲交好的老爷,是殷擒他们么。”
宿绯沉寂了一会,坦言道:“是,其实那个贵家老爷就是古董商齐栋,其他的商贾老爷,全都是婚宴名单上的,噢,井鸿也算,他以前与母亲也十分交好。这事我没说开,因为我认为这就是巧合,这事难道,难道,还会牵扯上我母亲不成。”
沐青樾没提馥仙酒楼,真相还未彻底揭开,定言尚早。
快到不言馆之时,沐青樾记起季凉所说的伪装。
季凉一再搪塞,继而又开始不正经的调调,沐青樾避之躲之,一股脑的忘掉了伪装一事。
直到婚宴那日,他才明白,季凉为何搪塞,明白他所说的伪装,是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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