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浮生陈词录(七)

蒹葭阁,瑶都近来新开的女子衣饰店。

沐青樾望着门庭若市的蒹葭阁,一阵失笑,“你让我扮做子衿楼的姑娘是吧,亏你想得出来。”

“我不要,”沐青樾转身要走,“还是躲在暗处的好。”

“子衿别院,无处可躲,眼下时间紧迫,别无他法了。”季凉笑语盈盈,宁淡的口吻,不禁让人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

“你想看我穿女装是吧。”沐青樾试图戳穿季凉。

季凉笑对,“是只能如此。”

沐青樾假笑浮之,眼风在那些姹紫婀娜,莺吟笑呓,相顾恰谈的女子与季凉之间穿梭,转眼又瞧望那满街锦衣深绸,格调鲜扬的贵胄子弟,文人墨客。

与这一众繁花锦簇,鲜衣浓颜对比,季凉当真是那溪间舒和的一股清流了。

“扮姑娘是吧,反正你也是要扮的,我帮你,”沐青樾进了蒹葭阁,侃侃而言,“你这眉眼,若是扮做姑娘,定然温婉娴静。”

“可倘若太过温婉娴静,便不像子衿楼的那群姐姐了。我得琢磨琢磨,怎么捯饬捯饬你,是你说要扮姑娘的,你可别临阵脱逃。”沐青樾直闯蒹葭阁二楼,他虽从未来过这里,但深谙这种衣阁的规矩。

诸如此般有着奢侈之调的衣阁,多是分为两楼,一楼大众客堂,试衣绾妆皆是以帘布相隔,二楼则是特殊雅阁,有单独的试衣室,挑衣选饰,描眉抹脂也都有专人服侍。

“呀,公子贵客,”身着彩锻的半老徐娘,见沐青樾衣着不凡,便知来了阔绰的贵客,立马抄起柜台上的玉柄挑衣杆,喜笑相迎,“楼上请,楼上请。”

店里鲜少有男客临门,上二楼的更是少数,但她并不觉得稀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她才来瑶都不久,想要立足脚跟,就得热情和和气。

季凉拿出一锭银两递给半老徐娘,“有劳了。”

半老徐娘笑咧了嘴,忙揣了银两,举掌高拍两声,伸长脖子往楼上喊:“品儿,准备了,今儿个来了两位贵客。”

已登二楼的沐青樾回身俯望这一幕,不禁对季凉说道:“这场景真是熟悉,像在逛青楼。”

“你去惯了青楼,该是熟悉,”季凉话音闲淡,“若是日后你再去青楼,请一定要带上我。”

沐青樾,“……”

二楼雅室略显昏暗,帘幔遮蔽,室内只有几盏红绣烛灯。

陈设也极为简单,唯一吸睛的是一幅占据了半面墙的栩栩如生的壁画。

画中杨柳藤荫,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每一处落墨,都展露着万物初生的清春。

品儿端茶来招待,沐青樾直接取了茶盘上的茶壶和杯盏,边倒茶边落座灯下雅座。

“品儿,好生招待着。”半老徐娘挽过品儿,玉柄挑衣杆往她手里一放,喜悦的下楼去了。

“两位公子,容品儿来给你们介绍。”品儿单手使着大力推开一扇雕花翠屏样式的门。

里头是一间南北通透,窗扇大开,精装粉饰的饰衣室。

室内依次贴挂着数件珠光碧灿的绫罗裙衫,每一件裙裳下都摆放着一张高脚铜镜梳妆台,台面上满是金钗银饰,珠萃流苏,敞开的锦盒里还有精艳的霓色花钿和胭脂影粉。

“两位公子如此出众,想必公子们的心上人也定是极为出众的,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碧玉。那选我们家,可算是选对了,这儿都是上等的裙衫,简直就是为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量身定做的。”品儿用玉柄挑衣杆取下一套锦纱莲边绣裙,里衫是鹅黄绣布所织,外裳是绣着李花的浅黄轻纱。

“品儿姑娘真是能说会道。”沐青樾放下茶盏,敢情这品儿以为他们是在为姑娘选购衣衫,“你先去忙吧,你在这给我们介绍,感觉我们不是在选衣服,而是在选姑娘。”

沐青樾顾自晃悠进饰衣室,对着南窗旁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的容颜,“等我们选好了,再唤你结账,别让其他人上来。”

品儿听闻选姑娘三字,略显羞涩,到底是面子薄的小姑娘,一溜烟跑了。

沐青樾专注着朝着镜子挤眉弄眼,说到男扮女装,他想到了苏蕴玉,那真是浑然天成的女子样貌。

镜中映上季凉的面容,他的眸中装着沐青樾,便是装进了漫天繁星,“品儿姑娘有句话说的很对,我的心上人是极为出众的。”

沐青樾在镜中无奈地看着季凉,“你能不调戏我么?”

季凉故作认真的思考,“是心里话,极为真诚的。”

“得了,”沐青樾强行江季凉摁坐在锦凳上,挑了一只画眉的笔,比划着季凉眉眼的轮廓,“你的脸太素了,我来给你上个妆,等会你就穿品儿说的那套衣裙,她的眼光还真‘独到’,这么多衣裳里,就属那件衣裳最具风情,其他的都太中规中矩。至于发髻,我看看能不能给你编个新潮的。”

季凉温顺地安坐着,任凭沐青樾在他脸上大刀阔斧似的描化。

沐青樾虚晃的描了半天,愣是无从下笔。

他放弃了为季凉画眉的想法,取来一盒胭脂,开了盖却又盯着手中樱红发呆。

这胭脂影粉,是何顺序,该抹多少,他一无所知。

还有季凉的目光,咫尺的凝视,太过直观的情意,叫他难以静心。

他真想对季凉说一句,“你看我归看我,不要总是含情脉脉。”

“我自己来。”季凉微笑。

镜台边是南窗,窗外是瑶都遍街常见的腊梅,季凉解开了自己的发带,半绾的墨发悉数倾瀑,他的眉目更柔了,似暖月倾落花间。

他将发带置于镜前,发带上的玉铃铛坠下几许重量,带着轻羽丝绒,悄然坠落地面。

“你会?”沐青樾俯身捡起发带,隐隐的荷莲清香窜入鼻间,他攥着玉铃铛,莹白的轻羽缠过他的指尖,相辅辉映,融成了一种纯澈到极致的白。

“暂且试试,我看你泛难的样子,应该完全不会,”季凉选了一盒较为贴近肤色的白/粉,用手指沾了少许,涂于手背,笑道,“总归要与子衿楼的姑娘们有些相像,不然与她们站在一道,太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不叫她们姐姐了?”

“你这样说……”

“得得得,”沐青樾知晓季凉要说什么,拦阻他的下文,“我倒要看看你能整成什么样。”

手边悠悠香气萦绕,沐青樾凑近闻了闻季凉的发带,“你怎么连发带都是香的,身上比姑娘都香。”

“女子的香,”季凉淡看了沐青樾一眼,“你很了解。”

“别人不说,宿绯就很香,不是她们子衿楼有的那种桂花香,是另一种香,她之前趴我身……”沐青樾断了言语,是某种已然成形的考量在阻止他,“不说了,你扮你的,我看看小鸟。”

他想借栖梧鸟来缓解这几日心底的沉绪,越接近真相,心底便越乱。

沐青樾转开玉铃铛,一团豆大的黑色毛球缓缓翻动,探出脑袋,乍见沐青樾,又畏畏缩缩的卷做一团,“他怎么好像变怂了。”

“他可能是怕你,觉得你凶,它的胆子很小。”季凉选定了白/粉,又选了几盒颜色不一的胭脂,各沾了少许,抹于白/粉附近,挑选出最适配的。

“我哪里凶了,我又没凶它。”沐青樾纳闷地戳戳栖梧鸟的背,动作极缓极轻。

“你与简帧的争吵,它都听进去了,它也是极怕简帧的,”季凉淡笑,“你可以试着带它去太阳底下,它会出来。”

饰衣室虽然南北通透,但屋外皆是高墙梅树,避去了灿阳。

沐青樾带着栖梧鸟去了外间雅室。

雅室有一方窄窄栏台,三面临街,由红色轻纱幔帐作隔。

微风浮荡,幔帘飘摆,艳阳婆娑在幔帘中,一闪一闪的轻扫着帘前暗褐色的花梨茶几。

沐青樾掀起幔帘,明光大洒,栖梧鸟睡眼忽睁,呜咽一声,舒展玄羽,飞离玉铃铛,直飞向对街楼檐。

它的身躯实在是太小,颜色又实在太黑,混在深色的檐瓦上,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是吧。”沐青樾眯着眼分辨檐瓦上是否有它的身影,双眼越看越花,急忙朝屋内喊,“季凉,他没影了,我找不见它。”

季凉笑着回道:“你可以用糕点引诱它回来。”

“它还吃糕点,那么点大,不得撑死。”沐青樾牢牢地注视着檐瓦,探手穿过幔帘,从茶几上摸了一块教软的糕点。

他将糕点掰成碎粒,放满整个掌心,然后用口哨逗狗的方式,试着引栖梧鸟现身。

片刻后,檐瓦上有一小黑点急速放大,瞬息之间,停落到了沐青樾的鼻尖上。

然而,这只是栖梧鸟的虚晃一枪,它怪叫一声又冲向了天际,几经翱翔,停在了离蒹葭阁不远的阁楼上。

“耍我是吧。”他望了眼栏台与阁楼相近的距离,果断攀过栏台,掠上阁楼。

阁楼的地面是印花石地,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黑石斑纹。

“你在哪,出个声,别让我给踩扁了。”沐青樾躬着身子,埋头苦寻,手中还搁着那块被他碾碎的糕点,“小家伙,出来吃点东西?”

沐青樾寻了很久,寻不到栖梧鸟,失了耐心,将手中糕点碎末拢做一堆,仰头闷入口中。

他回到栏台,想叫季凉直接唤回栖梧鸟,岂料刚掀开幔帘,便被屋内场景惊撼到失语忘言。

原先避阳的饰衣室,窗闭灯明,衣彩流光,季凉立在灯下,背对着栏台,外裳尽退,内衫半挽。

南北的窗赶尽冬色,揽下纸纱红笼幽遂的光,晃的季凉的背脊白里透红。

沐青樾猛然松掉帘幔,回身愣立栏前,任凭寒风袭面。

待寒风吹过几阵,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躲避,季凉又不是女子,他又不是没见过男子赤身半裸。

可是,那感觉就是不同的,就像他不愿与季凉躺在同一张床上一样。

他何曾有过这般感觉。

栖梧鸟忽而回归,落到沐青樾的嘴边,对着他的脸颊轻啄了一口。

“……你是在亲我?”沐青樾失笑,“你这是随你主子么。”

栖梧鸟伏上沐青樾鼻尖,黑羽轻甩。

“又打我?”沐青樾尽可能的看向鼻尖,“季凉还说你怕我,我看你挺横。”

栖梧鸟呜咽一声,耷拉着脑袋,沿着沐青樾的鼻翼,飞落至他的嘴角,又啄了一口,而后退悬栏台,鸟嘴半张,出人意料地蹦出两个字,“色魔。”

栖梧鸟的声音很怪异,介于雌雄之间,似稚童又似翁叟。

“你会说话?”沐青樾惊慑不已,不禁感叹钱唐翎真是个神一般的人物。

同时他也看清楚了栖梧鸟嘴里的糕渣,原来它并不是在亲他。

“你不许乱讲,我不小心看到的,看到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姑娘,而且还只看到了背而已。”沐青樾下意识的认为栖梧鸟的色魔二字,是意指方才那一幕。

栖梧鸟持续叫唤着‘色魔’,尾音还伴有萎靡不振的呜咽,它扑闪着双翅,飞向幔帘,贴着幔帘的缝隙,努力的往里拱。

此时风静,帘幔纹丝不动。

“想进去?”沐青樾用指腹挑了一下栖梧鸟,“你不许再乱叫,我就帮你进去。”

“色魔。”栖梧鸟的语音更萎靡了,有弹尽粮绝的意味。

“你还叫。”沐青樾气笑,“我打你了。”

“色魔。”栖梧鸟的脖子垂进了茸羽中,蚊蝇似的到处转圈,突然断线般地跌在地上。

沐青樾急忙蹲下,将它捡至掌心,“你怎么了。”

“它应该是饿了。”帘后传来季凉的声音。

“它七天一食,今天刚好是第七天。”季凉的声音近了,金灿的光晕里有人影将幔帘卷裹。

“饿了?他饿了一直叫色……”沐青樾抬起眼来,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的季凉,是焕然一新的季凉,是黄纱粉黛的季凉,是珠翠绾髻,挽袖卷帘的季凉。

清溪浮银火,降雪赏艳李,那是沐青樾认为的最迷绚的场景,也是最遗憾的场景,因为清溪与萤火不得相融,降雪与艳李不能共存,此般场景世间难以得见。

然而,他此时见到了。

季凉的妆容扮相是极致的柔艳,艳而不俗,与他本身弱柳似的气韵相抵,竟是融生了一种迷绚的美感,好似初秋柳畔盈落的皓月沉入了满树娇盛艳放的李花中。

而他的眼中有情,挽过他眼下的泪痣,又令他有了一种悲情之色。

沐青樾突然明白了,何为刹那间,淋漓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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