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楼有一半的姑娘都会去宿绯的婚宴,约莫二十多个,剩下的那些,以金银为重,照常在楼里做生意。
宿绯都和她们交代过,今日楼里会来两位新姑娘,一道去喜宴。
成亲的队伍分成两队,一队是宿绯和宿吟还有楼里的众多姐妹,另一队是装成沐青樾的简帧和楼里的几个姑娘老阿姐还有沐青樾和季凉。
两队人马,先后去往子衿别院。
宿绯那一队,直接进了子衿别院一楼,梳妆打扮,凤冠霞帔,还真是一副待嫁的模样。
简帧在一楼换好衣服,就上了三楼,与众多帮忙的姐妹一起张罗宴席。
伙房是在二楼,掌厨的是早到的吴舍,帮工是后来的一些姐妹们。
沐青樾和季凉随着简帧在三楼。
沐青樾全程盯着简帧的脸庞,憋笑又憋闷。
他没想到,简帧的伪装,竟是那般投机取巧。
肤色和上半张脸算是精装过的,脸上打了薄薄的白/粉,与沐青樾原本的肤色相近,眉毛是修过的,修成了沐青樾的眉形,眼皮是沾粘过的,沾成了沐青樾的双眼皮,眼角也是动过手脚的,有胶质感,远看还真有几分沐青樾的眉眼韵味。
可他的下半张脸,却是被一张软皮面罩所遮,面罩是透明的,鼻子和嘴巴处,画了夸张的图案,虽然还是鼻子嘴巴,但却不是人的。
两颊的皮肤,更是好不到哪里去,红肿流脓,肉瘤肆意。
让人一见便觉得,此人染了病,长了满脸浓疮。
三人寻了个几根柱子,眺望远山,装作寻常唠嗑。
沐青樾把脸凑到简帧面前,仔细瞧了瞧他,小声怒道:“你说让我们拭目以待,就以待这玩意?你好歹给我整好一些,这满脸浓疮,像得了花柳病似的,故意的吧。”
“小崽子不懂少说话,你的眉眼可以改,但嘴巴,脸型却难改,必须用物遮掩,”简帧的声音竟和沐青樾的一模一样,“新郎不能凭空带面罩,弄点浓斑,能让这面罩的存在理所当然。”
简帧昂首挺胸,斜眼撇向沐青樾,“倒是你,脸黑的就像在煤堆里埋过一样,胭脂抹的能吓死人,眼圈又青又紫,嘴巴红的滴血,像被人揍了,实在有碍观瞻。”
“眼圈青紫嘴巴红就是被人揍,你这样认为,是不是被人揍多了?”沐青樾用着调笑的语调,没和简帧置气。
简帧意欲争论,眼风扫到季凉,季凉示意他闭嘴。
“声音怎么弄得?”沐青樾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你这身高,怎么突然变高了?”
沐青樾离了两步,纵观简帧全身,琢磨道:“若想增高不难,可你这声音……”
“这有何难,向伶人求教便可,”简帧控制不住盛气凌人的傲劲,“我何等聪明,一学就会。”
“哟,厉害,真棒,”沐青樾侧首对季凉道,“我下去瞧瞧。”
“想去看看除了吴舍,是否还会有他人么,”季凉随其左右,“如果是他,此刻定不会现身的。”
沐青樾慢下脚步,季凉说的没错,如果是沐宓声,绝不可能正大光明的现身。
但他还是下去瞧了。
吴舍是个麻布灰衣的普通壮汉,一脸憨态,在众人眼里,他的身份是宿绯聘请的伙头师傅。
他守在灶台前,看着忠厚老实,烧菜的功夫也是实打实的,得了空档,还与身边帮忙的姑娘们闲话家常。
日落西山,宾客逐个到来,他们的身边除了守卫之外,还有一个子衿楼的姑娘。
子衿别院地处偏远,他们皆是先到子衿楼,再由姑娘们引道而来。
简帧逐个接待,来宾们见到‘沐青樾’的怪异,稍有疑愣,但大多都以笑容掩之,满嘴恭贺之言,只有祝妩和井鸿刻意挖苦。
祝妩穿着一身奔丧似的缟素白袄,难掩眸中厌憎之意,对着‘沐青樾’的满脸浓疮,大声鄙夷,“逛窑子逛出病来了?钟情泪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成天混迹青楼的人?低劣,恶心!”
祝妩额窄面肿,眼尾上翘,鼻塌唇薄,五官粗糙,是极其刻薄之貌。
这般尖酸无礼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由的让人想到相由心生,面目可憎二词。
简帧揖手应和,“祝姑娘真是太有教养了,善良又大方,谢祝姑娘敬言。”
祝妩竟是听不出简帧反讽之意,只是叨叨了几声,穿堂绕道,握着银剑,坐到了风景最好的一桌。
这若要给她听懂了,她非得掀了这喜堂不可。
祝妩过后,便是井鸿。
只见井鸿满眼嘲笑,面色不善,嚣张无比,“今遭这场婚宴可是让井某长见识了,新郎这幅模样成亲,真乃瑶都一大奇事。”
井鸿大放厥词,毫不怕事。
一旁的沐青樾受得了祝妩的气焰,却受不了井鸿的气焰,明明自己一脸疮,还敢这般猖狂。
他上前虚虚的缠住井鸿的手肘,将他往座位上带,细着嗓子低声笑道:“这位爷,怎么一来就有火气,过几天可有空上子衿楼泄泄火。”
沐青樾特意挑着字眼说话,就是想要戳中井鸿的痛楚。
井鸿一听,剐心之痛,增增上脑,他转转手腕,拧转着手指就要往沐青樾腰上掐。
沐青樾未感痛楚来临,便已被季凉一把扯离井鸿,扯进了怀中。
沐青樾当即摆正身子,瞅瞅四周。
满堂人声,嘈杂哄闹,多数人皆围着简帧客套往来,几个姑娘与护卫不约而同的聊到了一起,祝妩翘着二郎腿,面朝山野,欣赏着她的银剑,还有围着丝竹的那一派姑娘,抚弄着刚学的喜乐,不亦乐乎。
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沐青樾佯装嗔怒地对井鸿道:“这可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了,你气从何来?”
“子衿楼新来的?面孔生的很,”井鸿对沐青樾不感兴趣,转眸盯住季凉,眼中有**摆荡,浑如泥沙,“你也是生面孔,看着年龄不大,长得真不错,身材高挑,就是没有胸,不过爷就喜欢胸小的,会不会伺候男人?用手,用嘴,会不会?要么去我府上玩几天?”
沐青樾被他眼里的**所恶,也为他所说的话犯呕,“唉,他不好,他身子骨太弱了,换我吧,我来伺候你,听楼里姐姐说你床上功夫了得,可想见识见识。”
沐青樾心中莫名来气,真想逮了井鸿往死里揍。
井鸿身体某处一疼,怒火中烧,“我要你这个丑八怪作甚……”
“我,我丑八怪?我……”
“公子见笑,他平日里就喜欢开玩笑。”季凉不带笑意送了井鸿这句话,直接拉起沐青樾的手,绕过人群,出了子衿别院。
“别拉我,他侮辱你,你不恶心么,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沐青樾勾理好鬓边的发丝,山风一瞬又将发丝吹散,糊在他的脸上,沾染了少许脂粉。
子衿别院外的石阶很窄,绕山而砌,一边埋进苍淤的山石中,另一边撑托着木草围栏,往外是悬崖峭壁。
“你维护我,我挺高兴的,”季凉望着红叶满地的崇珊林,脸上的神情温和如初,但不见笑容,“可你说要伺候他,要见识他的床上功夫,我便有些难受,我听不了你对别人说这样的话。”
“你没事吧。”
“有事。”
“我那是在讽刺他。”沐青樾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两颊的脂粉实在太厚,凛风寒气一过,便像刷了一层粘腻的寒露霜脂。
反观季凉,妆容虽艳,却干净清爽,微舞的发丝,也额外增加了柔弱的美感。
季凉似是注意到这儿风大,轻抚上沐青樾冰冷的面颊。
当温热的触感漫上面颊的时候,沐青樾的明眸望进了季凉的暖目中。
他往后退了退,季凉一笑,牵住他藏在宽袖中冰凉的手,往回走,“抱歉,不该带你来这,冻着你了。”
沐青樾挣了一下手,目光一顿,瞟见对面子衿别院二楼栏台有人影掠过。
那背影,有些熟悉。
“好像真的是他。”他反拽住季凉的手腕,奔向别院二楼。
季凉同样看到了栏台上的身影,及时拉住沐青樾,“不要打草惊蛇,他终会出现的。”
晚幕渐临,丝竹声起,月华满楼。
上品红烛将彩绣点亮,彩光映上十四扇花窗,冰冷的木刻成了夜光里绮丽的壁画。
简帧像模像样的在一众哄闹欢笑中,将宿绯迎到了三楼,宿吟伴在宿绯左右。
红毯铺卷,新人漫步,足落喜台,鼓乐声止。
老阿姐高声唱词,天地高堂皆在她的口中。
宿绯红盖遮面,手牵绣球,躬身垂首,演绎着女子的娇羞。
简帧喜服华彩,满面扬喜,举手投足间,小心翼翼,尽显谦敬。
礼成后,子衿楼的姑娘们起哄欢闹,笑言让简帧揭去新娘的盖头。
这本就是瑶都婚宴的习俗,只要新娘愿意,盖头便可揭去。
宿绯不予拒绝,简帧自然乐呵,揭盖敬词,一气呵成。
沐青樾在角落轻扯季凉衣袖,掩着嘴小声道:“你看他那神色,那股认真劲,就像真的成亲一样。这要换做我,还真做不来这般认真,你说要是有人起哄,让新郎亲吻新娘,你猜他俩会怎么做?”
这一幕也只能是猜测了,宿绯早就告知过楼里姑娘,她不喜这般,叫她们休要提起。
“若此刻与宿绯拜堂的是你,”季凉煞有介事地笑道,“我定会不管不顾的,去抢你。”
“……”沐青樾实在叹服季凉的脑回路,“我说这,你说那,死人都能让你给说活了。”
宴席开场,众人入席。
子衿楼的姑娘,分坐三桌,主桌有杜瞭、宿绯和宿吟,还有沐青樾和季凉,其中几个老阿姐,占了座未坐,跑上跑下的帮着吴舍递菜。
盐商方措,古董商齐栋,酒商殷勤,米商万同,木具铺皮喜,伪剑客井鸿,围坐一桌。
他们所带的护卫分坐两桌,都是寻常布衣打扮,看着就是普通的亲信随从。
他们在落座前,用干净的帕子完完整整的擦拭了一遍桌椅板面,包括商贾那一桌,边擦边注意着周围人的神色。
桌上已有好些菜了,他们分别测试了菜品是否有毒,还有他们桌边的那坛子酒。
简帧和宿绯敬酒敬到他们那桌,宿绯用正常人该有的反应,玩笑着问道:“几位叔可是嫌我这不干净了?今儿个我和阿樾成亲,确实是小场面了。唉,谁叫我与阿樾门不当户不对呢,只好私下成亲,一切从简。阿樾谁都没请,我也就请了你们几位叔叔,谁曾想,还遭你们这般对待了。”
宿吟陪在他们身边,端着酒盘,直言不讳,“几位叔叔,怎么还怀疑起饭菜有毒了?宿吟愚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齐栋作为与宿凛纱最为交好的贵家老爷,首当其冲的出来客套解释,用这些年的习惯当做借口,一顿敷衍。
简帧一旁附和,连着敬了齐栋三杯酒。
“确实有备而来啊,”沐青樾侧弯着身子,抵到季凉肩膀,轻声道,“明目张胆的上来就试毒,这不就等于摊牌了?找可疑的人呢。”
他们俩混在姑娘群中,模样看不出什么端倪,就是那身高,过于显眼了。
季凉转首面对沐青樾,端起笑容,轻捏他的脸颊。
沐青樾微愣,扯掉季凉的手,“捏我做什么。”
季凉的笑意漫上眼眸,紧贴沐青樾的耳朵,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他们方才往这瞧了,怕他们起疑。我看子衿楼的姑娘,好些都喜欢这般打闹。”
“喜欢这般打闹是吧。”沐青樾直接扒住季凉的面颊,拇指稍稍用力的往两边挤压。
季凉的脸过于柔软,被他这么一捏,活像一张擀开了的面饼。
沐青樾垂头憋笑。
季凉脸颊绯红,那是被沐青樾捏红的。
沐青樾清了清喉咙,一声干笑,“疼不。”
季凉凑近答他,“只要你开心,多疼我都乐意。”
沐青樾,“……”
“呀,两位新来的小阿妹,感情甚笃啊。”坐于季凉身旁的一位褐衣姑娘,嬉笑打趣,她没听清季凉说了什么,单看那亲昵样,定是关系不俗,“我回头可得与绯姐说道说道,给你们取个合适的名头,来钱快。好些公子都喜欢姐妹花作陪呢,前阵子,有位姓叶的公子,就喜欢这样。”
“甄儿你说是不是。”褐衣姑娘玉手一抬,虚晃晃地指向对坐的甄儿。
“可不是,那银子给的爽气,把我乐的。”甄儿故作羞怯,言语中尽是得意,“我们也叫他两天都没下床呢,那个中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呐。”
褐衣姑娘杵着脑袋,媚着一双丹凤眼,细细地打量季凉,“这位妹妹真是乖巧可人,想必未经人事,是个雏吧。”
沐青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季凉稍稍离褐衣姑娘远了些。
“那位妹妹你为何要笑呢,”褐衣姑娘笑着打趣道,“难道姐姐说的不对?”
沐青樾侧靠椅背,目光越过季凉看向褐衣姑娘,细着嗓子说道:“回……姐姐的话,我这笑,是附和的笑。”
沐青樾差点说漏嘴,这位褐衣姑娘,便是‘叶鱼遥’在子衿楼的相好,回儿。
同时也是他的酒搭子,他平常去子衿楼喝酒,就爱找回儿,只因她是子衿楼里最懂诗画的姑娘。
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可年纪轻轻的她,却喜欢老气的艳丽妆容,老派的珠花金饰,老成的深色袄裙。
“你不乖,你明明是在笑姐姐,姐姐喜欢乖的,”回儿说着就要去抚摸季凉的脸,“瞧瞧,这小脸被你捏的红彤彤的,真是我见犹怜。”
季凉不着痕迹的避过,随手夹了几块桌上的凉菜,放到回儿碗中,希望能堵住回儿的嘴和手。
“呀,真乖。那姐姐还要别的,要这个,还要那个。”回儿一一指过好些道菜,碗都端到了季凉的面前。
别的姑娘见状,纷纷效仿,“这位妹妹真是招人喜欢,来帮姐姐也夹个菜。”
好些个还站了起来,递着碗,身子齐齐往前扑。
沐青樾身边的姑娘,前胸倚着桌边,玉臂伏在桌上,直将碗伸到季凉面前,嘴里喊着要那最远处的白切鸡。
她的纱袖的垂落到沐青樾襟前,桂花香阵阵冲鼻。
沐青樾吸了吸鼻子,对季凉耳语,“给我出来。”
季凉安静的跟着沐青樾去到三楼门栏。
身后的姑娘们,嬉笑玩闹的相互责怪,说吓跑了两位妹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