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声,吴哥,原谅我吧,这辈子,我最终还是活不下去了。在湘云镇的那段日子,是我此生第二快乐的日子。我想过,去忘记仇恨,忘记伤痛,每当悲伤蚀骨,我都会拼命的去回忆去幻想我认为美好的东西。那是有效果的,但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效果罢了。我的那些伤痛,扎根的太深了,所以想忘记,也仅仅只是想而已,要做到真正的去忘记,怎么可能呢。
我们来到瑶都,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注定这辈子,我会死在他们手上,会死在瑶都。
昨天晚上,我进了祝府之后,祝妩给了我一块华贵的布匹,和一副山水画,她让我将画上山水,绣到布匹上。我照做了,将要完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茅房,回来的时候,画和刺绣都被祝妩养的狗撕得的支离破碎。祝妩迁怒于我,扒了我的衣服,将厨房煮剩的滚热的汤羹,浇在了我的身上,她嘲弄我,奚落我,最后将我丢在了祝府后门口的僻静小道上,我的身上没有衣服,皮肤火辣疼痛,我不知所措,慌张的在原地待了很久很久。
后来,巷弄口来了一群人。他们越走越近,满身酒气,当我看到他们的脸,原先的慌张无措,彻底变成了绝望。我认识他们,他们都是我的仇人,是他们害得我家道中落,流离失所,害的我被卖到了繁城,害我坠入了地狱。这一切就是这么的巧合呀,巧合的都有些荒谬了,他们没有认出我,但是他们依然禽兽不如,我的人生就是这么的可悲。
他们将我带去了一所宅子,摧残我,折磨我,他们互相攀比,吹捧,换着花样玩。我又回忆起了那段在繁城的惨无人道的日子,太痛苦了。他们最后还用上了鞭子,用刀,很轻很轻的划过我的皮肤。他们是想要玩死我呀,也许,他们这样,玩死过很多人吧,所以那样的熟悉,他们最后以为我死了,就将我仍在了废墟里。
他们分别是瑶都赫赫有名的商贵,方措,齐栋,殷勤,万同,皮喜,井鸿。
宓声,吴哥,你们不要为我报仇,不要报官,他们官商勾结,你们斗不过他们的。宓声,我见过那个常去你摊头的姑娘,还有一位公子,就是你常提起的小公子吧,有几次我去给你送饭,见到他们了。那个姑娘很有风韵,我看她对你说话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喜欢你呢。她是叫宿绯吧,我老远听到过,我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我现在知道了,她是子衿楼的老板。
可笑的是,我是在齐栋他们嘴里知道的,他们说我比得过子衿楼的姑娘,说要让宿绯见见我,给我打造成子衿楼的花魁。他们又说,除非我能挺得过今晚,不然让宿绯去造鬼吗?他们的关系真好啊,好到都让我流泪了。他们还提到了宿绯的母亲,字里行间都是熟稔,他们一边蹂躏我,一边畅谈着宿绯,用着长辈的口吻,说到了宿绯的终身大事,青楼老板的终身大事想要圆满,可是很难的,他们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喝到宿绯的喜酒,那将是多大的喜悦呀。
太可悲了,嘴里字字欢言,身体却犯着恶行。我真希望,他们能在他们所想要的喜悦中死去,能在大火中死去,就像一场意外,多好,没人会追究一场意外的,他们将永远生活在地狱里。
宓声,往后的日子没有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吴哥,别再大嗓门了,会吓跑女孩子的。
你们保重,不要为我报仇,我做了鬼,会亲自去收拾他们。”
沐青樾看完这封遗书,第一感觉是愤怒与憎恶。
过后便觉有些奇怪,沈织梦在最后说,不要帮她报仇,可是,她却将她的希望写的明明白白。
就好像是在,隐晦的引导沐宓声?
她知道沐宓声定会为她报仇,而她所写的希望,便是在讲述着报仇的方法。
所以沐宓声才会想到利用宿绯的喜宴,去聚集这群人,让他们在喜悦中痛苦的死去。
但也许,是他想多了,他不能轻易去判定一个已死之人的心思。
他不由地看向季凉,他想知道季凉的想法。
季凉落目遗书,开口询问沐宓声,问的却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沈姑娘说,湘云镇的那段日子是她第二快乐的日子。请问,你是否知道她第一快乐的日子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公子说话不用这么客气。”沐宓声有些承接不住季凉温和有礼的语气。
“他说话经常这个调调。”沐青樾不以为然,将遗书还给沐宓声。
沐宓声无声点头,收好遗书,心绪复杂,他对季凉道:“关于织梦的过往,她的一些经历,我们都不知道,她没说过。”
“是什么都不知道么。”季凉道。
“嗯。”
“沈姑娘出事的那一天,是否是十一月一日。”季凉拿起沐青樾腰间的绣袋看了看。
“正是那日啊,”吴舍大声惊疑,“奇了,你怎么会知道?”
“十一月一日,那不是,殷勤他们遭刺杀的日子么。对了,那一日,殷勤他们遭到了刺杀,不是你们所为?”沐青樾扯回绣袋,他以为季凉是在习惯性的扰他。
沐宓声显然一无所知。
“沈织梦在那一日出事,第二日回家,那刺杀就不可能是你们所为,”沐青樾开始碎碎念,“那会是谁?会和馥仙酒楼有关么,是殷勤那伙人的罪恶太多,寻仇的人太多么。怎会是同一日?凑巧?要不,直接逼问殷勤他们……”
“馥仙酒楼是啥?”吴舍挠挠头。
无人理睬吴舍。
沐青樾思绪繁杂,他希望那一场刺杀就是和馥仙酒楼有关的,他希望馥仙酒楼有人生还,并且是他所想的那一个。
他忙问季凉,“你怎么这么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情我暂时还不能确定,”季凉温声道,“等确定了再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疑虑太久,你先不要忧扰。”
“……”沐青樾气闷,但季凉不说,他也没法子。
他暂时先放下这些疑问,斟酌了一下言语,对沐宓声道,“你看了沈织梦的遗书之后,就决定为她报仇了,是吧。所以你找上了宿绯……”
“是,我想要利用她,去聚集那些人……”沐宓声低下头去,“正如织梦所说,她说宿绯似乎有些喜欢我,我试探了,宿绯真的对我有些好感,和她在一起,太容易了。之后我便和吴舍合演了一出被绑架的苦肉计,让宿绯找人假成亲……”
沐宓声说到这顿了顿,凝重而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沐青樾,“原本我是想,自己与她成亲,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就不想那样做。”
“你心里啥时有喜欢的人了?我咋地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和青楼女子步入喜堂。”吴舍插嘴,但还是无人理他。
沐青樾沉默,他想到了季凉的那句,“如果他的心里有喜欢的人,他过于喜欢那个人,大概是宁愿绕个湾子的。”
而沐宓声此时看他的眼神,又让他想到了,季凉所说的,“他确实在意你,宿绯姑娘也说了他重视你。”
沐青樾不愿那样去想。
可他若仔细地去回想一些不经意间的他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又好像真的有迹可循。
季凉的目光落到沐青樾的身上,他知道沐青樾能明白沐宓声的话意。
“我对不起她,”沐宓声望向埋头昏睡的宿绯,眼里没有一点情爱的色彩,“其实经历那么多,我曾经最看重的是非黑白,已经不重要了,在生死仇恨面前,是非早就分不清了。小公子,你讨厌我吧,我这个人在离开你的那一刻就已经废了。”
“你利用宿绯,确实是做错了,你让她伤心了,她虽然挺开放一个人,可是她的感情,却是一张白纸。谁都不愿意自己的第一段感情,全是凌乱不堪的刀痕墨迹。但是我不会讨厌你,我……”
沐宓声这一路走来,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挣扎,太多的苦难。
若要追溯过往,追溯到原点,他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好了,事讲完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吴舍提起屁股,将丢在一边的火油抱了过来,“赶紧烧了他们,烧的什么都不留。”
“等下。”沐青樾夺过吴舍手中的油桶,“你们这样做,实属下策。”
“怎么就是下策了,不挺好的,就像一场意外,他们醒不来,还可以让他们尝尝活活被火烧死的感觉。”吴舍不理解。
沐青樾道:“你什么脑子,一场火灾,好巧不巧的就死了他们?子衿楼的人完好无损?他们身份都不寻常,一窝全死在这,明日瑶都就沸腾了,会害了子衿楼。他们都已经中了枉生露的毒了,这种毒你们用的,你们也应该知道毒性,二个时辰之后,他们醒来,记忆会混乱,渐渐减智,害怕人群,最后必会寻一处无人之地躲藏,直到经脉萎缩,面临抽筋扒皮之痛,活活痛死。”
沐青樾直接将季凉之前所说复述了一遍,说完还找季凉确定,“是这样吧。”
“嗯,”季凉补充道,“他们先是会记忆会混乱,日子越久,脑中越混沌,半个月后,开始害怕人群,避开人群寻找没有生息的诸如山洞之类狭小之地躲藏,之后便会经脉萎缩,全身瘫痪,经历抽筋扒皮之痛,这一过程会持续三日,也就是活活痛上三日,要比火烧痛苦。”
“你知道的可真清楚,我就只知道这药能让人死掉。”吴舍挠挠头,搓搓手。
沐宓声默默认同。
沐青樾说的通透,但也有一些疑虑,“待那些姑娘醒了,宿绯随便与他们解释些什么,我悔婚,或者说她突然不想成亲,倒也能糊弄过去。可是殷勤他们醒了,他们会记忆混乱,但是他们总归会记得些东西吧?”
季凉道:“他们会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思维会受阻碍,很容易受人引导。至于井鸿……”
“对呀,还有这狗畜生,”吴舍怒道,“这劳什子的畜生没中枉生露,还被人给救走了,咋整?死不了还乱说话咋整。”
“井鸿好像是个问题。”沐青樾看向季凉。
“井鸿身有恶行,口不择言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季凉解释,“他身上有异术,被外力所瓦解,至少要卧床一月,这一月都会意识昏沉,清醒的那一天便是他的死期,但若侥幸未死,也是痴呆一生。井鸿并不具威胁,有威胁的是他背后的神秘人,不知他的存在是何意义,但他只是救走了井鸿,应该与此事无关。”
“啥子?侥幸不死变成痴呆?不行!他得死,他得死呀,”吴舍听得云里雾里,收拾好油桶,嘴上嘟囔,“公子你武功那么厉害,直接杀了他得了。”
“喂,你别叫他杀人,”沐青樾下意识地回怼,“他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季凉一瞬愣然,沐青樾的话语,就像是一道强光,不可抵挡地照在他的心上。
而干干净净四个字,就是强光里掺了蜜糖的尖锐箭矢,狠命地扎进他的心脏,扎中了那道禁锢着他的不能向沐青樾揭示的枷锁。
沐青樾拍拍吴舍肩膀,安慰道:“井鸿要是侥幸未死,等他变成了傻子,到时候咱随便捅他一刀。”
“小公子,我可以和你单独说说话吗。”沐宓声已是十分虚弱,他深感疲劳乏力,肌肉筋髓似乎都乱糟糟的绞在了一起,他维持着正常的表情,不让沐青樾看出异样。
只要季凉不说,沐青樾和吴舍定是看不出他已油尽灯枯。
他强撑起身体,看向季凉,有些渴求地问道,“可以吗?”
季凉欲言又止,沐宓声此时的身体状况极差,随时都有殒命的可能。
沐宓声朝他摇摇头,恳求他不要讲。
他的心空了好多年,如果能在人生的最后,汲取一点晨曦放进心里,就可以温暖他冰冷的世界,点亮他死后的路。
“你问他做什么,”沐青樾过去扶住沐宓声,“你想去哪里说。”
“矮崖梅林。”沐宓声望着楼外飘旋着的三两片寒梅,眼前落下往昔弥足珍贵的画面。
“要不,我们先去医馆吧?”沐青樾再怎么不懂医理,也能感觉到沐宓声此刻的气虚体弱。
“小公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梅花,我没事,你不用扶我。”沐宓声拒绝了沐青樾的搀扶,压着身体的不适,独自往外走。
看着沐宓声的背影,沐青樾心软了,跟上他的步伐,又徒然顿住回头看季凉。
季凉也正看着他,神情淡淡,辨不出是何心情。
他想让季凉乖乖在这等他,话一出口,却变了样,“你别跟来,就在这待着别动。”
“好。”季凉话音极浅。
沐青樾与沐宓声并肩离去,他又回头看了季凉一眼。
他有注意到,当他回怼吴舍后,季凉的情绪就不太对,又是从前有过的那种不经意间的短暂的自我封闭。
他无法理解,那样一句话,怎会叫他这般心绪沉重。
“我看小诺这会是真高兴,他总是惦记着他的小公子,有时候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饭不吃,水不喝,就在那呆坐,能坐一天,外人看了要以为他犯了相思病。”吴舍对着季凉感慨。
还想继续往下说,季凉点晕了他。
季凉走到简帧身边,“能帮我去一趟繁城么。”
“你告诉我,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踩我。”简帧稍稍支起脑袋,拽紧衣服,看上头的脚印,腰侧有一个很明显,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沐青樾那小崽子,真会招仇。”
简帧此刻头晕脑胀,连讲话都含糊。
他其实早就醒了,喝的酒越多,醒的越早,头晕脑胀的便没有掺和进去。
他瞄了眼身侧压着手臂埋头闷睡的宿绯。
宿绯喝的比他还要多,断然是比他更早醒,他知道她哭了,他离得近,听得见她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宿绯的眼泪晕湿了火红的纱袖,她亲耳听到了沐宓声说不喜欢她,能不落泪么。
真心实意的付出,自以为美好的爱情,到头来却是一场**裸的利用。
当祈祷侥幸全部化为乌有,那一刻,她的心枯败,碎裂,苦涩,刹那间,泪水决堤。
“是井鸿。”季凉轻描淡写地说道,“青樾与他有些过节。”
“遇见我,是他的不幸。”简帧手一划,点了宿绯的睡穴,宿绯当即没了意识。
“我会杀了井鸿。”简帧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是骄傲的名流贵胄,怎能忍受此等侮辱性的伤害。
他将怒火暂存,揉揉背,慢慢地倚靠椅背,抬着眼皮道:“去繁城干什么。”
“沈织梦是被卖到繁城钱府的,查下她入钱府前的背景。”
“繁城太远,穷乡僻壤,来回至少四天。”简帧撕掉眉眼上的胶质物,恢复了原本眉峰飞扬的模样。
季凉拿出天引珠放到简帧怀里。
“你查这个,用意何在?”简帧落眼天引珠,“事情可以到此结束,没必要深究。”
季凉淡声道:“青樾一直惦记馥仙酒楼的事,我不想他一直纠结在心,为其所扰。”
“馥仙酒楼?这和你让我查的有关系?有些事挖到底,结果不一定好,”简帧大大方方的收了天引珠,“这么早就把天引珠给我,你明知道,就算你不给我天引珠,我也会为你跑这一趟。”
“反正迟早都是要给你的,不如让你安心些,”季凉淡淡道,“到时候直接来这找我。”
“你不去盯着点他们,这么放心?”简帧提醒。
“不放心。”季凉举步赶去矮崖梅林。
他自然是要过去的,沐宓声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他不能让沐青樾为沐宓声的死而慌措。
还有,他说服不了自己。
他的心里,始终是不舒服的。
尽管他明白,沐宓声找沐青樾去矮崖梅林,不过是最后的道别,而沐青樾答应一同前往,不过是出于友情。
“小心点,让他发现,定要闹你。”简帧高声提醒,又觉多余,沐青樾若能发现季凉,那可真是西边日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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