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浮生梦难诉(六)

矮崖梅林有两处,一处离得近,在三楼栏畔,但梅花稀疏,路陡难行。

沐青樾与沐宓声去了另一处,那处的矮崖分为南北两段,中间隔着深谷山溪。

南北皆有梅花,北段的山路相对平坦些,他们便上了北崖,坐到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赏南崖无数随风作舞的寒梅。

季凉静静地倚立在一颗梅树旁,背对着他们,带着几多愁绪,观星赏月。

他离得不近不远,刚好能听到他们的话语,清楚他们的动向。

“小公子,这一幕,真让人感到熟悉。”沐宓声回忆起过去的无数个春秋,他翻越这无数个春秋,去到有沐青樾的那两个春秋。

沐府是瑶都**型的大户,不奢华,不富贵,到处都是诗书花语的气息,特别是沐耘的梅林庭院。

沐青樾很喜欢带着他去梅林庭院,去遛狗,去摘花,去到假山石上共赏梅枝飞洒,梅花摇曳。

那时的光景,惬意,安宁。

那时的他以为,这般光景可以一世长存。

“是有点,”沐青樾遥想当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赏梅?找我说话,偏要跑这里说。”

“对啊,赏梅,会让我想起,与你一起在沐府的时光,那时候的我,没有一天是不快乐的,被你骂我也快乐。”沐宓声的话语淡到飘忽,仿佛这一字一句都漂浮在花海上。

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光,诸如现在这般。

如果此刻,他的生命没有渐渐流逝,那该多好。

沐青樾失笑,“你这话说的,我像恶人似的。”

“那会你总是要管我,我不听,你却还是要说,非得把我惹毛了,”沐青樾不由自主地想要偏离话题,他不是很想揭露那层隐隐翻动的薄膜,“有一次还特别有趣,记得不,隔壁姐姐跑到我家来,说她的脸很嫩,让我摸她一下。我还没说话,你就开始教育我,说我是正经人家的公子,不能调戏人家。我真被你气死,我哪有调戏她?第二天她又来了,你不说我了,你开始说她,说什么女子不应如此行为,转头她哥就上门找你,你依旧满嘴大道理,把他哥都说晕了。”

“可能是我从小的生活环境所至吧,我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他从小教我做一个勇敢坚强,踏实诚恳,正直光明,不畏苦难的人。我还有个弟弟,他从来都不听父亲的话,他叛逆乖张,骄纵顽劣,最后自食恶果。”沐宓声连连苦笑,“小公子,你一向不服管教,我一开始对你絮絮叨叨,那是我在担心,我怕你像我弟弟一样误入歧途。但很快我就知道,我想的不对,你和我弟弟完全不同,你不坏,你的心很干净。我教你好坏,但其实你本身就是非分明。但我还是对你絮絮叨叨了,因为,我希望你更好,就算你不听我的,你骂我,逼我与你一同玩闹,我也还是想对你絮絮叨叨。”

“我明白了,”沐青樾拨弄着青石缝隙间的茅草,笑道,“你刚来我家那会,身上那种坚韧不拔,不畏霜雪的气息,就是受你父亲的影响,等于就是与生俱来的呗。你还说什么,温暖朝气都是做给我看的,瞎说。你那会,是把我当成你弟弟了。”

“没有,”沐宓声低低道,“不是弟弟。”

“……”沐青樾闭声不言,他觉得他们聊天的风向很不对,他极力带走的那层他不想触及的话题,又绕了回来,还越说越明显。

沐青樾考虑着道:“这太冷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沐宓声摇头,“小公子,我还有话,你就让我说完吧,你不用回应我,只要静静地听我说完。”

要是时光长存,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对沐青樾,说出心底的话。

可是他的时光已经到了尽头,所以他想说。

他想亲口告诉沐青樾,他喜欢他。

沐宓声没敢去看沐青樾,看了便会增加不舍,“小公子,你现在还想知道吗,当年我为什么会被逐出沐府,为什么将军夫人容不下我。”

沐青樾不语,他已经能够猜到了。

“你记得吗,春日的午后,你经常会抱着鱼花躺在凉椅上晒太阳,而我很喜欢伏在石桌上,陪你晒太阳。”沐宓声的眼前,如瀑般的降下了一片清辉。

清辉之中,点点象征着时光的流雾围绕着万花似锦的沐府庭院和光景里美好的少年。

他望着少年良久,他憧憬他,暗恋他,于是他开始心猿意马。

他想去亲吻他,可是他不敢,不该,也觉得自己不配。

于是……

“有一日,我拿起画笔,画下了你,”沐宓声言语艰难,“然后,我亲了画中的你。”

他以画寄情,将美好的少年藏进画里,他亲吻画中少年,让所有的情不自禁得以宣泄。

沐青樾听了没什么反应,内心也毫无波澜。

因为心有所觉,所以唯未有意料之外的反应,因为没有触及他的情思,所以内心毫无波澜。

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幕,刚好被将军夫人看见,”沐宓声心中闷堵,似乎吞进了一颗滚烫的火珠,“所以,将军夫人要赶我走,我无法再待在沐府。”

“原来是这样。”沐青樾又淡淡地应了一句。

他的母亲,确实非常忌讳此种情感。

小时候他还不清楚,越长大便越了解,他的母亲,是有多么的忌讳此种感情。

现在想想,沐宓声那般行为,确实足以让他的母亲震怒不息,不择手段去遏制情苗的生长。

“小公子,你这个人就好像有一种魔力,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你,你的周围都是亮堂堂的,照耀着你的光,永远是美好的莹光澄月,靠你近一点,再灰暗的人,也能变得亮堂堂的。”沐宓声眼中山梅朦胧,全部都是他无法触及的奢望。

他理解沐青樾此刻的无动于衷。

沐青樾连淡淡的应声也没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脚边那枯败的野草都被他看出了光泽。

“我好累,我应该快要死了。”沐宓声病态尽显,单手强撑着石地,虚弱的直不起腰。

“胡说什么呢?”沐青樾不再注目野草,他观察沐宓声的面色,越看越觉得他憔悴不堪。

“走吧,去医馆。”沐青樾搀住沐宓声的手臂,准备将他扶起。

“不,我不想去,”沐宓声就势搭住沐青樾的肩膀,费劲全力,将他按坐在地上,“你就让我和你多待一会吧。”

这样一翻动作后,他呼吸急促,显然有些透不过气,但他仍在坚持。

他的心上还有一句话,他想说出来,不管结局如何,他都想说。

他想说尽那些深深镌刻在他心上的话。

“小公子,也许这一次过后,我们就会永不相见。我想……”他认真而惶惶地凝视沐青樾,当忐忑和憧憬相撞,他的心犹如被利刃轻轻刮过那般的难耐,“我想亲一下你,亲一下真实的你。”

沐青樾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退,但是沐宓声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他没能真的退离。

他默不作声,这在旁人听来,似乎是默然认同了。

凛冬寒山,孤星冷冽,梅树下的季凉神色缈缈。

他转过身来,眼中的天星明月替换成了沐青樾的侧影。

沐宓声深切感受到了沐青樾的抵触与抗拒,可他还是想赌一把,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沐青樾。

沐青樾没有任何动作,拒绝,迎合,都没有。

寒风忽起,腊梅轻舞,莹黄的花瓣带着水气,飘零到季凉的脸上,冰冷透骨。

此刻万般心境,难以诉清。

“不可以,”沐青樾抓开了沐宓声的手,扭过身去,坚定道,“你亲我,那我们算什么关系,这没有任何意义,不可以,也不应该。”

他对沐宓声有愧疚,有怜悯,但他不可能因此去随便应允对方什么。

他没有第一时间果断的拒绝,不是在迟疑与犹豫,而是在那一刻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季凉。

满心都只有关于季凉的纯粹的情感。

从而思考了很多,从而停滞发愣。

“你喜欢那位姑娘是吗。”沐宓声忽而这样问道。

当奢望倒空,他的心不再难耐,无论结果如何,他至少将憋闷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

当忐忑和憧憬变作泡沫,他感到轻松,夹杂着空虚痛苦和不舍的轻松。

“你昏了,他又不是姑娘。”沐青樾无语,“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很明显么。”

“他不是姑娘,你怎么会认为,我说的是他。”沐宓声低首苦笑,他从怀中摸出一张褶皱泛黄的纸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他那性情,对你说话温温柔柔的,轻声细语,确实是你喜欢的。”

纸上的文字,在沐青樾眼里没有意义,却是他所珍惜的。

沐青樾微愣,“你套我?沐宓声,也学会套人话了。”

“他是皇子吧。”沐宓声低声道。

沐青樾讶异,“你怎么知道。”

“你叫他了,季凉,季是国姓,百姓名讳,不得同音同字。”

沐青樾汗颜,他已经很注意,不在他人面前叫季凉的名字。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沐宓声轻声问道。

沐青樾不打算说寿宴的事,他认真地想了想,“算是宫道上认识的,不过他认识我,比我认识他要早,我好像认识他还不到一个月。”

“不到一个月,你就喜欢上他了吗?你那么抗拒男子……”沐宓声摩挲着手里的纸条。

人生世事无常,可以改变太多东西,连感情里的天性,也可以改变。

不是时间的问题,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所遇非人。

“我依然抗拒。”沐青樾有些逃避地仰躺下来,抬眼望天。

“他对你很好,我很放心,可是……”沐宓声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沐青樾盯着沐宓声的背影,他没看见沐宓声拿纸的动作,以为他只是惯常的低头瞩地。

“他是深宫里的人,生来不就有枷锁吗?“沐宓声忧心道,“而你一向无拘无束,宫里没有自由,不适合你,你们不适合在一起。”

“你想太多了,我有说和他在一起么?而且,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为何是我随他入深宫,而不是他随我入江湖?”沐青樾继续躺着望天,心里头不由的开始考量。

季凉的未来,无法定性。但他是皇子,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如果他重视他皇子的身份,他就做不到随心所欲。

虽然梁闲宜与季冉都说过,季凉无意荣华,可让他长久离宫,永久离宫,那大概是要放弃他皇子的身份的。

还有,杜氏一族的因果,季叙会放任他么。

沐青樾不由的烦躁,他想这些做什么,他想的太过了,想的他的心全是麻痒麻痒的躁动。

“是,你从小就喜欢别人听你的,你喜欢别人顺着你……可是,小公子,你知道你自己能改变的,所以也许,当你实在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自由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了。”沐宓声看着手中的纸条,眸中含杂着由生离死别化成的无奈与不舍。

一阵风吹过,南崖无数零碎的寒梅花瓣迎月荡扬,堕入山涧。

沐青樾没回应沐宓声的话,他担心着沐宓声的病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沐宓声,我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小公子,你真的长大了,”沐宓声气若游丝,“可惜,我食言了,我没能陪你长大。”

峡谷沟隙,山风凶猛,吹起沐宓声的发丝,吹乱他的衣襟,吹得他手心的纸条隐进万千寒梅里。

“从今往后,我不用再惦念着你了,你会偶尔想念我吗。”他说得很轻很轻,几乎无声,他游移着步伐走到崖边,呆呆地望着纸条消失飘远,这一刻,他的生命似乎也随纸条被吸进飞舞的寒梅里。

凉风狂舞,溪音淙淙,沐宓声一跃而下,病弱的身影无情的划破了翻飞花幕。

恍然间,他似是听到耳边有他想念的声音在嬉笑高嚷,“看吧,就是这三个字,沐宓声三个字,就是这样写的,给你。”

“你说什么?你会好好收藏?不要了吧,就一张破纸,哈哈,有那么稀罕嘛。”

“沐宓声,给我煮饺子去,记得多煮一碗给你自己,别老是看着我吃,让我觉得你要偷我碗里的饺子。”

“沐宓声,钟情泪皮又痒了,咱去捅个马蜂窝放他被窝里,以前小榆在的时候,只要钟情泪烦我,他就会这么干。不过咱们别捅大的,捅个小的就成,吓吓他就好了,别真伤了他,回头满脸包,可要吓到我。”

“沐宓声,你怎么爬个墙都能摔的鼻青脸肿,怎么还哭了,是不是男的。乖了乖了,不要像钟情泪一样,哭哭唧唧。还哭,你别哭了,那我抱抱你?我看隔壁姐姐去男人怀里,一会就好了。你快来我怀里哭吧,哭快点,哭完了就不许再哭。你怎么笑了……”

“沐宓声,这一盆兰花特别好看,我刚买的,送给你,你要保护好它,要当养自己孩子一样养它,不许让他枯萎,不然揍你。”

“沐宓声,我再也不爬山了,不明白我为何要答应你爬山,快背我下山。”

“沐宓声,你脾气太好了,容易被人欺负,你以后就躲在我身后,谁欺负你我就欺负谁。”

“沐宓声,陪我捉鱼,陪我逛街,陪我看戏,陪我去青楼找乐子,不许唠叨,不许说教,快点,别磨磨蹭蹭。”

“沐宓声,你这辈子,最好给我晚点成亲,过了十八你再成亲吧?男人嘛,成了亲,就要对娘子好了,你到时候肯定顾不上我了。什么?你不成亲?别了,这可不成。这样吧,你先陪我长大,到时候,我帮你去讨个好姑娘,我也去找个温婉娴静,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善良大方,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博学多才,心灵手巧,貌美如花的好姑娘,然后,我们一起成亲。”

“沐宓声,说好了,你答应我了,你要陪我长大。”

“沐宓声!”这句高喊是真实的。

沐青樾望着眼前的一幕,思维具裂,刹那间似有雷电轰然玄顶,他脚步虚浮的奔临崖边。

崖边石地松散,沐青樾冲势过猛,几乎站不住脚。

下一瞬,他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你要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么。”季凉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声音伏在冷夜风霜里,全是紧张与害怕,“要是我来不及拉住你,你就掉下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掉下去了,我会如何。”

季凉来的太急,宽松的外裳滑落肩头,如雪的肌肤暴露在凉风中,刺骨的寒冷席卷着他的全身。

然而心上更冷,霎时的惊悸让他的心不可控制的悬于寒空,久久不能平复。

沐青樾的脑子混沌如浆,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茫乱而不真实。

他没有纠结季凉为何会出现在此。

他用力挣脱季凉的怀抱,可是季凉拥得太紧,他无法挣脱。

“你先放开我,我下去找他。”沐青樾稍稍平静,拉上季凉滑落的外裳。

北崖地势平坦,但断崖空谷,高而陡峭,山溪湍急,碎石浮底,常人坠落,绝无生还的可能。

沐青樾在崖底绕山绕水的找了几个时辰,都未见沐宓声的影子。

最后在涧溪尽头找到了沐宓声的尸首。

他将他葬在了北崖梅林里。

他亲自给他立碑,亲自在他的墓碑上刻下挚友二字。

他立在他的坟前,沉默不语。

宿绯换下了红衣,跪坐碑前,泪眼朦胧,私语凝噎,将纸钱焚烧。

吴舍悲语悼言,嚎哭哀叹。

山阳迁隐,骤雨倾盆,沐青樾唤他们回去,吴舍不愿。

宿绯明白沐青樾的心情,长叹一声,劝离吴舍。

她三步一回头,望尽墓碑上的文字,望断自己初涉的红尘。

她此刻对沐宓声的感情,是哀怨中带着理解,还有一点点的余爱。

然而哭诉过后,悲惋过后,哀怨终会消弭殆尽,那一点点的余爱,也终会消淡在时间岁月里。

“你也走吧。”沐青樾的目光流落到季凉脸上。

呼啸的风吹动季凉洁净无尘的白裳,他在细雨中叹息,“你能不能不要淋雨……”

“我需要好好的想清楚。”风雨迷了沐青樾的眼,他低下头去,拼命的回想往事,拼命的思考。

为何沐宓声要这样,为何他要这样悲怆的死去。

是因为他的拒绝么,是因为生无可恋么。

“不是你的错,他本就病入膏肓,即便他没有跳崖,他也活不过半个时辰。”季凉用宽袖替沐青樾遮风挡雨。

“他的一生,本不应该这么短暂,我当初明明可以留下他,就算我娘容不下他,我不能留他在我府上,我也可以想别的方法,留他在瑶都。”沐青樾情绪积淀,他退离季凉半丈,淡淡道,“可是我当时被他胡乱的言语一激,就觉得我好像真的不能留他,觉得我无论如何怎样放低姿态都留不住他。我都没有搞清楚事情缘由,就那样让他走了……重逢后我找他喝酒,可是我却看不出他生病了……”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随沐老将军入沐府,是他的选择。喜欢你,是他的选择。你留他了,他有所顾虑没有留是他的选择,去往繁城,是他的选择。再次回到瑶都,是他的选择。不拒绝与你喝酒,也是他的选择。”季凉没再靠近他,语重心长地道,“你何不追溯到更早之前,沁北水患,死伤无数,如果他没有遇见沐老将军,或许早就……”

“别说了,我好烦,”沐青樾垂眼望着墓碑上血红的挚友二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陪我淋雨。”

季凉默立良久,他深深地看着沐青樾。

忽而问道:“如果将来我死了,你是否会亲自为我立碑,你会在墓碑上刻什么?”

沐青樾心中莫名一痛,怒道:“你有病么,活腻了是吧,让我给你立碑……”

这话听得他浑身不舒服。

“嗯,会发怒,会生气,还是这样好,面无表情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季凉探手一划,点了沐青樾的穴道。

沐青樾瞬间失去意识,瘫软在季凉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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