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樾和季凉来到箩璃街。
从清寂到繁华,箩璃街依然是瑶都万象中最辉煌的地方,无数的锦楼雅阁,无数的金灯碧盏,灯火最明之处,仍然是子衿楼。
只是金字匾没有了翡翠底光,门庭若市里存在的不再是公子贵胄,金灯碧盏也蒙上了一层刺绣薄纱。
往来的姑娘穿着朴素严实,进进出出与帮工一起将一张张实木长桌搬进内堂。
沐青樾心中过于急迫,并未有所考虑,打算直接进去找人。
季凉将他拉到了暗处,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在这等会……”
“干等着?”
沐青樾话音刚落,便有辨不清男女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回儿,先将招牌换了,等下有人会将新的招牌送来。”
紧接着一位遮着面纱,瘦骨嶙峋的男子踱步而出。
男子眼窝深陷,眼里死气沉沉,说话的腔调,俨然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么晚了,还换招牌?”回儿帮着一个工匠抬高桌腿,以防磕碰到门槛,她掸掸身上的灰尘,笑问,“这招牌好些年了,绯姐吟姐让换吗?”
“这就是她们的意思,这么多年,她们早就厌倦了浮华,宿吟走前,特意嘱咐我,不能让子衿楼留一点青楼的影子。连夜赶工吧,她们回来,肯定想要看到一个没有污秽的客栈。”男子语调冷沉而细弱,话音重重地压在没有污秽四个字上。
回儿不疑有他,在大伙眼里,宿吟很信任傅真言,宿吟也确实不喜欢青楼莺燕。
“将堂内的桂香炉一并撤了。”男子说着朝右走去,消瘦的身影仿佛浮萍,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他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饭篮。
沐青樾见此人打扮与季凉说的相似,便多看了他几眼,单看他的眉目,确有几分熟悉。
“他是不是去找宿绯她们?我们快跟上他。”沐青樾心中祈祷着宿绯没事,他见那人拐过了一道弯,急忙跟去。
男子没走多远,他绕着子衿楼外墙转了半圈,在一处深色木门前停了下来,左右探望了一番,谨慎地推门而入。
“这不就是子衿楼里的那个旧花园么,”沐青樾紧随其后,小声地对身后的季凉道,“记得么,宿绯上次带我们来过。”
“嗯,就是你小时候经常翻墙进来的地方。”季凉道。
沐青樾用手指轻轻地将门板戳开一道小缝,猫着身子往里瞧。
季凉就着门缝,探清院内光景,越过沐青樾,打开门走了进去。
“喂。”沐青樾想要阻止也来不及,先前让他别打草惊蛇,现在那么明目张胆。
季凉凑近他掩声道:“他已经入了前面那个草屋了,瞧不见我们。”
沐青樾离了他几步,放眼观察院内动静,除了枯萎的古早草垛,长青的黄杨,练舞的高台,高台后的望星阁楼和一间类似三倍大的茅房草屋之外,别无其他。
院子与一楼廊道的那扇门,已经上了锁,楼里的人无法通过那扇门入到院内。
沐青樾蹑手蹑脚地靠近草屋,心想这门无故被锁,那人又绕那么一圈走后门,宿绯她们肯定就在这。
不等沐青樾靠近,季凉迅速环上他的腰,直接带着他掠上了草屋屋顶。
脚落实地之后,沐青樾一把抚去季凉环绕在他腰间的手,压着嗓子道:“就这么高点地,我自己上不来么。”
季凉示意他小声些。
沐青樾收敛声势:“上来做什么,多此一举。”
“这草屋四面无窗,看看屋顶是否有天窗。”季凉望向屋顶正中,那里透明反光,正是一扇天窗。
“还真有。”沐青樾当即蹲了过去,蹲得小心翼翼。
草屋木梁并不结实,得亏季凉动作轻盈,要换做一个草莽大汉带他上来,这茅草顶定要被压出个大坑。
沐青樾避着光源望向屋内,只见屋中灯火幽明,干草柴火散乱一地,墙根四角都有,其中一角堆的最多,横竖杂沓,交错叠拢,似乎掩藏着不可告人的事物。
天窗垂直往下的地方,覆盖着一张满是黑灰的水泥石板,石板下是旧茅坑,石板上燃着一盏崭新的油灯。
恰逢月光萦入天窗,与微微烛光相互交融,衬的石板上的那一圈灯影颇有晚阳沉井之韵。
只是这恰如晚阳的光,在静谧诡异的氛围里,显得过白,白的森冷了。
“死了没,”立于石板前的人影,松掉手中饭篮,从中取出一碗缀着几片菜叶的粥,口中冷冷幽幽地念道,“告诉我,人在哪。”
屋内无人应答他。
他又冷冷幽幽地开口,“宿绯,我给你带了一碗粥,想吃就告诉我,傅家人到底在哪里。你那个贱人母亲,到底将我家人藏到哪里去了?你若不说,那就等死吧,饿死好了,挨饿,很痛苦的。”
沐青樾闻言心麻,看来宿绯她们真的在这,而这个人,听他所言,该是傅颂词无疑了。
沐青樾想要下去救人,季凉示意他先别动作。
“溪山园林。”屋内有人回应了,不知从哪传来的,沙哑而萎靡不实的声音,隐约能辨出几分宿绯的音色。
“你再敢说一句溪山园林,”傅颂词将菜叶粥丢回了饭篮,“我就将宿吟的尸体拿去喂狗!”
沐青樾心中惊骇,宿吟死了?
“你不信,还问?”宿绯呼吸急促,似乎讲一句话,就必须大换气一次。
“我去看过,我早就去看过了!”傅颂词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突然像疯子一般地蹲在地上,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得发绳都断了,抓得头发东一撮西一摞的团在她的脑袋上。
“那片坟墓整整齐齐,可能吗!那个贱人可能这样安葬他们吗!”傅颂词大声喊叫,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应该早就流泪了,灰色的面纱满是泪迹。
“宿吟死在你的手上,你还在妄想什么?”宿绯大笑起来,凄厉哀切,“她怎么能这么笨,和我一样笨,一样傻,一样的被人骗。就因为你在集市上帮她说话,她就能那样的喜欢你。你知道你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吗?她说你好善良,说你有赤子之心,敢与恶人作对,她说你的心上有伤痕,觉得你很需要人来照顾你,她说老天既然让你们相遇,那便是想让她去照顾你。”
宿绯说到最后,开始抽泣,“她连你的脸都没见过,就一直说着要和你成亲,你对她好点,答应和她好,她还以为自己得到真爱了,真是傻极了。”
“她确实很愚蠢,她可真够缺爱的。呵,太恶心了,可是没办法,我得报仇,我得夺回馥仙酒楼,多恶心我都能忍。”傅颂词的表情逐渐呆滞,她一步一步地接近墙角的干草堆,“又不是没忍过,再恶心的我都忍过,谁带给我的?!你们活该知道吗?!她活该知道吗?!”
宿绯嗤笑,声音沙哑的可怕,“你真是可笑又可怜,你报什么仇?你全家杀了我母亲全家,还鸠占鹊巢,一伙强盗而已,死有余辜,这都是报应……他们的死,你的痛苦,全都是老天爷给的报应……我怎么和你说,你都不听,还是你觉得不用管这因果?”
“你住嘴!不要再编这样谎言骗我,他们怎么会杀人?”傅颂词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们怎么会有报应!是你那个贱人母亲陷害的!她想得到馥仙酒楼,所以,她联合她的那些老相好,一起合起伙来陷害馥仙酒楼。是我亲耳听到的,是宿凛纱在你走后,对着我父亲说的,那时候,我的父亲还有一口气,宿凛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讲着她的罪孽。后来她发现尸体中没有我,她便逼问父亲我的下落,父亲没说,宿凛纱便将他杀了。那时候,我就躲在地板底下,你知道我有多悲恨,多害怕,多煎熬吗!宿凛纱好狠毒,为了得到馥仙酒楼,居然这般丧心病狂……还选在我叔叔成亲的那天……”
沐青樾听得清楚,听得心生百味。
这就是当年馥仙酒楼一事的真相么。
宿凛纱是在为家人报仇,然而这个仇恨极其荒诞的过渡到了傅颂词的身上,反复轮回。
“还有祝妩那个贱人,她无意间经过馥仙酒楼,她听见了。宿凛纱和她谈判,她跑了,我以为她是去揭露黑暗的,然而并没有。事后我东躲西藏,偷摸着去找她,想要她作证,她装作不知道,还将我打了一顿,害得我……”傅颂词如鲠在喉,说不出剩下的话。
沐青樾听他此言,恍然记起,当年祝妩似乎是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很多事情都忘了。
那场大病,闹得全城皆知,因为那并不是一场病,是祝妩被人打了,奄奄一息,祝家本扬言追究到底,可到最后,却不了了之。
以此看来,祝妩怕是真的忘记了馥仙酒楼的事。
但倘若她记得,按照她的性格,也断然不会帮助傅颂词,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了。
“我也可以当你是在编谎言骗我,是你不想认清罢了,”宿绯已经累到困倦,但她仍要为宿凛纱辩驳,“我母亲只不过是将他们的尸体收了去,她没有害他们,即使有滔天的仇……”
“你不用说了,这辈子我是杀不了齐栋那伙人了,宿凛纱也不是死在我手上,我的深仇大恨难以得报,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爷爷他们在哪里……还有沐宓声,你告诉我宓声在哪里?不准说他死了,他不会死的!”傅颂词提及沐宓声,眸中的死气更加浓烈,她用力地踢开干草,脚尖触碰到干草里掩埋的东西,狠狠地碾压下去,“说,傅家人在哪里?沐宓声在哪里?”
沐青樾看清草堆下的事物,骇然惊呼。
季凉及时用手背堵住了他的嘴。
沐青樾身子一僵,季凉的皮肤光滑软嫩,唇齿触及的时候,像极了在亲吻他的手背。
他慌忙扯开季凉的手,欲言又止。
虽然明白季凉此举是为了防止他出声,但他还是觉得,季凉这一出,有故意的成分,哪有人用手背捂嘴的……
沐青樾瞥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季凉,打住思维,他担心着屋里的宿绯,干草堆下的那一幕,太令人震惊心塞了。
“进去救人。”沐青樾起身挪走了几步,小心翼翼,他怕踩裂了这危梁残瓦。
然而,天窗另一侧的茅草是虚铺的,下头并无瓦盖,沐青樾不知,大大方方地踩了上去,随后一脚踩空,青色的身影瞬间穿破茅草。
他下意识的想要呼唤季凉,还未喊出口,季凉便已飞身抱揽过他的腰,旋散如雾如霾的茅屑瓦灰,带着他安然落到屋中。
沐青樾心神略定,暗叹自己竟如此倒霉,回回遇坑。
傅颂词停止了碾压的动作,机械般地转首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人。
她看清沐青樾的面容,浑身一震,眸中乍现惊愕、退缩和稻草被压垮的落败。
“阿樾?”出声的是宿绯,无力且迷惑。
傅颂词踉跄着退到墙角,她的手掌碰落墙灰,激起一片尘埃,指尖抓过石棱,抓出满手血痕。
她的目光开始空洞,有陈旧的生息照进她的眼眸,顷刻间又被瞳孔里的死气所淹没。
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太轻了,不知在念些什么。
沐青樾劲直来到宿绯身边。
扎在干草堆里的宿绯面色灰白,嘴唇干裂,艳丽的衣衫上全是血迹,连身下的干草也被染的煞红。
然而这血,却不是她的血,而是宿吟的。
宿吟的尸体就挨在她的身侧,双目圆瞪,俨然死不瞑目。
她的脑测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伤口已经干裂结痂,这满地鲜血,大概就是从那流出来的。
沐青樾不敢相信傅颂词可以这么残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辞梦无期路(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