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辞梦无期路(四)

“阿樾?”宿绯再次确认,话音里皆是诧异与庆喜,她还道自己饿坏了脑子,出现了幻觉。

“你怎么样?先去医馆。”沐青樾想要抱起宿绯。

“不用去,我没受伤。”宿绯摇头阻止,她的手摁放在被傅颂词踩过的腹部,只有这里和她的心最疼。

“阿樾,”宿绯将目光扎到傅颂词的身上,喘着粗气对沐青樾说道,“她就是沈织梦,就是宓声说的那个沈织梦,而沈织梦就是傅颂词。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设计假死,利用宓声,还骗小吟的感情,她是想要报仇……”

“我都知道了。”沐青樾轻声道。

“也是,你能出现在这,肯定是知道了。阿樾,她说是我母亲谋害了傅家人,怎么可能呢?我不信,母亲说过,那是傅家的报应,是报应啊……就算是我母亲,又如何,不应该吗?阿樾,你了解的,你说应不应该……”宿绯越说越激动,说的干呕起来。

季凉探上宿绯的脉搏,“并无大碍,只是几天没有进食。”

“你先带宿绯去吃点东西,”沐青樾扫了一眼傅颂词,“我有话要和她说。”

此刻的傅颂词呆愣不语,泪眼扑朔。

沐青樾心中五味杂陈。

傅颂词报仇其实没有错,他不知因果,在他的意识里,那些仇恨,是真正的如洪流猛兽一般想将人吞噬的仇恨。

可在这场仇恨里,他也是有错的,他不应该去利用沐宓声,不应该杀了宿吟。

宿吟何其无辜。

就像他曾认为,傅颂词死的何其无辜一样。

“她饿了太久,最多只能喝点粥。”季凉回身取来饭篮里的青菜粥,舀了一勺喂到宿绯嘴边,委婉道,“我不能离开你。”

宿绯喉头发干,她极不容易地将粥吞咽,她想去拉沐青樾,但手臂无力,提不上劲,“阿樾,不要放过她,她杀了小吟,小吟有什么错。”

傅颂词侧首贴伏着墙壁,半张面容藏在阴影里,“宿吟流着宿凛纱的血,她就有错。”

“小樾,你过来,这么多年没见了,让我看看你吧,”傅颂词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理顺毛躁的发丝,“看看我们小樾,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可爱呀。”

沐青樾身影一顿,傅颂词说这话的口吻,与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的眼前跳出了那个穿着黄布衫,扎着丸子头的文弱秀静的傅颂词。

从没有人说他可爱,只有傅颂词经常说。

明明自己可爱,却常爱说他可爱。

沐青樾没有应声,但他走了过去。

季凉将粥碗暂放一旁,注视着两人。

“公子何必这么紧张,”傅颂词将视线平移到沐青樾身后,“你觉得我有能力伤害小樾吗?我会伤害他吗?”

“我就想看看他。”傅颂词将视线回归到沐青樾的眼里。

傅颂词是笑着的,她的眼睛里有笑,是非常纯粹的笑。

她认真的看着沐青樾,仿佛多看沐青樾一眼,所有的一切,所有的苦难伤痛,都可以不复存在。

睡一觉醒来,她仍然是那个在酒楼里奔跑忙碌的傅颂词,她仍然可以,在每日的午后傍晚,去等待那个美好无邪的小少年。

“小樾,我是女子呢,我从小就喜欢打扮成男孩,反正我长得没个女子样,声音也不像女孩子那样娇细。你每次来找我玩,父亲总会暗地里与我讲,与你走得再近些,近水楼台,水到渠成,将来可以嫁给你,不做正室也无妨,挨着将军府了,怎么都好。可我才不想嫁给你。因为我喜欢的人,是那种老实温厚,成熟稳重,顾家,重心在家里,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你不是,你的目光看得太远,你的很多想法,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够不着你,”傅颂词眯眼一笑,不由的摸摸自己的面纱,并未摘掉,“我也配不上你。”

“小樾,宓声常常念叨你,空闲的时候,他会讲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会听得很认真,我有无数的问题可以问他,他以为我是好奇,其实我是在怀念曾经有你的日子。我的世界,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变了,只有你,依然存在,依旧没变吧。挺好的,小樾。”傅颂词仔仔细细地看着沐青樾的面容,看得眼眶泛酸,泪花闪烁,她想看回过往,却只看到挫败。

“可是,”她的可是停顿好久,忽然掩面哭泣,哽咽难言,“可是你,为什么……命运百般捉弄我,眼见着我就能冲破命运了。”

傅颂词抬起脸来,泪眼婆娑,“为什么你要掺和进来……当我知道是你要与宿绯成亲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计划要败了,当时我很想不通,宓声到底在搞什么,但我还存在着一丝侥幸。然而,终究是败了,为什么是你,阻断了我报仇的路……现在又出现在这里,夺去我最后的一点希望。”

让她留不住,仅剩的纯白。

沐青樾难以成言,傅颂词的眼泪就像一场悲凉的风暴,狠狠地刮入他的脑海,刮散他原本想说的东西。

他见过傅颂词哭,见过好几次。

傅颂词很容易多愁善感,她会为鸟儿折翼而伤感,为繁花逝去而惋惜,为沐玄榆的走失而整晚担心落泪。

都是长串长串的泪珠。

可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沾染着绝望与死亡。

“你怎能责怪阿樾,这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宿绯忍不住呵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宓声不愿与我成亲,假装被绑,要我随便找个人成亲,我才去找的阿樾,你想要祝妩到场,新郎就必须是阿樾,阿樾是我请来帮忙的,是我说宓声死了,魂魄久留不去,是我用鬼神之说诓骗他帮我哄走宓声的魂魄。后来也是我,知道了宓声的真正目的,从而当场悔婚,药倒了所有人,也药倒了吴舍,阻止了他们的杀戮。而宓声知道后,明白自己不能为你报仇,便跳崖自杀了……”

傅颂词囚禁她的第一天,就一直在逼问她婚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逼问她沐青樾为什么会掺和进来,逼问她当场悔婚药倒众人是否是真实的,逼问她为何突然这么做,逼问她沐宓声与吴舍去了哪里。

她半真半假回答她,假大于真,她没有说殷勤他们的真正结局,还将沐宓声的死归结到她的头上,她想让她愧疚。

“你可以闭嘴吗?我让你说话了吗?宓声没有死,你要我说几遍?你当我像宿吟那般愚蠢吗?我知道,你都是骗我的,”傅颂词对着宿绯说话,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沐青樾,“你瞧小樾,他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你还说他和这事没有任何关系?他完全不惊讶,他来这之前就知道我是傅颂词了,你说他能和这事没有任何关系吗?”

傅颂词依旧在笑,只是不再纯粹,“小樾,让我听听,你是如何的不掺和在内的。”

沐青樾默然无声,他不禁设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参于进来,事情的结局会是如何。

是否就永远都不会有那场婚宴,然后呢,一切不得而知。

他突然想到了沐宓声的死。

如果一切停滞不前,沐宓声便不会在婚宴上碰见他,便不会约他去北崖……

季凉上前与沐青樾站在一起,他不确定沐青樾此刻的想法,不怕别的,就怕沐青樾由此想到沐宓声的死,继而自责。

他对傅颂词淡淡道:“你误会了,是青樾让你的仇人受到惩罚,让其中存在的变数消失,让沐宓声和吴舍都不会因为这个变数而死去,因你而死。你应该感谢青樾。”

“仇人受到惩罚,变数?”傅颂词迷惘,“什么意思……”

季凉未作解答,他换做温和的语气,对沐青樾道:“沐宓声早已病入膏肓,无论事态如何演变,无论这场婚宴是否存在,你是否在他身边,他的生命终将会在那一天停止的。他何去何从,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还觉得他不该,不该在你面前那样死去,在你心上留一道伤疤。某些字眼你或许不爱听,但也请你听进去,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不属于你的过错,而去自我忧扰。”

沐青樾没有说话。

“小樾你告诉我,婚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傅颂词呢喃着,六神无主,“宓声真的死了吗?吴舍人呢?”

她这一问就是徒劳,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沐宓声就是死了,她只是不想面对。

沐青樾沉默了一会,将傅颂词未知的东西讲于她听,包括沐宓声跳崖而亡,包括殷勤祝妩他们终将及其痛苦的走向死亡。

他只忽略了一些对傅颂词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傅颂词消化着沐青樾所说的内容,突然高兴的笑出了声,可她的眼里都是泪水,这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惨烈而诡异,“那些人,全部都会死吗?真的都会死吗?真是太好了,普天同庆啊,不过可惜,可惜宿凛纱,死的太便宜了,真是便宜了那个女人!”

“阿樾,你看看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就应该让她蒙在鼓里!”宿绯怒气飙升,“傅颂词!你说是我母亲陷害馥仙酒楼,好,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她也是在报仇,当年傅家人那么残忍的杀害我母亲全家,过程,细节,我都给你讲过了,我母亲不应该报仇吗?你觉得你报仇天经地义,那我母亲报仇就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笑,那都是你编的,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傅颂词搅着手指,一嘴无谓,眼神却如蜉蝣虚无。

“宿绯说的是真的,”沐青樾道,“宿凛纱是为报仇,她的本质与你相同,她有错,不是错在为家人报仇,而是错在连无辜的你都要扼杀。而你,你报仇也没有错,你错在不应该利用沐宓声,利用一个对你好的人,他那么老实正直的一个人,为了你去制造罪孽,弄脏他自己的灵魂。还有宿吟,你不应该杀了一无所知的宿吟。”

“利用宓声,我真的是错了,我想着他能全身而退的,我想的很好的,他不知道我利用他,利用不就不存在了吗?我错了小樾,宓声死了,我真的很难受,我后悔呀,我会亲自和他去道歉的,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傅颂词想到沐宓声就眼泪决堤,湿润的眼眸里全是灰白的暗痂,她的脑中一直飘荡这个念头,很早就存在了。

“但是小樾,关于宿凛纱,”傅颂词没提宿吟的死,她的言语直指宿凛纱,“我不信宿绯说的那些,我死也不信,你说她说的是真的,不过也是听她说的,怎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亲眼见到了吗?你怎么就能断言真假?所以我不管,别再和我说这些。”

她不要再听到这样的话,那会割裂她曾经受过的那些痛苦,让她的仇恨变的苍白。

“在我眼里,宿凛纱不可饶恕,她给我带来的伤害,太多太疼了,是她,是她让我一辈子都活在煎熬里,是她葬送了我的人生!让我活的像个笑话,让我生不如死!”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激起傅颂词内心铺天盖地的疼痛,那一笔笔的伤痛,就像无法浇灭的大火一般焚烧她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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