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辞梦无期路(五)

傅颂词摇摇晃晃地杵到墙角,疼到无法站立。

“小樾,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看过我的那份遗书对吧,上面说的,祝妩对我做的那些,都是真的!她扒了我的衣服,将滚热的汤羹,浇在我的身上,嘲弄我,奚落我,最后将我丢在了祝府后门口小道上。后来发生的事,我也写了,都是真的,巷弄口来了一群醉酒的人,不过这群人,并不是齐栋他们。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看着是上等人家的公子。他们将我囚禁,轮流的摧残我,折磨我,用鞭子,用刀子,用铁棍,将我当成玩物,好久好久,我都不知道白天黑夜……”

傅颂词泪如雨下,满腔恨意犹如千斤巨鼎强压下来,她跌坐在地,似乎又再一次跌入了深林荒井中,看得到出口,却只能坐等生命的流逝,“后来我就像是死了一样,他们以为我真的死了,就将我扔在废墟了。我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我想着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路流浪去了繁城,那里有我一个表叔,我想去投奔他,结果他却将我卖进了钱府。那里……就是个地狱啊,钱银慧就是个畜生,我后悔没有一把火烧死他!我在,在那里……”

“你别说了。”沐青樾听不下去,当时看沈织梦遗书的时候,已经感到愤怒,此刻这些伤痛全部转化到傅颂词身上,再由傅颂词亲口说出,他的心便像被碾压了似的,无比压抑,仿佛有一层滚烫的水泥,裹住了他的心脏。

当他想到小的时候,傅颂词开心的给他做酸菜鱼汤的样子,想到她认真的在烛灯下亲手给他缝制绣袋的样子。

想到沐玄榆走失的那天,她忍着他的暴躁,将他从莽撞失措中拉出来,安慰他的样子。

想到她做菜时的欢悦,想到她灯下的恬静。

想到她对他一声声的深刻而清晰的叮咛关怀。

难受与压抑便更加不可遏制。

“他们如今都死了,一个淹死,一个被马踢死,祝妩也会痛苦的死去,至于那几个欺负你的人,你是否记得他们的样子,我一定帮你报仇,”沐青樾蹲到傅颂词身边,擦掉她的眼泪,“你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再说伤心的事了。”

“那群人渣,我压根没有看清过他们,他们第一时间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好恨!”傅颂词失控地拥住沐青樾,眼泪打湿了她的面纱,“小樾,我的人生烂了,我的心烂了,我的身体烂了,我不止一次想要死去,可我每次都想,我还有仇未报啊。小樾,我听你的,我不说过去的事了,我说现在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家人在哪里,宿凛纱将他们怎么处理了?”

傅颂词松开沐青樾,紧抓着他的手臂,定神看他,“你知道的小樾,你肯定知道的,我求求你告诉我。”

“阿樾!你不要可怜她!她会这有这般遭遇,也是他们傅家先造的恶因!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他们那么残暴的杀害我母亲一家!”宿绯怒喝着提醒沐青樾,她不想母亲死不瞑目,“你说过,那些人罪有应得,换做你,也会希望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住嘴!”傅颂词撕喊,耳朵真疼。

“阿樾,”宿绯眼眶干涩,一行清泪滴落衣裳,“傅颂词杀了小吟啊,你不可以对她心软,你要是对她心软,等于就是杀了我。”

沐青樾沉默着埋下脸,傅颂词的眼泪越流越多。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季凉说的,是他对沐青樾说的。

沐青樾看向季凉,季凉的眼中也是写满了歉意。

他大概知道,季凉为何要说对不起。

“算了小樾,”傅颂词的声音幽幽响起,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你有你的是与非,你有你的道义,这才是小樾呀。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着,能在结束之前,知道我家人的下落。好了,没关系,我不能让你为难呀,就这样结束吧,挺好的了。这就是属于我的,最好的结局了,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宓声很喜欢看星星,坐在破旧的阁楼看星星,多美好的日子啊,如果在此之前,没有伤害,该多好。”

傅颂词打开了屋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沐青樾跟她到门口。

“阿樾,别让她走,她欠小吟的还没有还。”宿绯想要起来,无奈四肢太过无力,要不是一直用意识强撑,她早就昏睡过去了。

“怎么还呢,我没想过杀她的,我没有杀她,这都是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傅颂词跌跌撞撞地跑向望星阁楼。

沐青樾似乎知道了她的意图,忙追过去,“傅颂词!”

“这个世界从前容不下我,以后也容不下我,你别过来!”傅颂词不知从哪拿出一根刺绣用的针,吞入口中,“你过来我就将它吞下去!”

沐青樾脚步骤停。

“不要管我了,我只是想,上去看星星。”傅颂词边说边往后退,退进黑暗的阁楼。

沐青樾追了进去,望星阁楼的六层台阶。

他曾经与沐宓声还有宿绯,在这看过好几次星星。

他走过好几遍的阶梯,从未这么长过。

阁楼逐渐亮堂,月色星辉照进顶楼,亮透顶楼满地不堪的脏污。

“不要过来,我真的会把针吞下去的,”傅颂词坐倚窗框,仰首望天,望着星月,枯燥地笑道,“小樾,在湘云镇的时候,宓声就很喜欢在我们住的破阁楼看星星,然后跟我讲你,他说,他很喜欢沐宓声这个名字,因为那是你给他取的,他还一直藏着你写给他的沐宓声三个字。他每次看着那张纸,眼里就会有星光出现。他说他以前不喜欢看星星,离开你之后便喜欢了,因为你就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夺目耀眼。”

傅颂词转眸望了沐青樾一下,“真的很像呢。”

“傅颂词。”沐青樾想要走近她,又不敢靠近。

“叫我一声姐姐吧。”此刻的傅颂词,披头散发,衣衫覆灰,形如残烛。

她其实是个像蒲公英一样的女子,脆弱又敏感,经不起人世间的大起大落。

这么多年,支撑着她的,一直是无法丢弃的大悲与小喜,当大悲落幕,当大悲中的小喜落幕,她便也落幕了。

她的眼眸掠过闪耀的星子,星光闪进她的泪水里,她低下头,有着一丝解脱。

“颂词姐姐。”沐青樾不想再亲眼见证一次生命的陨落,他悄悄对季凉道,“怎么办,她好像想……”

沐青樾话未说完,窗台便有人影翩落。

沐青樾的心猛烈一惊。

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颂词的身体,如飘落的树叶一般,飘扬,残碎,她的衣衫灰暗,宽大,在月色中溃烂**,留下了她在这人世间最后一抹活过的痕迹。

她的面纱被风吹落,她的脸庞苍白粗糙,嘴边的皮肤皱如麻刺,皱的像颓靡的花朵,像扭曲的旋涡,那是火烧的痕迹。

她的头与地面敲击的闷响,一刹那,血花四溢。

沐青樾感到天旋地转,慌忙跑下阁楼。

傅颂词静静地躺在枯萎的草坪中,尚有余温的肌肤触碰到冰冷石地所激起的蚀骨锥心之痛,都千百倍的惊现在她的眼里。

她的身躯微微颤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的唇齿间溢出,漫过她的面颊,漫过枯草的纹理,漫到沐青樾的脚边。

“对不起……”沐青樾蹲跪到她的身边,抹掉她脸上的血迹,却越抹越糟糕。

那斑斑血痕,映透傅颂词惨白的脸色,犹如胭脂渗入雪地之中,触目惊心。

“小樾,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不要难过,我早就想死了,宓声是坠崖死的,我以此祭奠,我现在是开心的,我是去见他的呀,”傅颂词动了动手指,想触碰自己的面颊,却是无能为力,“我的脸,很丑吧,我自己都看不过去呢,照镜子总会被吓到,是我活该,谁让我假装放火**呢。”

烧伤的痕迹浸满鲜血,像极了血泊中团拢的荆棘。

沐青樾摇头。

“嗯,我好开心,”傅颂词唇角微启,气息微弱,“小樾,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没有,我没有想杀宿吟,那天,我是想要将她砸晕的,可是……可是天意弄人,我明明下手没那么重的,她一直在流血,我帮她止血了,但是止不住了,我也想安葬她的,可是我太想知道我家人的下落了,我是打算之后再安葬她的。真的,小樾……她也是给过我温暖的人,我怎么会想要杀她呢,虽然我真的恨她,恨她体内流着宿凛纱的血。

我恨这个世间为什么是这样,我到底要怎么去抉择。她死了,我后悔,宓声死了,我也后悔,还有,宿绯说的那个我不想接受的真相。相当讽刺的因果报应,全在我身上应验了。我所遭受的苦难,都变成了报应,我的人生只有悲哀。

我真想,真想回到过去啊,我能开心的在馥仙酒楼里等你,每一天都能等到你,之后宓声也会出现,我就能在平静美好的岁月里认识他,多好啊,那将会是多快乐的时光……”

“你先别说了,我们去医馆。”沐青樾无法去触碰她,傅颂词身上的骨头好几处都已扭曲。

“不要了,听我说,”傅颂词的眸光渐失光泽,血与泪交融,她沙哑着声音,已是耗光了最后一口气,“我会下去和宿吟道歉,去和宓声道歉。我死后,你将我葬在宓声的身边好不好,他将我当做妹妹,但他在我心里,不是,不是哥哥……”

“我知道了。”沐青樾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抖着手,去帮她擦拭鲜血。

“小樾,”傅颂词看向自己腰间,“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取出来。是我当初逃离钱府时,在钱府后门捡的,我看着像是什么宝贝。我本想用它换些钱,可是湘云镇那些当铺的人都说这东西不值钱,我只道那些人不识货,这定是件好东西,你看看。”

沐青樾在她腰间摸索出一块透明的棱角圆润的三角晶石,晶体里有无数纤细的红色的流沙浮动。

季凉看了眼晶石,说道:“这是芙苓晶石,是繁城矿山的芙苓矿经过一场特殊的雪雨凝结而成,世间仅有九颗,流落各处。它本身并不值钱,但熬煮之后,可以治疗晕厥之症。”

“那还真是件好东西,小樾,给你,你拿去……”

傅颂词突然猛烈巨颤,鲜血如血雨柱般从她的口中倾喷而出。

她的视线模糊了,有久远的怅叹散在风中。

风中似是有人回应,似是有人将她带入湘云初雪中。

那一年是难得的雪年。

那个早晨,她来到湘云渡口,雪风绕岸,江波银磷,有渔船满载而归。

有许多人从渔船上跳下来,搬运着要卖的渔货。

其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放下渔货,向她走来,即使风霜袭面,也依旧朝意浓浓,他说,“织梦,我又平安回来了,这次大丰收,老大发了我们好多条鱼,回去做给你吃。”

“嗯,我也平安的等到你了。”傅颂词苦苦地拢出笑容。

雪风刮过,一切不复存在。

傅颂词转动着眼珠,寻着沐青樾的面容,她想最后看沐青樾一眼。

可她已经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她只能看到沐青樾腰间的绣袋,她看到了那行字,傅颂词喜欢张牙舞爪的小樾。

“好怀念,我最纯白的,那段时光。”她瞌上眼,语如梦呓,“小樾,你不要错过身边的人,你的人生充满了温暖的阳光,我好羡慕。你要永远保持一颗,纯澈的心……”

“颂词姐姐,傅颂词!”

傅颂词再没有应他。

“青樾,对不起。”季凉守候在他的身旁。

他此刻想说的话很多,但千言万语,都已包含在这一句对不起中。

沐青樾将傅颂词葬在了北崖,藏在沐宓声的身边。

他亲手埋葬了两段过往,他深切的感受到了情感的脆弱,生命的易逝,命运的压迫和人生的无奈。

崖边飞花如雪,他和季凉,彼此静默。

季凉望着南崖的千梅万絮。

他望着季凉好久好久。

“季凉。”沐青樾轻声唤道。

季凉回眸,自然的挽起笑容。

沐青樾有些茫然,他的那声季凉,是无心而唤,是从意识里流露出来的。

“没事,我看你在那发呆,叫你一声,看看你的魂还在不。”

“你在哪,我的魂就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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