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烟影若迭覆(五)

沐青樾来到月影中心,往前便是界限,透明的散发着银芒的一堵墙,隔绝着百姓们的音容笑貌。

他的左手边往外一丈远的地方,是两位与他年岁相当的百姓,他们无声笑语,面上满是憧憬。

再往左,墙角处,蜷睡着一位须白发稀的老翁,他的皱纹很多,多到都能绘成一副秋风卧草图,可他的面容很安宁,岁月的痕迹并没有抹杀他对未来的渴望。

对面窗下是一群撩袖斗骰的青年,他们嬉闹玩笑,眼角眉梢全是重获新生的喜悦。

“师辛谷不是善谷么,怎么会有这些禁术毒阵的。”沐青樾道。

季凉说道:“若正常去想,这些都是用来惩治恶人的。”

沐青樾望着活灵活现的百姓们,胸口有点发闷,“他们这些人,明天醒来,就都变成傀儡,所以即便,他们最终没有成为栖生花的食物,也活不了。季凉,要不你……”

“不行,”季凉知晓沐青樾的心思,“人太多,容易出乱子,此时我们还未到栖生之地,不可以有任何差错。”

如若不是怕沐青樾郁结内疚,怕罪孽太深,他也是断然不会管钟情泪的,而现在,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

他沉静许久,温声说道:“我们明天将计就计,不管明天能否上岸,请你一定要听我的,不要被他们影响情绪。闻澜的招工已存在一年,没有你我,他们本身也是活不了的,不要随便揽责。”

沐青樾应承了,他不能连累季凉。

季凉唤醒睡在他发髻里的栖梧鸟,与它交待了几句,然后解了月隐术,放栖梧鸟潜入汪洋大海。

船舱渐渐寂静,烛火渐渐化去,众人先后就着月色入睡。

沐青樾面对季凉,轻声说道:“今晚我不睡了。”

“那会很累,还是睡一觉吧。”季凉关切道。

“那我眯会。”沐青樾翻过身去,想一些烦杂之事。

他毫无睡意,思想却渐渐模糊,他不再能够思索和记住很多事情,慢慢进入了梦乡。

睡相还是如往常那般糟糕,闷头缠被,左翻右翻,撞墙踢人。

很多个夜晚,季凉都只能将沐青樾拥在怀里睡,这样才能让彼此都睡的安稳些。

有很多次,沐青樾都会在季凉怀中醒来,而每一次,他都会以为,是他的睡相太差,主动撞入季凉怀抱的,继而默默脱身,若无其事的再次睡去。

今晚亦如是。

子时三刻,月光挪移,舱内寂静。

季凉始终未睡,他拆去手上的布条,掌心的伤口已然愈合,只余一道因五日病药效而留存的浅色伤疤。

他计算着时辰,打算唤醒沐青樾,三个时辰已过,他怕闻澜会来验收成果。

然而,沐青樾睡得很沉,有鼻息,有心跳,翻了个身又继续闷睡。

倒是钟情泪强打着精神,窝在被子里,如焉萎的幼苗,眼巴巴瞅着季凉,一副蓄势待发准备演戏的模样。

门外忽而传来动静,听脚步声只有一人。

这人停在仓门前,苍老的面容在惨淡笼光下忽明忽暗。

是孙支,他的耳上夹着一株墨色的若迭草。

只见他眺目四望,不放过舱内任何一个角落。

“差不多了。”闻澜披衣坐起,看戏似的盯着腕上的血璃珠链。

第七颗血璃珠熠熠生辉,舱内景象悬浮放大,一览无遗。

“若迭已成,”闻澜拨动第七颗血璃,通过孙支传达指令,“都随我来吧。”

话音一落,舱内众人齐刷刷睁目挺身,掀被穿鞋。

他们皆是与常人无异,只是都垂头耷眼,神情呆滞。

沐青樾几乎与他们同时动作,神态举止寻不出一丝差异。

钟情泪遵照沐青樾先前的嘱咐,依样画葫芦,追着沐青樾的步伐,他是从小跟着沐青樾看戏的戏迷子,演戏于他而言小菜一碟,只要不遇见特殊的风浪。

季凉混入人群,心上掠过一丝不安。

沐青樾听到指令时的反应太过自然,那种极其敞白的麻木干涩,刻画在骨子里的呆滞,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

孙支放眼扫视了一遍人群,带头出舱。

趁着孙支视线偏移的空档,季凉走近沐青樾,握住他的手腕。

摸清脉搏后,眸中尽显惊愕与忧虑。

舱外星月未淡,天际墨蓝。

船体四周海潮涤荡,船帆逆风狂舞,不远处黑山若隐若现,烟霞飘忽,似真似幻。

孙支投身暗夜,耳上的若迭草大放霓光,墨叶渗透夜色,花芯独显猩红,犹如铲起淤积多年的焦黑疮疤后所现的血洞。

他将众人引到甲板上,吩咐众人沿着船缘依次排开,沐青樾被安排在了最前头,钟情泪站在第三位,季凉与他们相隔了好些人。

璃人三秦斗,璃人四东魁,璃人六周医娘,一早便等候在船头,他们的左边,是从未在船上露过面的璃人五冯义,右手边是船上的引向人,看着只有**岁的璃人八小莩。

每个人的耳朵上都夹有一朵墨黑的若迭草。

“这一批好货可不少。”周医娘笑着迈下木阶,翘着兰花指,像钦点货物似的,指尖细细地点过众人肩膀。

她停在季凉面前,勾指流连他的面容,“我就喜欢这个,好看,灰头土脸的都这么令人心动。就是不知道主子为何对他……”

周医娘仰身朝沐青樾那处望了望,“还有他们,特别关注。不管是什么用意,反正不可能是好意。”

“还是这个好看。”秦斗对着沐青樾点了点下巴,起哄道,“你不心动嗦。”

“是很不错,但医娘我,”她抵近季凉脖子嗅了嗅,过窄的鼻子应鼻翼的缩合,更显尖窄,“真香,我看人讲究的是气质,他这种柔到血肉里的气质,不具杀伤力,太让人舒服了,说话的时候,字里行间满满都是世家贵族的素养。我在臭虫堆里待久了,吃的都是臭的,今朝就得吃点好的,到时候我可要求主子,让他最后一批进去栖生之地,好让我多‘照顾’几天。”

“你啊你啊,改不了你那死样,你这年纪都能做他娘了,不害臊,好好守着吧,出了差错,唯你是问。”秦斗挂着笑,快步走到周医娘跟前,锤了一把她的胸脯,越过她,去到队伍最末。

“也不知谁死样,”周医娘一声娇笑,暂时放过了季凉,与秦斗一同守到队伍最末,“在我心里,你是固定的心肝。”

“秦斗这可是在嫉妒啊,我孙老头可是瞧出来了。”孙支落步队伍中央,守在一旁。

“他嫉妒?”周医娘蔑笑,“他要真嫉妒,也不会让我与那些人耍了,就在几个时辰前,我们几人,他玩的最欢!”

“俺觉得,秦斗是管不了你,”冯义跟着打趣,“既然管不了你,嫉妒的要死,就只能加入了。”

“世上唯感情最让人头疼。”沉默的东魁,冷不丁的来上一句,守到队伍最前头。

甲板上只剩冯义与小莩。

冯义耳内传来闻澜指令,站上甲板最高处,高声宣布:“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吧。”

众人齐刷刷的抬头,钟情泪稍微慢了半拍,但并不明显。

闻澜坐于窗前,挑开窗帘,让月亮的稀光匀照暗室。

他注目第五颗血璃珠,通过冯义的眼,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着重观察沐青樾三人。

单从面容神态来看,与众人无二。

“怎么不亲自去。”何煌披上衣服,走下床榻,立于闻澜身后,举目远眺。

远处的天近乎蒙尘的灰,黑山愈渐临近,烟霞更为浓重,隐隐有两条宽厚绵长的碧蓝浪弧穿裹着烟气,盘上黑山之巅。

船越靠近黑山,碧蓝浪弧便越清楚,稀薄的烟霞成了点缀,弯曲的黑色浪纹跃然而现,恍如万条黑蛆在河流中争相蛄蛹。

“不是时候。”闻澜道。

“主子,故知岛马上就到了。”第八颗血璃珠红丝闪涌。

闻澜感应到小莩的声音,拨弄第八颗血璃,笑道:“我看到了,小莩最乖。”

而后拨向第五颗血璃,吩咐道:“冯义,仔细确认一遍。”

“俺知道了。”冯义领命,来到居于首位的沐青樾面前,与他对视几秒。

沐青樾眼神浑噩空洞。

“怎么了,开始没自信了?你不是说,上了你这贼船,纵使他是神,也奈何不了你,若迭之欲,世上有谁抗拒的了。”何煌仍旧眺望着故知岛,那是他极不想到达,却不得不到达的地方,岛上有他想要杀死,却杀不了还要违心去救的人。

此生得不到闻澜,他生无可恋。

不如就真的像闻澜说的那样,现在就死掉,可是他贪恋闻澜的一切,那是他生的意义,即便要死,他也想要死在他的手里。

“自信不代表我要松懈,”闻澜扭过身子,仰面看向何煌,“上岛之前,我得完全确定若迭之欲的效果。”

“每一步都做到位了,若迭之欲怎会无效,”何煌习惯性的躺到闻澜的腿上,他无法得见血璃珠所显现的景象,问道,“那你看到了,确定了么。”

“沐青樾没有问题。”闻澜继续观察景象。

冯义走过第二人,与钟情泪对视,极近的距离,闻澜能够极大程度的探清钟情泪的眸色。

钟情泪的目光本无焦距,但当散出的余光扫到冯义的样貌时,他的瞳孔下意识的聚缩,有惊疑蹦出他的眼眶。

他难以理解,这个在阴石廊街卖辣椒粉的外乡人,怎会在这件他无法正常认知的事情里出现。

惊疑之余,他不忘恢复混沌之态,然而闻澜已将他的神情看尽。

冯义略疑,但闻澜没有再次下达指令,他便仍旧照着闻澜的吩咐做事。

闻澜紧紧地盯着血璃珠,不再有轻松的姿态,身体因为刹起的戒备而僵麻,连呼吸都变的轻缓,仿佛入定了一般。

何煌警惕地直起身,“有问题?”

“沐青樾都没问题,钟情泪怎么会是清醒的!”闻澜心中不安,终点将临,这事绝不可以出半点差错。

他必须要确定季凉是否被困在若迭之欲里,可他已经不敢贸然行动。

闻澜的思想不停翻转,喃喃自语,“如若他也是清醒的,那他就该已经发觉招工一事并不简单。钟情泪的清醒绝不是偶然,他不可能伪装的这么好,看着周围人这样,他应该惊慌失措的,可是他没有,这就该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闻澜脑海混乱,“他既已发觉不对劲,为何要伪装,为何要将计就计,因为汪洋大海无计可施么,不……他为何会知道若迭之欲,然后破解若迭之欲,这才是关键。”

闻澜越想越慌,“他知道若迭之欲,就有可能知道栖生术,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甚至对我们知根知底,伪装,将计就计,从医馆开始,他就在演戏,他想要去到栖生之地!想要破解栖生术!他会异术!”

“怎么可能……”

闻澜扣住何煌的胳膊,全身的重力都不可控制的坠向何煌。

何煌半搂住他,不确定地安慰道:“你的猜测罢了,没事的,就算你猜的对,他上了岛也找不到栖生之地,一切都是徒劳。”

“都已经到这了,绝不能有意外存在,功亏一篑!”闻澜速想对策,“要么用魇楼阵吧,这般距离,足以让我用魇楼把沐青樾弄去故知岛。”

闻澜推开何煌,拨动第七颗血璃,吩咐道:“停止航行。”

而后拨动第八颗血璃,让小莩凑近钟情泪,借小莩之口,对钟情泪道:“我知道你是清醒的,你过去,把沐青樾推到海里去,不许声张!不许说话!你若不从,我就立马把你挖心剖腹!”

“不可以!”何煌趁其不备,直接夺走了他的血璃珠链,退离窗边。

“你抢什么呢?”闻澜盘腿坐定,有紫色的火焰自他指尖燃生,“很没意思,还给我吧,要不然我就用紫焰**。”

“如果那人会异术,如果他一同被困在魇楼里,他就有可能破了魇楼阵!”何煌愤狠地紧攥血璃珠链,似乎只要再用一点劲,就能让血璃珠化为齑粉。

闻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指尖的紫焰色泽渐浓,游窜的紫气已绕上他的手腕。

何煌心窒难忍,他别过眼去,无奈地将血璃珠链扔到了闻澜怀中。

闻澜收了紫焰,继续威胁钟情泪。

钟情泪已是完全懵化状态,他想要求饶,想要呼救。

然而此刻他只能做到无声流泪。

闻澜加了把火,“你若不从,我就绞断你的骨头,割烂你的眼珠,拔光你的牙齿,剪烂你的舌头,剖开你的皮肉,焚烧你的内脏!你赶紧,给我把沐青樾推到海里去!”

钟情泪听得双腿打颤,泣泪声难以控制,他不知事情全貌,连续的可怕的变故蒙盖住他探知的念头。

推沐青樾入海吗?这是想要直接将沐青樾置于死地吗?

他的视线越过前头的人,落在沐青樾的身上,他不愿这样,他不要沐青樾死。

可是,他太害怕了,他感到绝望。

他的恐惧与惊栗,瓦解着他的不愿与不要。

闻澜的威胁,就像一把铁锤,锤的他的心脏支离破碎,关于沐青樾的一切也变的支离破碎。

季凉已然发觉钟情泪那边的异动,他明白闻澜用冯义试探,就必定会知道钟情泪是清醒的,如果闻澜足够聪明,就一定会有一系列的联想。

他此刻无法静下心来去深思。

他担心着沐青樾的反常,太意外了,他的体内竟然会没有五日病的迹象。

那是不可能的,除非……

此刻伪装已经毫无意义,他望了眼愈渐清晰的故知岛,暗自捏诀,万点星光自四面八方向他聚拢……

队伍前头,小莩不断地在钟情泪耳边说着什么。

季凉注意着那边的动静,突然之间,他似是辩得了闻澜的意图,刹那惊惧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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