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烟影若迭覆(四)

二楼船舱内,沐青樾暗暗戳了戳季凉的手臂,“可以告诉我了么。”

此时舱内喧闹嘈杂,钟情泪酣然入睡,是个好时机,等过会夜深人静,便不好商议了。

季凉似有出神,闻言望向映在北边窗户上的薄淡的月,月影居中,刚好流落到积水成滩的湿地上,宛若镜中明月。

季凉收回目光,微微侧身,打开了他们这边舱墙上的窗户。

窗外无笼灯,夜幕遮瑕,星子入海,满眼尽是磷光浮闪的黑暗浪潮。

“开窗做什么。”沐青樾小声问道。

季凉近身相告,“过会向你解释,先别说话。”

季凉给了沐青樾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拾起窗沿上一粒小小的石子,从容地划破手掌。

“你做什么!”沐青樾脸色忽变,慌忙抓过季凉的手查看。

柔嫩的掌心伤口极深,血珠不断外溢,滴淋到沐青樾的手指上。

鲜血慑目,沐青樾来不及考虑其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撕下衣布帮季凉止血。

“多谢你这么关心我。”季凉眸中生欢。

他按住沐青樾的手,然后……点了他的穴道。

沐青樾当即动弹不得。

“别担心,我不疼的。”季凉将小石子放在掌心滚了一圈。

石子瞬间裹满鲜血,就像一颗血色琥珀。

季凉扬手将石子投入江海中。

石子入水,周围水波无声沸腾,缠绕出几缕银白色的游丝,游丝不断繁衍,不多时,便勾勒出一朵银边透白的莲花。

季凉背对众人,暗自于袖中单手结印,轻念月隐诀,刹那间,银色光晕自指尖而升,缓缓涌至掌心伤口,下一瞬,窗外所有逆行呼啸的凉风一一转向,在无形中湮没声响,急速汇入他掌心的光晕之中。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暗潮汹涌,莲花在水底炸开层层水波,劈开水浪,带着骇人的凌厉之气,急急游窜。

须臾之后,水波渐静,莲花现于季凉掌心。

银色光晕隐于莲叶,凝结成数颗银球,滚入莲心,与先前所聚凉风碰撞,凌厉风势一触即发,莲花破散,银球迸裂,星子乍现,劈天盖地的笼向湿地月影,触地幻作光体,连接成网,罩住以月影为中心的一丈之地。

众人对此视若未见,在他们的眼中,银光星子,皆是虚无。

季凉敛息聚气,师辛在他体内种下的另一种血煞开始生效,心口逐现酸胀的压迫感,犹如巨石欺身,芒刺扎心,越是运气,疼痛感便越是强烈。

短短几瞬,便力虚气短,只能靠墙休憩。

沐青樾僵着脖子,眼光紧紧地定在季凉身上,眼内满是焦急和疑虑。

季凉抬起手,解了他的穴道。

“你怎么了,什么情况?”恢复自由的沐青樾立马蹲坐到季凉身侧,执起他受伤的手。

季凉顺势抱住沐青樾,将他拥入怀中。

沐青樾身子微僵,“你还有力气抱我。”

“让我抱一会吧。”季凉挂在沐青樾身上,双手缠住他的腰,闭目养息。

渐渐地,他感到奇怪,心上的疼痛居然在急速减缓。

他突然明白过来,也许此种疼痛并不是无解,只需做一件能让他欢悦之事便可。

“月隐术造就另外的空间,在这里说话方便些,”季凉枕着沐青樾的肩,心口尖锐的痛感完全消退了,气血也逐渐通畅,“以地上那处月影为中心,一丈之内,任何风吹草动,外人都无法得见,他们所见的我们,是仿若沉睡的状态。”

沐青樾将手探出窗外,无形的风潮,似有墙阻隔,“异术不是不能伤你,困住你么,这月隐术何以对你有用?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是施术人?你可以施术自我伤害,自我囚困?”

季凉淡淡应声。

“那我呢,”沐青樾不解,“不是说不能对我再用异术。”

“只要异术不是直接碰触你,就没事的。”

“你和闻澜为何不一样,他哪有像你这样,奄奄一息。”

“我只是有些虚弱,没事的,抱着你休息会就好了。”季凉已然恢复,但仍紧抱沐青樾。

沐青樾挖下季凉那只搂着他腰的流血的手,“你的手还在流血,先止血吧。”

季凉不愿离开他的怀抱,随着他的动作,侧身躺靠到他的怀里。

沐青樾也没多想,单手环绕过季凉的腰背,扶着他受伤的手,撕下自己里层干净的衣布,替他包扎,“这样先包一下,应该没事吧,反正有五日病,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多谢关心。”季凉的声音停在沐青樾耳际。

“你给我少说这类的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沐青樾细致地包裹季凉的伤口,他还不曾这般轻手轻脚的做过事。

“我想留住,你对我的每一次关心与在意。”季凉牢牢地凝视着沐青樾,有话不清的情意在他眸中流转。

沐青樾感受到季凉的气息在他脖间游移,而后有温热的柔软吻上他的脖颈。

身子刹那酥软,不是皮外,而是与心相连的血肉。

季凉的触碰永远动荡的是他的内心,挣扎着想要退却,却又从未真的退却。

“不是说抱一会么,还亲我……”沐青樾缠裹着季凉的伤口,无心地问道,“对了,闻澜他们会不会发现。”

“有人接近,我会有感知,撤了月隐术,一切照旧,只是这个伤要注意掩饰。”季凉落眼自己的手心。

沐青樾的手劲很轻,布条东缠西绕,将季凉的小拇指都给岔开了,“我包的不错吧,一点都不疼吧。”

“嗷!你们在干嘛!”突然一声怒喊袭来。

只见钟情泪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大步冲了过来,“卿卿我我,一点都不避讳了是吧?”

“?”沐青樾疑惑钟情泪怎能安然地闯入月隐术造就的空间。

他瞧了眼床榻的距离,想到季凉说的一丈之内,钟情泪所睡之地,刚好划入丈内。

“你还抱着他,”钟情泪直冲到沐青樾和季凉面前,想要挤开他们,但见季凉受伤的手和床铺上触目惊心的斑驳血滴,惊呼,“啊!这是咋了,他受伤了?”

“怎么回事啊。”钟情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季凉受伤的手,经过包扎的伤口并不可怕,甚至还因为有打结形成的小揪而显得有些可爱,可怕的是那染在床单上的犹如颜料倾洒的殷红血液。

季凉从沐青樾怀里起来,调整了一下小拇指与无名指之间的布条。

“包的难受?”沐青樾捧来季凉的手,快速地将布条拆了重新包扎,“本来我想在你五个手指之间都缠上布条的,感觉那样能包的密实些。”

季凉,“……”

沐青樾边包边思考着把事情给钟情泪讲明白了,之后钟情泪总归要待在他身边,肯定会问东问西,不如就此刻一次性与他讲清楚。

“简单和你说,我们不是去天阙做工的。师辛谷知道吧,江湖名气很大,你肯定知道。因为一些缘由,谷中有个人对我用了禁术。我们此行就是要去一个地方把我身上的禁术给解了。”沐青樾讲了个大概,将钟情泪没必要知道的东西,全部省略,“所谓的招工都是那人设下的局。”

沐青樾没提招工的目的,没提船上这些人都是为了要灌养栖生花而存在,他怕吓到钟情泪。

“我听不懂……”钟情泪脑中乱糟糟的,他知道师辛谷,知道异术,可是沐青樾所说,超出了他的认知,并不是他能够接受的,“你中了师辛谷的禁术?为什么啊?还要过去把术解了,这么严重吗?会死吗?这船不是去天阙的,招工是假的,那船上的这些人呢,那个地方是怎么样的。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会死嘛?”

钟情泪泪眼婆娑,害怕而无措。

他向来嘴犟胆小,他害怕很多事物,大到怕死,小到怕鸡。

“后悔了吧?让你乱跟,”沐青樾睨了眼钟情泪,安慰道,“听不懂没事,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闭上嘴待在我身边就行,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钟情泪一屁股瘫坐在床上,颓唐的低下头,泪眼朦胧,“青青,我想回家了。”

“回个屁,那你跳海吧。”沐青樾把季凉的四根手指收到了一起,紧紧地打了个结,留出与原先一样的兔耳朵似的小揪。

“哇……青青你好坏啊,让我直接去死,还说不会让我死的。”钟情泪哭出了声,眼泪凝在下巴上,像屋檐下的雨珠。

沐青樾不搭理他,轻声问季凉,“这样包着还难受么。”

“不难受。”季凉朝沐青樾笑了笑,起身来到钟情泪跟前,轻巧拎起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敞开的窗户前。

“你干嘛!青青救我!”钟情泪扳住窗框,企图挣脱,但季凉的动作看着绵软,实则坚实有力,容不得钟情泪挣脱。

沐青樾没有动,他不觉得季凉会伤害钟情泪。

“忍一下,胃会有点难受。”季凉沉气于掌心,按住钟情泪胃腹。

钟情泪忽感胃里一阵翻腾,恶心感顺着食道直达咽喉。

“我怎……呕……”钟情泪刚一张嘴,便疯狂地呕吐起来,胃里一紧一松,抽筋似的难耐。

他吐了好久,先前所食的面条悉数被他吐尽,绿油油烂糊糊的悬在海面上,却是不会浮动,像被无形的盘碗盛着。

钟情泪开始咳嗽,边咳边捂着胃腹,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床上,“你欺负人。”

“这面条是有问题?你不是说能吃么。”沐青樾摸摸自个的肚子,他吃的不多,季凉吃了两根,他就比季凉多吃了半根。

“嗯,如果不吃的话,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不按着他们的来,我们就有可能无法成功的找到栖生之地。问题可以解决,只要没有变数,”季凉坐到沐青樾身边,叠上他的手,抚过的他的肚子,安抚道,“我们吃了五日病没事的,身体可有难受?”

“说的也是,那个东魁老盯着我们这边。”沐青樾拿掉季凉的手,季凉的这个动作太奇怪了。

他在烟城见过怀胎五月的姑娘求医问诊,他的夫君伴其左右,也是这样摸她肚子的……

“你们在说啥啊。”钟情泪稍稍抬起脖子,身体仍四仰八叉的瘫着。

“别问,”沐青樾侧目看他,“好好待着。”

“哦。”钟情泪胃里实在难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瞌上眼,假寐。

突然又睁开眼,霍然起身,茫然地看着四周。

他看得到舱内所有人的神态动作,却听不到他们半点声音。

“完了完了,我怎么听不到他们说话了,”钟情泪紧张地嘴都抖了,“我聋了……”

“我们现在在另外的空间,所以你听不到他们说话。”沐青樾敷衍道。

“什么意……”

“别问。”

“哦。”钟情泪躺回原处,觉得自己在做梦。

沐青樾对季凉道:“说吧,烟火,白烛,所有的不寻常,到底怎么回事?”

季凉道:“师辛谷除了异术之外,还有一些阵法,其中有一种叫若迭之欲,若迭是师辛谷的一种毒草。烟火,白烛,春宫图,面汤,这些加起来,便会形成若迭之欲。首先是烟火,烟火里有若迭草的粉末,爆燃时,粉末会自然的融入周围空气,所有人都会不自觉的吸入,之后是白烛,点燃后,会产生特殊的物质。这种物质被吸入体内,会和烟粉融合,在胃中结出若迭果。而后便是需要借助外物,激发不可控制的人欲,无论哪种**都可以。”

“激发不可控制的人欲?所以他们用到了春宫图?”沐青樾想了想道,“按照正常来讲,单纯看看春宫图,就算有反应,也不会不可控制。而当时那些人,却都是一副不可控制的模样,恨不得上演活春宫了。你那会说春宫图没问题,没洒毒粉药粉之类的。那就是若迭果了,是若迭果的作用吧。若迭是毒草,对你对我都没有用,所以我和你都没什么大的感觉。”

沐青樾忽略了那时突然出现的一丝冲动。

他自动的认为,五日病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嗯,”季凉继续道,“若迭果本身不会使人产生**,但当人接触到**之物时,它就会激起且放大人的**,即便是无欲无求之人,也逃不过。”

“怪不得啊,我当时,也就看了一下,就热的不像话。”钟情泪换了个姿势趴躺,他多少也听进去了一点。

沐青樾继续对季凉说道:“可是之后,他们的**又都消退了。”

沐青樾顿了顿,“是面条?难不成面条能够抑制**么。”

“嗯,若迭之欲的第四步,便是要食用直接放了若迭草的食物,若迭草入腹,**会加速若迭草与若迭果的溶解,产生若迭液,而后**便会消失。若迭液是比若迭草毒上千倍的毒素,待到三个时辰之后,毒素会侵入脑髓,人会失魂。最终魂魄会永生困在若迭之欲里,肉身会继续存活于世,任凭施术人摆布。”

“也就是说,闻澜想在这船上直接把我们都变作傀儡?”沐青樾惊心不已,“他不是要用我的身体么,这不会有影响么。”

“你的身体还是完好存在的,栖生术本就需要无魂者。”

“好恐怖啊!”钟情泪连滚带爬地躲到季凉身边,慌慌张张地捏住他的手臂,“那我,我会这样吗?你刚才把我吃的东西都给弄出来了,我会没事吧?”

“没事的,”季凉不动声色地拂开钟情泪的手,“在三个时辰之内,逼出胃中之物便好。”

“那你们也没事吧?我刚才都听迷糊了,是不是啊。”钟情泪再次捏上季凉的手臂。

“我们没事的。”季凉再次拂去他的手。

钟情泪没觉他的动作有不妥之处,再次动手,“那……”

“你有完没完,”沐青樾推掉钟情泪慌措乱捏的手,“别再碰他了,说个话非得动手动脚。”

“你又凶我,我害怕,我担心嘛……”钟情泪说着红了眼眶,独自坐到一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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