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烟影若迭覆(三)

烟花停了,夜空恢复沉寂。

秦斗跳上甲板高台,重重拍了两下手掌,“各位各位,晚饭时间到,大伙都跟着周医娘走。”

秦斗朝着周医娘挥挥手,示意她带众人就位。

“大伙随便坐就行。”周医娘进去就往香炉里加了两根蜡烛,依次点燃。

百姓们纷纷落座,沐青樾和季凉坐到最角落的一桌,钟情泪捂着嘴挨着沐青樾,寸步不离。

这桌就坐了他们三人。

季凉暗自望了眼香炉烛台,眸色渐沉。

“都先拿桌上的书看一看。”周医娘扫荡众人,扫到一位长相稍微端正的百姓,立马换上笑颜,坐到他身边的位置。

“小阿哥,妹妹先前就注意你了,等到了天阙,妹妹照顾你。”周医娘边说边挠向小阿哥肚腹。

“周医娘这是看上我了?”小阿哥绷着身子,神情却是享受。

沐青樾瞧见这一幕,埋头与季凉私语,“景春盟可真有一套,那人魂都快没了。”

“不许说悄悄话!”钟情泪环上沐青樾胳膊,将他往自己身上带。

钟情泪这一嗓子,惹来多双眼眸关注。

沐青樾反感地甩开钟情泪,“不是叫你闭嘴。”

“好凶啊。”钟情泪缩起肩膀。

舱内寂静,沐青樾和钟情泪成了舱内焦点。

“这不是钟家公子吗?”有人认出钟情泪,疑惑出声,“您怎么也要去天阙做工了。”

此人天生斜视,看着四十来岁,留着一头黑直的短发,双眸与发线相近,斜着眼瞧人,便像是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你少白眼瞧人,哪里来的下等人,”钟情泪以为此人斜眼朝天,是在嘲讽他,“我吃饱了没事干,就想去天阙磨炼磨炼,要你管。”

“钟公子息怒,我哪里敢白眼瞧您,您富贵人家,咱们小老百姓比不了啊。我叫吴汇,相识就是缘。”吴汇站了起来,俯首作揖。

吴汇心中暗喜,他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一直都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能与钟情泪共处一舱,定是老天特意赏给他的结交权贵的机会。

就算是在钟情泪身边做个跟班也好,攀了富贵,何愁衣食。

他不理旁人各色眼光,自信地往钟情泪那桌走。

“少套近乎,我可不与下等人打交道,别过来,没你地。”钟情泪一句话浇灭吴汇的心火。

吴汇吃了闭门羹,杵在舱厅中央,很是尴尬,他转着眼珠将目光放到沐青樾身上,心想,能让钟情泪为之吃瘪妥协之人,定也是不平凡的。

“这位……”吴汇不知该如何带着敬重之意称呼沐青樾,他想称呼他为公子,可看他打扮,和自己无二,粗布麻衣,灰头土脸,公子二字,实在违和。

可若看得久了,又觉他不是等闲之辈,还是称呼公子适合些。

吴汇是土生土长的瑶都人,他知道沐青樾。

但沐青樾离开瑶都太久,回来后,他只远远地见过他几面。

所以此刻,他便认不出他来。

船上其他人,也大多如此,混迹的地方不同,鲜少能打着照面。

“这位公子,”吴汇拱手奉承,“不知能否……”

“不能。”沐青樾直接拒绝。

吴汇心火再灭,更尴尬了,周围传来众多窸窣碎语,共情奚落,他权当听不见,灰溜溜地原路返回。

沐青樾看都没看他一眼,诸如这般曲意逢迎惺惺作态之人,他见得多了,嫌恶至极。

秦斗和孙支搬着一桶面汤走了进来,瞄到周医娘,秦斗有些许不快,“你别老是这么想照顾人,赶紧将东家安排的事做了,给大伙发书去。”

周医娘一经提醒,收回长满老茧的泛着一层油光的手指,对小阿哥笑道:“阿哥莫要见怪,这秦斗是我老朋友,总要说我。”

“那是咱周医娘有魅力了不是?”小阿哥猥琐地笑问,“那咱们晚上再?”

“兄台你这么直爽哦,”对桌的邢酒站起身来,喊道,“那要不也加我一个。”

“你就爱这样胡闹,让小妹知道,有你好看。”一旁的严旅急忙拉他坐下。

“天高皇帝远,她怎么会知道。”邢酒再次站起,对周医娘吆喝,“医娘你就说行不行。”

“你再这样,”严旅好心劝诫,“小妹可要伤心了。”

“老是小妹小妹,你小妹又还没过我的门。”邢酒安静下来。

邢酒不闹了,邻桌却有人再次起哄,“周医娘,我也想照顾你,加我一个。”

“照顾的事哪能少了我,我好能照顾人的。”吴汇一扫先前阴霾,斜着笑对周医娘。

“我也要。”

“那算我一个。”

“我也需要。”

起哄声接踵而来。

“你们都等着吧,晚上可有你们受的。”周医娘搔首弄姿的围着他们绕了一圈,众人七手八脚地捉她,她却不让捉,旋着身子,旋出了门外。

“好了,大伙在吃饭前都看看桌上的书,用得着,”秦斗边走边朝外招呼,“东魁,我和医娘还有老孙头去搬剩下的面,你进来,来给大伙发书。”

东魁是他们这四人中,长得最彪悍,最沉默寡言的。

只见他走到沐青樾那一桌,贴着桌沿扑身捞来桌子正中的文艺雅集,冷冷留下四本。

沐青樾拿到书,翻了一页,眸光扫过,为之一愣。

书上的内容,与他在御书房见过的那本,大同小异。

季凉随意的翻了几页。

“啊啊啊,这什么啊。”钟情泪大叫着扔飞手中书本,顷刻间似有乌云盖入他的脑海,风雷雨电猛烈来袭,大作不息。

他猛然忆起那几日的风暴,烛火幽微的柴房,冰冷坚硬的湿地,祝妩肥腻的身段,以及那种在厌恶却难忘的冲入云霄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怎么了你。”沐青樾察觉到钟情泪的窘态。

“这个书看的我身体好热,你别看着我。”钟情泪慌忙闭上眼睛,用脸去贴冰冷的桌子,他怕他忍不住就撞到沐青樾怀里去了,那便免不了要挨一顿训。

“这东家未免也太有人情味了,”小阿哥激动地将书页翻来覆去,“确实有用,等到了天阙,可得好好用用,我现在就想了。”

“你以前没见过?”邢酒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这东西我早就见识过,都看腻了。”

“没见过,真不得了,我看了这书,都有感觉了。”小阿哥舔着发干的嘴唇。

吴汇应和,“说的是,不能看了,这再看,我晚上可真得遭难了,咱们这光周医娘一个女人,就是周医娘同意,那也不好整。”

“你这说的我心都痒了。”邢酒狂咽口水,对吴汇道,“我觉得男人也行,要不我俩凑合一下。”

“邢酒,你又胡说八道了,真是小妹没管好你。”严旅一派正经作风,就是脸色有些迷红。

“看来两位阿弟是有故事的人,”吴汇摸着脖颈,口干舌燥,“男人,我可招架不来,晚上,我可得第一个被周医娘照顾。”

“那我第二,或者我和你一起也行,”小阿哥对着吴汇道,“你介不介意。”

“我可以,我不介意。”

“只要周医娘同意,咋都行……”

“还等什么晚上,我要死了。”吴汇很好的融入到众人当中。

众人纷纷应和吴汇,好些都已经不顾形象,解放天性。

沐青樾看得目瞪口呆,靠近季凉,低声说道:“这群人没事吧,这个书是不是洒了什么药粉?”

此刻舱内人声沸腾,他的声音淹没在声潮中,唯有季凉听得见。

东魁已完成了发书的任务,站在门口,观摩着船舱里发生的一切。

季凉心下明了,看向沐青樾,微微一笑,倾身亲吻沐青樾的脸颊。

沐青樾一愣,忙想推拒,但见东魁正盯着这里,便觉季凉这般作为定是别有用意。

他放松下来,脑袋顺着季凉的脸,慢慢滑落到他的肩上,悄悄地问:“所以这个书是真的有问题,是洒了药粉吧,是毒,要不然我和你怎会没事。”

“是与毒有关,但不是在书上。”季凉贴近沐青樾的耳朵。

“不是书,那肯定是之前的烟花,还有那香炉,你注意没,那香炉里头,装的居然是蜡烛,还是祭奠用的白烛。”

“嗯,”季凉低声道,“这些都不寻常,晚上我再与你解释。”

“还要等到晚上,很复……”

沐青樾突然僵住了……

方才说话间,他的体内居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一种从血肉里迸发出来的酸涩高昂的冲动。

只是一瞬,快的让人觉得只是错觉。

应该是错觉吧,有五日病在,百毒不侵的。

秦斗和孙支拖着一个大木桶,稳健的走了进来,一路未停,直接拖到最里头,沐青樾的那一桌。

“大伙先将就着吃碗面,到了天阙,东家会好好招待你们。”孙支笑哈哈地掀开桶盖,漫天的香气充斥整个船舱。

周医娘从壁橱上取下碗筷,孙支大勺一舀,精准的滴水不漏的将面盛到碗里。

“就吃这种东西啊,青菜,面条,船上咋不能吃点好的了。”钟情泪托腮杵脑,闻着面条的香味,他感觉身体的燥热减缓了许多。

“等上了岸,东家会安排好酒好菜。”秦斗将桶拖向别桌,孙支在一旁帮衬。

“要不是饿,猪都不吃。”钟情泪抄起筷子,扒拉碗中的青菜。

沐青樾小声阻拦,他怕这面也不寻常。

“青青,我饿了,你干嘛一惊一乍的。”钟情泪开始埋头嗦面。

沐青樾盯着秦斗他们的动向,小声问季凉:“这面有问题么。”

“没事的。”季凉象征性的吃了几根。

沐青樾瞅瞅钟情泪,“你身体不热了?”

“不热啊。”钟情泪埋头嗦面。

沐青樾偷偷观察四周,几乎所有人都恢复了平静,聊天打趣,相互揶揄,言语虽还露骨夸张,但都没像刚才那般,反应强烈。

“这些人怎么又消停了。”沐青樾起疑。

季凉道:“晚点与你说。”

夜晚十分,床位自行选择,沐青樾他们去的时候,只剩下两个角边,其中北边的有两个床位,南边的有五个床位。

此刻周医娘他们已不见身影,二楼全是做工的百姓,多数人都围坐一团,抠脚搓泥,谈天玩乐,八卦家常,还有些勾肩搭背,东倒西歪,掷币投骰,直接将这当成了赌场。

吴汇搓泥搓得最欢,见到沐青樾他们,嘴角一扯,眼神一挑,像极了白眼与讥笑。

“你翻什么白眼,要死啊。”钟情泪指着吴汇大骂,“下等野猪,真恶心,还抠脚。”

“您误会了,我这眼是天生的。”吴汇有理难说,他停止抠脚,将那双沾着浑厚泥垢的脚,藏进了被子中。

“你分明就是翻了,再翻,就扣你眼珠……”钟情泪叽里呱啦地与吴汇争执不休。

沐青樾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南边床位,床榻前凌乱的摆放着好几只水桶,里头盛满了清水。

沐青樾绕过这些水桶,选了最角落的床位,推起散乱的被子,靠墙休息,季凉默默地坐到他的身侧。

钟情泪争执完,跑到沐青樾榻边,本想挨着沐青樾睡,但显然不可能,只好气鼓鼓地坐到边上床铺。

他抖开空着的被子,霉尘味扑面而来,急忙捏着鼻子推开半尺,“好臭。”

“钟公子,我这条还行,我们换换。”吴汇闭上眼睛,他可不敢再看钟情泪了,省的又招来一顿争执。

“切,就算本来还行,你碰过的,肯定就脏了。”钟情泪上前争论,太过激动,撞翻了榻前的水桶。

桶中的水流了一地,他也不在乎,只顾着嘲讽吴汇,“低等贱民,你可别来套近乎了。别让我再听到猪叫声,我累了,要睡觉了。”

钟情泪踩上床榻,将被子踢到一旁,蜷缩着身子躺下。

吴汇闷火肆意。

“老兄弟,”睡在吴汇左侧的邢酒拍拍他,“咱们去找周医娘吧,看看她现在在干啥,吃饭时说的那么好,现在人影都没了。”

他瞥了眼钟情泪,收声说道:“那种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你凑过去干嘛。”

“你说的非常对,说的真对。”吴汇伸出满是泥垢的脚,被子一掀,抄起一只鞋套上。

“还别说,你这脚,捂热了,是真臭,怎么有这么臭的脚。”邢酒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我从来不洗脚,走吧,阿弟。”吴汇穿好鞋,搓着手往外走。

“我不洗脚也没你这么臭。”邢酒捏着鼻子嫌弃。

“邢酒,别去,你这样对不起小妹。”严旅大喊。

“我干嘛要对得起她?是你硬要把她塞给我,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就是装的好罢了。”邢酒疾步奔向螺旋木阶,像逃避猛兽似的。

严旅即刻穿鞋,追了过去。

二楼观海栏台,灯火最暗处,孙支倚栏酣睡,东魁席地吹风。

吴汇与邢酒东拐西拐,严旅亦步亦趋的尾随。

孙支醒了,瞧见他们,“三位是要去哪?”

邢酒笑道:“你们知道周医娘现在在哪?”

“找她作甚?”孙支挠挠泛痒的白发,明知故问。

闻澜的声音霎时传进他的耳内,“告诉他们吧,这些人也没多少时间了,谁又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孙支听得指令,贼兮兮地笑道:“她在膳房,和秦斗互相照顾。”

“这样啊?哎,好好。”吴汇眼球一转,白眼一翻,问邢酒,“你还去不去?”

“不要去。”严旅插嘴。

邢酒瞥他,“为嘛不要去,一起去,嫂子不会知道的,你也别告诉你小妹。”

“那走吧。”吴汇半推半揽着他前进,严旅无可奈何,也一并跟了去。

孙支再次仰倒酣睡。

“周医娘真是懂得快活,等到了故知岛,将那个皇子给她玩,她定是要快活至死了。”闻澜躺在何煌腿上,摸上何煌的下巴。

“我怕她消受不起。”何煌顺从他的撩拨,低下头去。

“那给你玩,你要么。”闻澜咬住何煌的嘴唇。

“我只想玩你。”

寂静的黑夜,无际江海,何煌越淌越深,然而总也到达不了,他渴望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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