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烟影若迭覆(二)

商船很大,形如画舫。

船舱分为三层,每一层的南北面都安着多扇封闭的落地木窗,东西两面则是能移动的竹木门,所有门窗都染着近乎蓝白色的木漆,远远看去,整只商船都仿佛沉浸在海天之色里。

一楼的船舱干净整洁,八张白漆雕花长方木桌依窗而设,每张桌子上都整齐的摆放着九本藏书,有些缺有一角,有些壳面染渍,看书名,都是文艺雅集。

桌子底下是满满当当的高档的烟花,船舱正中还有一张方形蓝白色雅台,台上放着一樽青蓝色香炉,只是香炉里插着的不是香,而是白色萦火的蜡烛。

二楼的船舱是居室,比之一楼稍显狭挤,沿窗摆放着一张张竹塌,竹塌与竹塌相连,中间没有一丝活动的空间。

此时二楼木门大敞,有引向者带着百姓在里头参观,通道是二楼正中的折旋木阶。

“还挺像模像样,就是那睡觉的地方,挤了点。”沐青樾倚着船缘围栏,微一抬首,便能望见二楼情景。

他将视线往上抬了抬,三楼的格局与一二楼不尽相同,只是窗门上铺了一层深色纱帘。

季凉将沐青樾拉离围栏,来到之前引向介绍过的船头休息区,那是一个堆满工艺木桩的平台,零散坐着几个闲聊的百姓。

沐青樾挑了把长木桩坐下,视线平平地跳跃到渡口,那里的队伍依旧冗长。

季凉与他同坐,“该是要等到晚上。”

“他们还真有耐心,乐在其中似的,”沐青樾转过脸对季凉低声耳语,“你说,灌养栖生花,只能男子么,还要看……那啥正常的男子?”

沐青樾说完便避过眼去,这么近的对着季凉说这种话,怪。

“不清楚,”季凉追逐沐青樾的目光,“我看你对那周医娘说这类的话,直来直往的,对着我说,却不好意思了。”

“谁不好意思了,”沐青樾自然不承认,迎上季凉的目光,壮势反问,“这有什么,我可以对你说无数遍,不带停的,说到你耳聋为止。”

季凉落下淡淡笑意。

“没事少反驳我。”沐青樾认为季凉大概是无话可说了。

然而下一秒,季凉却故意轻飘飘地说道:“我想听,你说便是。”

沐青樾,“……”

天色渐晚,星月渐明,商船升起风帆,缓缓驶离南瑶渡头。

早前草堂内的那四人,走进一楼船舱,将放置在桌底的烟花搬到了甲板上。

“长官,你们这是要放烟花?”有位个高的百姓走上前,拎起一捆烟花,弯着腰身,问最胖最和善的,也是先前草堂里站在北侧的那位。

“小兄弟,你可别叫他长官。他叫秦斗,他胖,你们也可以叫他胖斗,”说话的是先前草堂里又矮又老,年过半百的那位,他此刻蹲在秦斗对面,仰脸朝向百姓,“我叫孙支,我年岁大,你叫我孙老头就成,我们都是和你们一样,为东家做事。东家待人宽厚,放烟花给你们放松放松。只要你认真为他做事,有的是好处,金钱,美人,天阙国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谁表现好,咱东家就送美人一个。”

“等你们赚个盆满钵满,带着美人回来,这辈子也值了。”秦斗接过话头,肥软的脸颊,令他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质朴沧桑。

“报酬丰厚些便成,”高个百姓将烟花交给秦斗,笑道,“我叫严旅,以后还要仰仗秦哥多照顾,回头我请秦哥喝酒。”

秦斗排好烟花,“好说,好说。”

“严旅,你可不兴这样,这地都还没到,就开始行贿了,你不要美人,我可要。”有人一边嚷嚷一边往这走来。

严旅看到来人,“邢酒,你这话叫小妹听了不高兴。”

“她人又不在,倒是你啊,嫂子可是不允许你喝酒哦,”邢酒拍拍严旅肩膀,笑道,“到时候秦哥这酒我来喝,你便在一旁吃菜作陪吧!”

严旅笑道,“你这算盘打的可响,敢情是我请你喝酒了。”

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我们想问问活累不累人,是不是一整天都做工啊。”

邢酒道:“只要工钱够多,美人够娇,累点怕什么,秦哥刚说了,天阙国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谁表现好,咱东家就送美人一个。”

“还有这等美事?”

“当然,当然。”秦斗头也不抬地回道。

“这等美差可让我们赶上了,我只要工钱丰厚就行,我得养家,男人担子重。”

“等着吧,天阙远着呢,我之前去过一次。”

邢酒笑道:“时来运转了。”

严旅接话,“但愿这次真是如此。”

“你们啊,就是赶上了。”秦斗点燃了烟花,‘咻’的一声,小小的火光直冲苍穹,刹那间掺进黑暗,绽放出数道斑斓的霞光。

一声未平一声又起,一时之间,无数的芯花如星子腾空般涌上无边黑夜,盛放出一束束灿丽的光芒,映透了辰星与明月,映的整个夜空恍如白昼。

甲板上闹哄哄笑嚷嚷的一片,众人皆是来了兴致,陌生的相熟的,全都情不自禁的瞭望烟火星夜,交耳畅谈。

“美人与金钱,说的真够诱惑的,还放烟花。”沐青樾望着凌空的霞光隐于天际,倍感怅然。

他想起了沐玄榆。

历年那些烟花盛放的场景,最深刻的几次,都是和沐玄榆有关的。

沐玄榆生来比他安静,但在烟花下,他的笑声总能盖过他。

往后很多年,烟花依旧,但都不如往昔灿烂。

“你会被诱惑么。”

烟花悬于天际,季凉望着沐青樾。

“我就随便一说,”沐青樾转眸看他,“重点不在于诱惑。”

“你的眼里有想念,”季凉柔声询问,“你在想谁。”

沐青樾观望夜空,“你和季冉一起放过烟花么。小的时候,沐玄榆可喜欢烟花,每次放烟花,他都会很开心,笑的特别真实。他本身也不是个开朗的人,总是黑着一张脸,对老爹老娘也是爱答不理。”

“他是不是唯独喜欢和你玩。”

“玩不到一块,我喜欢狗,他不喜欢,我喜欢看戏,他不喜欢,我喜欢闲逛,他喜欢睡觉。每次都是我强硬拉他去玩,他不怎么拒绝就是了。很多事情他都会让着我,他说他要做一个好哥哥,”沐青樾笑道,“只有一件事他不让我,以前我和他说,我想要做哥哥,和他换,一般人也认不出来,他就是不让,说什么要换就换一辈子,我说好,他就说我可笑。”

沐青樾此刻想想,将交换人生说得那么轻松,是挺可笑的。

海上风大,夜晚的冷风吹开沐青樾脖颈间的发丝,特意抹黑的肌肤在冷风中颤栗。

季凉牵过沐青樾的手,暖在手心,小声说了句什么。

一瞬间的暖意流畅,沐青樾的目光滑落,“又动我的手。”

沐青樾没有很强硬的抽回,只稍稍挣了一下,他想到了季凉说的那句,“会让我心生欢喜。”

一时之间便没注意季凉方才说了什么,“可惜,小榆的命不好。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找了他那么多年,一直都没有音讯。”

“你找过他。”

“没有,老爹和我哥亲自去找过,我想一起去,但我娘不让,她怕我也丢了。后来我爹去世,我哥继续在找他,我娘也派人在找。后来我娘去世,我就打算回瑶都之后,去各地转转,找他。谁知道陛下给我弄宫里去了。”沐青樾看向季凉,“你说过,宫禁结束,我能正大光明出宫,到时候,我就想去找他。你……”

沐青樾想问季凉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但这话含杂的意思可以衍生太多。

光是季凉本身,就有束缚。

“你去哪,我就去哪,说好的,我要随你入江湖。”季凉回答了沐青樾未问之言。

他不想再提及沐玄榆,他不知该如何避免,沐青樾因某人某事而忧伤自恼。

或许,是否有可能,在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关于沐玄榆的一切,可以永远被掩埋。

沐青樾别开眼,仰风望夜。

寒风侵入思维,冻住了欲将破裂的弦,“哪有说好,我可还没答应让你跟,而且你……”

皇子的身份,杜氏的因果,不会是个束缚么。

季凉握紧沐青樾冰冷的手,暖在怀里,“你如果是嫌我烦,嫌我碍眼,那不如你杀了我,让我的灵魂,默默的跟着你,我会很安静,永远都不会吵你。”

“……”沐青樾遏语难言,他没法子安然的抵抗,季凉用柔软伤情又认真的口吻对他说这般言语。

他调转话题,“他们莫名其妙放烟花,这烟花是不是有问题?”

“外头冷,别冻着了,”季凉不等沐青樾回应,拉着他就往二楼走,有不少百姓已经选好了床铺,“手越来越冰……”

“等会。”沐青樾拽住季凉,目光停滞在船尾。

那处有个人畏畏缩缩地躲着,双手搭着舱壁,伸着脑袋往沐青樾这边张望。

沐青樾看清那人模样,焦躁不安的火焰,在心腔燎燎升起。

“钟情泪怎么会在船上,”沐青樾道,“你不是让医馆的人将他带走了?带去哪了?怎么给逃了。”

“只是带他去喝茶,顺便看着他。”季凉道,“看来没看住。”

“青青!你好厉害,被你发现了。”钟情泪扬起示好的笑容,挤过众多百姓,风风火火地跑到沐青樾身边。

“你别赶我走,我想走也走不了。”钟情泪自顾自地说着,目光无意识地往下一瞥,酸意泛滥,“嗷,拉手拉的正大光明,分不开了是吧,有我在,你们就别想搞在一起。”

钟情泪强硬地挤到两人中间。

沐青樾没心情和钟情泪扯皮,“别没事找事,真能跟啊,你怎么那么能跟?”

“我尿遁啊,”钟情泪捂着耳朵隔绝烟火爆燃声,他没看出沐青樾的担忧,还以为沐青樾是在问他怎么逃脱的,“那个人一直让我喝茶,都不让我走,不过我机灵,那茶馆我太熟了,茅厕有几个坑,几个门我都知道。然后我就跑了,我想着去不言馆找你,没想到半道上就瞧见你们了,我不敢直接叫你,我就偷偷跟着嘛,跟的可远了,差点就跟丢了。”

沐青樾盯着钟情泪恍神,仿佛没听进他说的一样。

钟情泪的出现,无疑是个负担,前路未卜,他如何分得出心来去顾及钟情泪的安危。

“青青,你怎么了?你们干嘛去天阙做工啊,你这好好的脸,居然弄成这样,简直暴遣天物。”钟情泪举手去抹沐青樾脸上遮容的药浆。

沐青樾躲开,“别问,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跟着,但是,一句话都不许说。”

“啊?”钟情泪疑惑地瞅瞅双眉紧皱的沐青樾,又瞅瞅默不作声的季凉,“好吧。”

烟火乍燃乍灭。

船上的所有人,包括弥江沿岸以及落樱街的人,全部都在望着夜空中明丽璀璨的烟花。

独独船舱三楼的某一人,是在望着沐青樾。

深色的纱帘,隔档着他的音容。

漫天霞光隐去后,有阴影落进他的旧忆里。

诸如这般烟花盛放的场景,他看了无数次,只有这一次,离最初的记忆最近。

“何煌,我再提醒你一遍,不许背叛我。”

依偎在何煌怀里的闻澜,突然扑倒何煌,发狠似的吻他。

何煌内心深处的情潮瞬间被点燃,闻澜的亲吻不断的麻痹着他的神经,唇齿间交融的暧昧气息,渐渐化作火花,烧过喉咙,烧进他饥渴的心脏。

何煌愈渐投入,双手不知不觉地穿过闻澜的衣衫,揽住他的腰,翻身处于上位。

闻澜寻得喘息的机会,“你之前说的那话,你说你要代替沐青樾,别让我真的认为,你那样说,是在乎沐青樾。”

闻澜的言语皆被何煌热烈狂乱的吻所吞噬,双手也被暗涌的不见天日的情潮引导着去抱紧身上的人。

幽暗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摩擦过衣料肌肤幻化成不熄的火苗。

“你回答我……”闻澜难以成言,何煌燃情的吻,致命的冲击着他的感官。

那双不断在他身上游移的手,制造着炽热的温度,蔓及全身,急切的停到了那一处。

闻澜的思想猛然收聚,聚到那个遥远的令他为之沉迷的人身上。

他发狠地抓住何煌探向他身后的手,“那事不可以,我不能对不起天朽。”

何煌一声讥笑。

窗外迷彩的烟火,隔着纱帘如梦影刺过,明灭反复的光,幻淡着何煌眸中的煞气。

“就知道你要装,”何煌甩开闻澜的手,翻身坐起,轻蔑地望着平躺的闻澜,“有意思么,每次都这样。你到底在死守什么?郁天朽他不会要你的。”

“我真想杀了你,”闻澜强展笑意,璀亮的眸子紧盯何煌,被吻到臃肿的唇红的发艳,“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讽刺我。”

他缓缓坐起,脱下衣衫,粲然一笑,稚纯的眸光,刺进何煌的心肠。

“我让你不舒服了,我帮你。”他匍匐到何煌腿前,跪坐俯首,就像以往无数次,何煌为他做的那样。

“滚开,”何煌退身站起,“别给我这幅下贱的样子!你说我背叛你,我怎么会背叛你?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拿捏我,你要我去死,我立马就可以从这跳下去。闻澜你心里不清楚么,用得着回回诱惑我。你所想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重要。”

“那就别让我再看见,你因他而失神。”闻澜的身影沉在纱帘透露的清冷月光里,冷冽浮于周身,“要不然你真的可以现在就去死掉,别到了紧要关头,来伤我的心。”

何煌有火难发,一脚踏翻近侧的璃灯。

璃灯悄然倒地,闻澜淡淡道:“你踹它做什么,有本事踹我。”

昏暗无光的地界,璃灯无声自燃,红色璃玉泛起赤火的光,火影里全是密麻稀碎的飞萤碎尸。

何煌将璃灯扶起,从背后抱住孤坐的闻澜,捧过他的面颊,再次与之缠绕出迷乱的无尽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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