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烟影若迭覆(一)

南瑶渡口位于弥江中段,背靠落樱街,西临弥江最大的垂钓台。

此刻南瑶渡道人群密如长龙,多是布衣平民,渡头停泊着一艘商船,往左沿岸的江面上,飘荡着数十只纱幔轻舟。

弥江水碧山秀,落樱衔风,除了垂钓圣地之外,还是著名的约会圣地,不管阳烈雪冷,都不乏荡舟心许的才子佳人。

即便接临渡口,也不影响他们畅谈人生,互诉衷肠,他们甚至还会将往来船只当做一道风景。

因为南瑶渡口,只接纳豪华商船与各式游船,极具观赏性。

沐青樾和季凉混入冗长的队伍中。

队伍尽头是渡口西岸,那里临时搭建了一座四面遮帘的草堂,前来应工的百姓,四人一组进屋,不符合要求的会从草堂南面离开,符合的则直接从北面下到商船。

冬日午后的渡口,寒风猛烈,阳光却热烈。

沐青樾尤觉刺目,低头避着烈阳,与季凉窃窃私语,“我在想,这招工,是不是原本就是闻澜他们的杰作,目的地土财主那就是他们的地盘。但是吧,这招工一年前就有,也不是因我而临时存在的。”

季凉抬手替沐青樾遮挡着阳光,“栖生术需要大量鲜活血液灌养栖生花,闻澜一年前离谷,这招工怕就是闻澜掩人耳目的把戏。栖生花喜暖,天阙境内四季严寒,此行的目的地绝不是天阙。”

“大量鲜活血液?你是说,这些人……”沐青樾抓下季凉的手,他不需要季凉费心为他遮阳,阳光最烈不过一处,他们随着缓慢挪动的队伍前行,便能躲过。

“嗯。”季凉淡淡应声。

沐青樾凝重地望着长排队伍,有好几个念头在心中不断闪动。

“青樾,你阻止不了,这只是冰山一角,”季凉坚定道,“也不可以阻止,不打草惊蛇,我们还有机会救他们。去除源头,才是真正的救他们。”

季凉不能保证这些人的结局,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给沐青樾听的。

稀云偏移,平静的江面,有一只轻舟正缓缓靠近。

撑船的渔翁站在舟头,扭头朝舟舱说道:“两位客官,过不去了,再过去就是渡口了,就在这停着吧,这儿视野不错,能瞧见那边热闹,还不会被吵到。”

“是挺不错的,老翁,你船摇的真稳,等会下了船,我给你加钱。”舟舱的幔帘随风飘起,冬风卷着凋零的残叶,落进舱内闻澜手里的杯盏中。

淡粉色的纱幔落影闻澜颊边,残叶浮于茶色,竟也觉得,有三分纯意。

“瑶都就是人杰地灵,连这破叶子也有灵性。”何煌恶作剧似的用手指勾出那片残叶,吮干上头的水珠。

闻澜笑着喝尽茶水,视线透过舟窗,望向渡道。

渡道人潮拥挤,百姓们清一色的衣着尘仆,草环束发。

“多热闹啊。”闻澜的视线扫荡人潮,停在了阳光最明烈的地方。

何煌与他同望,目光描摹过沐青樾的容颜。

天生与众不同的人,即便落入俗流,麻衣布衫,以药糙肤,也依旧掩不去超绝世人的风华。

“不许看沐青樾,”闻澜内心激荡,贴靠进何煌的臂弯里,笑道,“不许背叛我,我会伤心死的。”

何煌立即将目光移至他处,突然一顿。

他望见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那人衣着鲜丽,面容如彩池幼荷,混在一众黝黑糙容中,异常惹眼。

“又是这个钟情泪,他居然也跟着来了,喜欢沐青樾,那是他命不好。”闻澜笑着拨动腕上第三颗煞红的璃珠,轻语道,“秦斗,告诉他们,等会若瞧见一个华丽的人,也可通过。”

钟情泪排在队伍最末,鬼鬼祟祟地探头往前边瞧,他尾随沐青樾而来,不敢跟得太紧,一度跟丢,幸亏他深谙瑶都长街小巷,估摸着方向,才找对地。

临近草堂,里头的人喊话了。

排队的人自觉进去四个,沐青樾与季凉居于末尾。

草堂内有一长桌,桌后站有四人。

近南的那位较为精壮,颧骨突出,神情凶恶,约莫三十岁。

近北的那位较为肥胖,额宽面肿,粗眉细眼,约莫二十岁。

中间的两位,一个个子较矮,面容枯老,看得出年龄已过半百。

另一位是个女子,细眼窄鼻、唇红脂浓,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有皱纹。

这女子,从沐青樾与季凉进来的那一刻,便一直对着他们抛媚眼,眼底泛滥着俗欲的色彩。

而季凉见到她时的眼神明显有异,一闪而过。

沐青樾注意到了。

“大家不用紧张,”近北那人和善的说道,“咱们都是为东家办事的,过了的,以后都是兄弟。”

站于首位的百姓好奇的问道:“你们这招工,需要这么多人,我听说,你们已经招了一年了,走了很多地。酬金丰厚,是不是真的。你们可别是诓人的,那财主人好不好?住的地方好不好?”

“当然是真,东家造屋需要人力,造完一处接一处,那是造不完的屋子,赚不完的钱。”说话的是那位女子,她边说边接近这位百姓,撩着袖就要往他身上摸。

“这是干啥,你是什么人。”百姓连忙双手抱胸,面露窘色。

“我是医娘,我姓周。你这么紧张作甚,我这是看看你是否有病。你看看你们,平常能有机会碰触女人?”周医娘扳紧百姓的肩,大力将他扭转过来,“还是我这等尤物?”

“……”沐青樾差点笑出声。

按她这等姿色,满身横肉,体态佝偻,在子衿楼只能端茶送水。

“今天遇见我,是你们的福气,”周医娘一手抓住百姓双腕交叠处,另一手探进腕底,左右磨搓,突然松手,嫌弃道,“小姑娘快回家吧!我们是去干苦力活的,只要男子。”

百姓意欲辩驳,但医娘所说确为事实,她百口莫辩,只能垂头丧气地掩面而去。

“摸我,我是真男人。”第二位百姓主动‘献身’。

“是不是真男人,还得我说了算。”周医娘摸上这位百姓的后背前胸,一路往下,在那处反复摸索,摸得百姓满脸陶醉。

沐青樾看傻眼了,她这手法,像极了子衿楼姑娘调戏中意的客官。

“你也回去吧,”周医娘出口打破了百姓的美梦,“你不能人道吧?赶紧找个医馆看看吧!咱们要不得你这样的人。”

百姓气愤地跺步逃离。

“……”沐青樾更傻眼了,“你这样乱摸一通,能查出病来么,怎么做工还要看能不能人道?”

“我多年学医,查病自有一套,”周医娘说道,“这叫摸骨探底,你们是去干体力活的,就是要筋骨好,体能好,这不能人道,身体肯定虚。”

周医娘来到季凉面前,沐青樾下意识的上前拦阻。

季凉也及时避开了周医娘,“姑娘把脉便可。”

“小兄弟说话真好听,一句姑娘叫的我心花怒放。你叫我姑姑就行,姑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把脉多没意思啊,你看你这小脸多招人喜欢,就该叫姑姑疼疼你,就是你这个皮肤怎么回事,我看着怎么……”周医娘伸着粗糙的带有老茧的手指,探向季凉的脸。

“你怎么话那么多呢,叫你把脉就把脉,查个病还要摸遍全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往青楼里招人呢。”沐青樾上前挡开周医娘。

“小兄弟,你这气性,不得了,我们是去给东家做工的,你要想去做工,可不能这样说话。姑姑看你长得也招人喜欢,那姑姑我就发发好心教你……”周医娘摩挲着手掌靠近沐青樾。

季凉及时拉开了沐青樾,同时,周医娘的耳内也传来闻澜的喝令,“我提醒过你,这次不要用你那一套。听他的,这两人必须上船,到时候有的你玩。”

周医娘绞着手停顿半会,收起心思,很多事情他们都一知半解,闻澜从不和他们这些璃人深讲,他们亦不闻不问,只管盲目的奉命行事。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闻澜的名字。

“得,我见你们顺眼,便破例一次。”周医娘挠挠指腹老茧。

“等会。”沐青樾抓过季凉的手,抚平他的袖子,盖住他的手腕,“你就隔着这层布把脉吧,你的医术想来非常高超,这样把脉根本不在话下,对吧。我不是嫌你碰过太多人,手脏,我是为了大局考虑……”

季凉暗自生笑,欣喜沐青樾为他而想的每一个下意识而为。

周医娘欲要发话。

沐青樾又道:“因为他对……人肉过敏,特别是对漂亮女子的肉过敏,像你这样的大美人,要是直接碰到他,他就得浑身起红疹,这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可看起来吓人,曾经还真的吓死过一个人。”

“你说我漂亮?原来是姑姑误会了,原来你这么会说话。这谁还没点难言之隐,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我都给你们过,我从不平白挡人财路。”周医娘应了沐青樾的意,虚虚地探了探季凉的脉搏,此刻她只想快点送他们上船。

“就知道姐姐你通情达理。”沐青樾大方送上自个的手腕,“赶紧看看我有没有病。”

季凉捞回沐青樾的手,用他待他的方式,如法炮制。

周医娘寻思着瞅瞅他们,隔着衣料,探上沐青樾脉搏,“你俩都美人过敏?”

“是啊,”沐青樾瞧了眼季凉,顺着说下去,“我不小心被他传染了。”

闻澜盯着第六颗煞红血璃,将一切尽收眼底,“要是天朽也能这么在乎我就好了。”

何煌嘲讽道:“他很在乎你,他只是不喜欢你。”

闻澜无话,神思飘忽,悲伤袭上心头。

郁天朽待他周到,内心却冷漠极了,他在乎的,不在乎的,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像浮尘一样,没有所谓。

沐青樾掀帘而出,商船上有专人引向。

上船之前,沐青樾强拉着季凉去到无人江岸。

江畔的风穿透烈阳呼啸而过,沐青樾面对季凉,非常认真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季凉微笑。

沐青樾认真道:“我再确定一遍,你会异术,你不会有危险,是真的吧。”

“简桢都那样说了,”季凉道,“我以为你很相信我了。”

“那你能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沐青樾凝住季凉的眼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信你,但如果你骗我,如果你会有危险,我会把命赔给你,所以如果你是骗我的,就不要徒劳了。”

季凉一瞬静默,垂下眼帘,执起沐青樾的手,低声轻语,“你别这么严肃,不要说这样的话,更不要有这样的心。”

“只要你不骗我。”

“我没有骗你。”

“最好是,我不会食言,”沐青樾望了眼草堂,“那里头三个人,都是璃人吧,那个周医娘,你是认识的吧,别否认,我看的很清楚,你的眼神。”

季凉挽笑,“这么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沐青樾不改严色,“别不正经,我在和你说正经的。”

“嗯,本来就是想告诉你的,”季凉解释,“听从闻澜的,多半都是璃人。而那个周医娘,不算认识,她的胸前有火烙的……”

沐青樾不自觉的打断他,“进门就盯人家胸?”

季凉静默了会,笑道:“你在吃醋么。”

沐青樾,“……”

“她那处火烙的痕迹,很明显的,”季凉道,“你应该也看到了,只是不曾疑惑。”

沐青樾是有注意,他以为那只是寻常烧伤,“是吧,那痕迹如何。”

“景春盟的人,左锁骨下方都刻有景春二字,脱离景春盟后,这二字会被抹去。”

“她的烙印刚好在那个地方,”沐青樾道,“你觉得,她原先是景春盟的人,杀手?”

“或许吧。”季凉思索道,“若主动脱离景春盟,是需要变傻的,任何方式,唯有变成一个傻子,才可离开。但她并不傻,如若她是景春盟的人,应该是叛教逃脱,这痕迹便是她自己抹去的。”

“这样的话,那她就有了成为璃人的原因,她叛教,人肯定追杀她,怎么招也得给她弄成傻子,”沐青樾猜测,“她指定半道遇到了闻澜,然后就自愿成为璃人了,从而得到闻澜的庇佑,还能拥有不死之身。”

“嗯,她的那处烙印隐隐透着蓝色,景春盟以字的颜色区分地位,蓝色代表景春盟地位最低的非花堂,那是专门供景春盟杀手寻欢的地方,里面的侍者男女皆有,年龄不一,小到七八岁,大到三四十,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七八岁?这么小,你怎么这么了解?”沐青樾惊叹季凉所知道的东西。

他知道景春盟,也仅仅是知道那是个杀手教派,还有教派里某些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景春盟一直都是杜若山庄的死对头。”季凉解释,“我多少就有些了解。”

“一个杀人,一个救人,”沐青樾戏言,“杜若山庄是不是总能将景春盟杀的人救活?那还真是死对头了。”

“是因为,过往的恩怨。”

“我觉得,你了解整个江湖。”沐青樾直觉季凉不单单是了解景春盟,“是不是因为闲宜师父的缘故,对江湖颇有研究?”

“一知半解,以后跟着你一同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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