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故知魇楼暮(一)

“害怕么。”

季凉笑着握紧沐青樾的手,意欲缓解他的惊骇。

沐青樾无所畏惧,“小看我,我会被这吓到?”

“嗯,不会,”季凉望着尸体道,“他便是心有执念之人。”

“原来魇楼之光复刻的是死人,我还以为是让逝者魂灵再生。”

“魂灵再生也是可以的,要另外用到异术,只能维持半刻。”

“异术真是无所不能。”沐青樾观察悬梁的男子。

此人面相衰老,发丝凌乱,脖颈无可疑伤痕,身上穿的,是一件喜服。

“穿着喜服悬梁自尽,这房间看着也不像喜房,新娘……”

沐青樾声音顿停,他看清了喜服上的十带结扣。

这类喜服,是专门供男子与男子成婚用的。

烟城河善堂独有,名声有几百年了,有着很深的寓意。

“和他成亲的是个男子。”沐青樾脱口而出。

“你如何知晓,”季凉瞧了眼新郎的喜服上的结扣,一下子便猜到,“是他身上的喜服不寻常么。”

沐青樾应了一声。

“你在烟城……”季凉咽了言语,看着他道,“我是想说,你应该不会关注这些。”

沐青樾非常难言,他确实是不会关注这些,他对此了解,也是因为曾经有个人穿着这喜服,堂而皇之的登门求亲,面对面的对他讲述十带喜服的寓意,最后还将他掳了去。

“就是见过。”沐青樾随意敷衍,他不太想对季凉提起这事,若要细说,那过程,实在让人窘迫。

他扭头看向墙角被捆绑的小孩,这小孩生的乖巧无害,眸光是定格的,“魇楼里的一切都是定格的?这小孩是不是闻澜。”

沐青樾回想不言馆所见的闻澜的面貌,确有几分相似。

“嗯。”

“这会他还是个小孩子,那这差不多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死的会是他什么人,他还被绑着,”沐青樾观察闻澜,“真平静,眼睛里只有一丁点的苦恼,没有悲伤,与死人待在一块,连害怕都没有。”

沐青樾只从他身上感受了寂寞孤独,还有一种之于此时环境和他的年龄而言的孤苦伶仃。

季凉有些心绪不宁,沐青樾对闻澜的感慨令他联想诸多。

那些避不过的宫闱血戮,杜若寒江的刀光剑影,江河林野的浮尸残骸,永远无法照进心底的天光。

他想起景较曾经对他的讽刺,不由地心绪下沉,沉到他害死大皇子季尽的那一晚,沉到他被迫在寒江接受断肢残尸‘洗礼’的那一日。

“开始吧,该如何知晓这人执念,”沐青樾看向季凉,“你在想什么?你怎么总会突然失神。”

“没有,只是在想你所想的。”季凉半真半假地掩饰过去,他暂时放开沐青樾的手,渡步到男子面前,金色的光晕自他掌心而起,渐渐显现出实体,片刻之后,一本泛着金光的书本,出现在他的掌中,心痛也随之而来。

此术极费心神,他根本无法正常站立。

沐青樾及时扶住他,急切地问,“怎么了?”

季凉的虚弱是非常明显的,就像他施月隐术时那样。

“难道你,每一次施术都会这样?那方才,你用异术弄干我衣服,你不难受么?”沐青樾想起月隐术时季凉的做法,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我抱着你,是能好受一些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没关系,能让你舒适就行。”

季凉心上欢欣,疼痛当即就消失了。

此刻情况特殊,他没有因个人的感情而去依赖沐青樾的怀抱,“我没事了,别担心。”

沐青樾放开他, “就抱了一下就行了?你之前不是……”

月隐术的时候,明明抱他很久……

季凉将魂书置于空中,“这是逐灵术,摄取逝者经历过的,最为刻骨铭心的某段时光,幻为魂书,我们可以从中辨知他的执念。”

魂书封面上显现出男子的名字和形貌。

沐青樾将注意力转到魂书上,“常林,这个名字好熟悉。”

他搜寻记忆,“烟城有家书画斋,就叫这名,老板叫庄信。”

沐青樾再看魂书上常林的面貌,眉眼普通,目光平和,纵观其身,除了面相未显苍老之外,其他的,皆与悬吊者一模一样。

魂书的光晕愈渐变浓,化作无数缕金烟环绕于常林周身。

金烟缠绕乱舞,织交成幕,幕中的烟气由浓转淡,散成金丝,勾勒出关于常林的极为真实的画面。

金幕上闪过竹林,酒楼,茶馆,茅屋,寺庙,最后归于一处山野。

那是极自然的画面,高山流水,芳草溪湖,长桥石堤,翠柳莺啼。

蝴蝶往来穿梭,落于一布衣男子肩头,男子坐在矮凳上,拿着鱼竿垂钓。

男子的身边,有一名小孩,看模样,像是闻澜。

闻澜的身边,还有一名男子,此男子方脸窄目,愁眉不展。

沐青樾看清他面容,惊呼,“居然是庄信,他就是常林斋的老板。”

季凉看他,“此人看着二十来岁,现今也应有四十多了,听你语气,似乎很相熟。”

“也没有很相熟,”沐青樾解释,“他为人不错,我和他有一点点的投缘。”

沐青樾想要近一步的解释,金幕里的庄信说话了。

“常林你看,大半天过去了,你钓了那么多鱼,我却还是空箩筐一个,”庄信瞥了眼常林肩头的蝴蝶,“你样貌平庸,却连这蝴蝶都偏爱于你,不公平啊。”

“钓鱼讲究心定,你要是今日垂钓无果,我就把鱼分你一半。你钓不到鱼,心情不好,却要损我,你狭隘,你的脸是方的,巨丑。”常林目视水面,喜气洋洋且平和地讲着损人的话。

“常林啊常林,你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骂人的?快乐的好像是送了一份绝世大礼给我。钓鱼这种事,不适合我,”庄信起身,整理了几下衣摆,将空箩筐摆到常林面前,“我还是好好的做我的教书先生吧,先走一步了。”

“庄信哥哥,你又要去青楼教姐姐们诗书了?”闻澜笑问,“你整日整夜都在教她们,就抽出这么点功夫和我们在这钓鱼,你还耐不住了。”

庄信弹了下闻澜的脑袋,“有美人不陪,陪你们干坐,非君子也。”

季凉忽而开口,“我大概知道为何你和他投缘了。”

沐青樾,“……”

庄信正打算走,不远处有一秃顶大汉啃着大饼急色匆匆地朝他们跑来,身后还追着一个体态矮小,五官圆嫩,一身少侠打扮的男子。

庄信盯着男子手中足有他身高一半大小的铁刀,忘了眨眼。

“你这个秃头老贼!”圆嫩少侠龇牙咧嘴地对着大汉高声喝喊,“抢我大饼,等我抓到你,刮死你……”

大汉吓得脚步踉跄,无所顾忌地往前冲,看到前方有人垂钓,也不改变方向,铆足了力气,一冲到底。

狂风烈雨似的大汉,从庄信面前飘过,大步一跨,凶猛地撞向常林。

庄信大呼,“常林,快闪开!”

常林来不及反应,一心垂钓的他,直接就被大汉撞到了湖里,‘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无数。

他手里的鱼竿,随着他的动作,被甩的老远,鱼竿上正上钩的鱼儿,在空中画出一道亮丽的弧线,最终落到了追赶而至的圆嫩少侠脸上。

此湖虽窄却深,常林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直接沉了下去。

“常林!”庄信站在湖岸,弯着身子,观望湖里的情形,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要出人命了!”

闻澜蹲在湖边,有些许担忧,但无明显的急切。

庄信急得双拳紧握,瞥见正欲开溜的‘罪魁祸首’,一把揪住他,“你别走,下去救人。”

“不救!”大汉反手一推,庄信被推的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本侠来救他!”圆嫩少侠右手握铁刀,左手握鱼儿,底气十足地大吼。

他将鱼儿一抛,铁刀一扔,淋漓尽致的表现着江湖儿女的豪情侠义。

在人命面前,他完全未发觉他追击的目标,已经溜出老远了。

圆嫩少侠搓拳磨掌地准备跳入湖里。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悄无声息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几道波纹,随着波纹扩散,本已下沉的常林竟然缓慢地浮了上来。

圆嫩少侠维持着纵身的姿势,一脸懵愣,“你怎么浮上来了,快沉下去!”

“啊?”

“啊?”

庄信和常林异口同声。

圆嫩少侠神色有异地改了口,“我说你怎么沉下去了,快浮上来。”

常林的双手有规律地划动着,他游到岸边,庄信和闻澜立即伸手助他上岸。

庄信道:“你没事吧,真是吓死人了,我看,你得抽空去拜拜佛了。”

“多年不曾游水,有些生疏了,差点就丢脸了。”常林语态徐缓,拎起自己的衣摆,将水绞干。

“你真扫兴,亏我还好心想要救你。”圆嫩少侠双手叉腰,有些失望。

“在下多谢胖脸少侠有搭救之心。”常林谦敬地朝圆嫩少侠一揖。

“你怎么骂人呢,谁脸胖了!”圆嫩少侠双目圆瞪。

常林伸出双手,比了比圆嫩少侠的脸,再直直地划到自己脸上,比出一截空隙,真诚笑语,“ 圆的。”

圆嫩少侠大怒,扛起大刀,看着像是要砍人,嘴里的话却不锋利,“我真的脸胖?你不喜欢脸胖的是吧?”

“胖瘦不计,有脸就行,”常林用着循循教诲的语气笑道,“重要的是心灵。”

“本侠懂了!”圆嫩少侠笑着拾起铁刀,干脆的往来时路走去,潇洒地道,“有缘再见!”

“陆公子慢走。”庄信道。

“庄信,你认识这位胖脸少侠?”常林道。

庄信道:“他是陆见熙,秋声门门主陆盖的儿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担不起侠字。”

常林不作声,目送着陆见熙远去。

此刻的风景,霞云皑皑,陆见熙的木色衣摆,在云光下影影绰绰。

广阔天地中的三人,刻染在这一方狭小的金幕里。

“秋声门,”沐青樾道,“烟城还有这门派,我听都没听过。”

季凉道:“小门派,或者已经不存在了。”

“你觉不觉得这个陆见熙出来的很奇怪,”沐青樾肯定道,“那个秃子也很奇怪。”

“嗯。”季凉应和。

画面跳转着,斜阳余辉中,常林将钓来的鱼悉数分给了一些贫苦百姓。

日落,晨起,金幕中呈现出烟城繁华的长街巷尾。

街上人流涌动,多数人自结成队,推搡着挤入一家名为常林的书画斋。

斋内,常林坐在一张书桌的后头,聚精会神地描绘着一副美人图,时而提笔轻点墨砚,时而抬眼瞧瞧坐在他前方的姑娘。

姑娘摆着惹人遐思的姿势,香肩微露,眼含秋波。

姑娘的身后挤满了人,皆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娇媚女子。

其中有位头戴红花的姑娘喊道,“常老板,您可画快点,我们都排着队呢。”

沐青樾道:“原来之前常林斋的老板就是常林,难怪叫这名。”

金幕里的姑娘争先恐后的嬉闹骂俏,忽而一把铁刀横在她们中间。

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抱作一团。

铁刀的主人收起铁刀,缓缓地抬起头,正是陆见熙。

陆见熙将铁刀往肩上一扛,高声道:“姑娘们都收拾收拾回家睡觉吧!”

斋内的嘈杂嬉语一瞬静止。

陆见熙清了清喉咙,大声宣布,“今天这儿,有大事要发……”

陆见熙话还未说完,姑娘们便如惊弓之鸟似的逃无踪影。

那位坐着的姑娘更是连衣服都忘了拉,慌忙起身奔逃。

“唉,你们不用这么害怕,本侠又不是采花贼……”陆见熙冲着最后落跑的姑娘嚷道,“你这姑娘,跑慢点,本口有狗屎,别踩着了。”

常林看着空荡荡的常林斋,放下手中的画笔,不解地问:“胖脸少……”

常林话到嘴边改了道:“你瘦了。”

“是么,”陆见熙揉揉自个面颊,“你还记得我啊,看来那天在湖边,我是给你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你身边那方块人是不是介绍我了?”

“瘦了,脸皮也没那么厚了。”常林一派谦和,笑得真诚,绕到柜台后,寻来扫帚和沙灰,往外走。

“嘿,你怎么又骂人?”陆见熙跟着他走,“你干啥子去?”

“扫狗屎。”

陆见熙笑道:“我骗人的,没狗屎,倒是有坨鸟屎。”

“鸟屎那么小,瘦脸少侠眼力顶好。”常林放好扫帚。

“非也,本侠是眼光好,”陆见熙十分不客气地往座椅上一坐,放眼观查了四周,“我打听过了,你一月前初到烟城,开了这间书画斋,既卖书画,也给人画像,并且价格实惠。短短时日,你的生意蒸蒸日上,找你画像的女子几乎踏破了你这门槛。我今个来,就是想见识见识,你的画技到底有多么的好。”

“在下丑陋,承蒙烟城姑娘们慧眼识珠。”

“……”陆见熙不予废话,解下腰间重重的钱袋,往常林的桌上一扔,“给我画张像,这是包场的费用。”

常林当即拿过一张空白的纸,“那就请瘦脸少侠坐好吧。”

“好!”陆见熙学着方才姑娘的姿态,咧嘴一笑。

但他是为男子,这般娇作的姿态便有些‘出类拔萃’了。

常林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沾墨动笔。

常林画技娴熟,不一会,一个水墨侠士便出现在了纸上。

“辣什么,哈完了没有,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陆见熙没敢动,保持着咧嘴的笑容。

“马上,你脸色像白菜梗,还需水墨修饰。”常林在画上添了些杨柳。

“你怎地又骂人……”陆见熙奔到常林面前,拿起画纸,眼前一亮,“这是我吗?”

画中的人,像他却又不像他。

所有的五官都细腻化了,面颊的轮廓勾勒出了棱弧,眉目更为圆嫩了。

“画的真不错。”沐青樾赞赏道。

常林的笔触极其细腻的描绘出了陆见熙掩藏在少侠装扮下的如初春早芽的气息。

“还是你比较好一些,”季凉道,“你的画会说话。”

沐青樾,“……你听到过?”

季凉认真道:“我能感受到,你的画很合我的心意,就像你一样。”

沐青樾,“……”

“神了,简直太棒了,哎呀,怎么会这么棒呢。”陆见熙欣赏着点头,“常老板真牛气,把我画的这么好看。”

“脸画扁了。”常林低头收拾笔墨。

陆见熙视若珍宝似的收起画像,“哎,我长得是不是真的挺好看的?”

常林拢出正经的笑容,“瘦脸少侠胆识过人,是英雄豪杰。”

“他可真能表达,”沐青樾不禁吐槽,“人问他好不好看,他说人是英雄豪杰。”

陆见熙大笑出声,“识货!我就喜欢别人夸我英雄豪杰!”

沐青樾,“……”

陆见熙拎起桌上被冷落的钱袋,掂了掂,抛到常林怀中,“收钱。”

“这幅画就送给瘦脸少侠吧。”常林将钱袋送还。

“送我?”陆见熙咬咬嘴唇,面色忽现迷红,暗笑道,“这不大好吧,你又不是对我有意思,干嘛送我东西。话说,追求我的人可多了,我可是抢手货,你可得排队,不能插队的。”

常林从钱袋中取了三文钱,“那我就只收瘦脸少侠的画像钱。剩下的,不能收。其实我常送乞丐东西……”

“喂!你心这么好,怎么说出的话这么难听,你说谁乞丐呢?!真是好心配破嘴,白瞎了一副好心肠!”陆见熙笑容半垮,一把夺过常林手里的三文钱,不悦道,“想耍赖皮啊?你刚才明明说送我的,我们江湖男儿,就是要信守承诺,说过的话不可以不作数,不准收我画像钱。”

他把三文钱装进钱袋里,再一次将钱袋抛给常林,“近日呢,你就不要再接客了。”

常林正要说什么,陆见熙立马阻止,“就这么说定了,本侠会再来找你画像的。”

陆见熙乐癫乐癫地跳出常林斋。

常林看着怀中的钱袋,摇头笑笑。

“陆见熙是不是喜欢常林?这也太明显了,”沐青樾道,“常林说把画送他的时候,他那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觉得常林也喜欢他。”季凉道。

“是的吧。”沐青樾认同,常林的那个笑饱含意味,他作为局外人,看得饶是真切。

“可是……不是吧……“沐青樾又补上一句。

他表达的模棱两可,但季凉懂他的模棱两可。

季凉微笑,温声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没有那么多可是的。”

沐青樾脱口而出,“我没问你,你少带入你自己。”

季凉,“……”

沐青樾瞧了眼魇楼里悬梁的常林,不禁暗想,常林身穿喜服自尽,会和陆见熙有关么,他的执念,会和他有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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