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故知魇楼暮(二)

往后的日子,常林斋里再无各色女子身影。

某日晚间,常林从里屋出来,将一副风景画挂上墙头。

“老常,好久不见,我又来了!”陆见熙欢欢喜喜地闯进常林斋,他左手握着大刀,右手背在身后,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在下二十有三,还不算老,瘦脸少侠可以称呼我为,小常,礼尚往来,我便称呼瘦脸少侠为小瘦。”常林手上还有一幅未挂上墙的画,但此刻,他停下一切动作。

“不,我小你几岁,我就要叫你老常,”陆见熙高兴地道,“老常你可真是个实诚的人。”

“小瘦此话怎讲?”

“哈哈哈,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做,”陆见熙从身后亮出一块小小的木板,“你居然在门口挂了一块板。”

四方的木板上写着,近日暂停画像。

常林笑道:“我收了小瘦的钱,不得应了小瘦的要求吗?免得他日,你上门寻仇。”

陆见熙笑容越发明亮,他不由分说地夺来常林手中画作,打开一看,“画的真好,我帮你挂。”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女子娇媚的呼唤,“常老板啊,是否能够画像?”

女子边说边跨进门槛。

陆见熙闻声,大刀往肩上一扛,回头笑看了女子一眼,“美女要画像吗?”

女子的娇笑一瞬变形,火速道:“没,没有,我走错了。”

女子扭身待跑。

“等会跑,”陆见熙将手里的木板递给女子,“帮我把这块板挂门口去,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好好做你自己的生意。”

女子疯狂点头,唯唯诺诺地接过木板,跑出了门。

“小瘦,你粗鲁了,伤了人家的心灵。”常林道。

“我也没对她怎么样呀,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啊,她可是典乐楼的头牌,她来你这,哪是画像,分明就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那屁股扭得,好像别人不知道她有屁股似的。”

“她的屁股其实和别人不同,不扭也像在扭的。”常林说得一本正经。

“屁股哪有不同,我也有屁股,谁没有屁股啊!”陆见熙将手里的画丢给常林,佯装离开,“这画,你还是自己挂吧!”

“小瘦。”常林急忙叫住陆见熙。

陆见熙停下脚步,背对常林有些赌气地说道:“想留我啊?说些好听的,你就可以留下我了。说的不好听,以后我就都不来了,找你的屁股去吧。”

“小瘦息怒,我这人嘴笨,说不来特别好听的话,不知道小瘦想听怎么样的?你开个头,我尽量学着说,说的不对,你打我。”

“哈哈哈,”陆见熙立刻笑容满面,“旁人说这话是带点玩笑味,你说这话,却是正正经经,极为谦逊的,像一只呆瓜,真有趣。好吧,我留下来了。我现在呢,就发个好心,提醒提醒你,你可不要去青楼那种地方,里头的姑娘可能迷惑人,你要是着迷了,去惯了,后果不堪设想。我有些师兄,经常偷偷的去,人都虚了,剑都拿不稳了,有一个师兄还将人肚子都搞大了,说是准备的不到位,哪能啊,分明是那青楼女子从中使坏,逮着他呢,那事整的,一塌糊涂。”

“小瘦提醒的对,”常林笑道。

“他还挺懂。”沐青樾想起了‘叶鱼遥’。

‘叶鱼遥’夜宿青楼多日,出来时便如同陆见熙所说,体态都虚靡了。

季凉饶有意味地看他。

沐青樾止住笑意,“看我做什么。”

下意识的补上,“我去青楼又没找人睡觉。”

季凉微笑,“嗯,我明白的。”

陆见熙站到了椅子上,“孺子可教也,今日,我还要你给我画一幅画像。”

“那就请小瘦坐好,椅子不结实,”常林笑着提醒,“小心踩坏了。”

陆见熙,“……”

沐青樾,“……”

“不担心我,担心椅子?我不坐,坐的我腰疼,脸疼,嘴也疼。”陆见熙跳下椅子,欣赏着屋子里挂着的画作,“我在你这随便看看,你也就随便画画吧。”

他让常林画下了这样的他,并且将这幅画挂在了墙上。

陆见熙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常林斋。

从此以后,他成了常林斋的常客,隔三差五的便会让常林给他画上一幅画,画完立即挂上墙面。

对于陆见熙的此番作为,常林一直都是默许的,谁也不去道破这其中的奥妙。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神,都清晰的展露着各自的明白。

常林始终都没有摘下过门外的小木板。

路过的或是慕名而来的想要画像的女子,起初还会停留在门口张望徘徊。

随着时光渐逝,他们似乎也就明白了。

这常林斋,已然成了陆见熙一人的常林斋。

某日,庄信来到常林斋。

“常林,你这墙上,陆见熙的画像是越来越多了,”庄信坐到画桌上,溜着眼珠说道,“你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我想应该是的。”常林站在画桌后,认真地画着画,笔下所绘,正是陆见熙。

“你不打算传宗接代了?去年去给你娘上坟,你不还在她坟头念叨,会早日娶妻生子,还要生十个孩子。”

“家父家母早逝,他们并未规诫我,那时候我是那样想,此刻不是了。”

庄信叹气道:“可是陆见熙他是陆盖的儿子。”

常林笑道:“他是谁的儿子,没那么重要吧,就算他是妖怪的儿子,妖怪是妖怪,他是他。”

他似是想到什么,问道:“是陆伯伯不喜……”

“并不是,”庄信知他所问,“陆盖他在这方面并不迂腐,他大儿子早已娶妻生子,他留了种了,他自己私底下还养了个小男人。”

“那……”

“但他是个武癫,”庄信继续道,“他是不会让书生和他儿子在一起的。他女儿,陆雾湘,有个相好,叫唐仲宁,就是个书生。三年前,因为陆盖的反对,导致唐仲宁病重不愈,死了,陆雾湘,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可怜呐。”

“我不是书生,我父母皆是经商之人,他们去世后,我来他们相识的故地,开了这常林斋,也算是继承他们的衣钵吧。”

“……”庄信继续劝说,“我说的书生,是像你这样,在街上让人一棍子闷晕后,起不来的文人。”

常林抬眸,却不是看向庄信,而是看向庄信的身后。

庄信微微侧过头,看到陆见熙的刹那,条件反射的浑身一抖。

“你这方块人,干嘛在这蛊惑人心。”陆见熙面色铁青。

画中的陆见熙,日渐绽彩,现实的他,不外如是。

他换上了芳草色的文气短褂,丢弃了铁刀,理顺了原本为了展现侠士风范特意打毛的发髻,远远望去,整个人郁郁葱葱的,就像雨后的春笋。

“陆公子,这怎是蛊惑,我说的可不都是事实?常林是我兄弟,我当然得提醒他。随你们吧,只希望陆公子最后不要害到他。”庄信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常林斋。

“小瘦,庄信没有恶意的。”常林道。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爹,一向反对我们和文人书生来往,不论找夫君还是找娘子,都要找功夫好的。他一直都希望我和姐姐能听他的,他给我们安排亲事,我们不听,他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逼姐姐与唐仲宁分开,她屈服了,后来唐仲宁伤心欲绝,病死了,”陆见熙悲伤起来,“可我和姐姐不同,我绝对不会屈服的,我和什么人来往,由我自己做主。”

“你说这陆盖是不是个傻缺,男子都可以接受,还管什么文人不文人,”沐青樾忍不住开口,“非得把人逼死,还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字害了多少人。”

诸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件,沐青樾在戏文里,乃至实地烟城,都见的不少,能冲破束缚的实在少数。

他回回将自己的见解讲于他娘听,他娘回回都要告诫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古来今往,天经地义的事。

陆见熙虽言不会屈服,但依这魇楼里的情景来看,如果这一切与他有关,那结局是板上钉钉的不乐观。

季凉忽而问道:“如果沐老将军和沐老夫人给你安排婚事,你会听么。”

“你觉得我会么,我老娘也不是没给我安排过,我要是听她的,二年前就成亲了,她病危的那几日,还给我提这事来着。”沐青樾尤为记得他娘给他说的那门亲事。

姑娘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可他不认识,没有感情,怎能随便应下亲事,那是对彼此的不负责。

后来他勉强见了姑娘一面,姑娘确实万里挑一的好,但相处下来,他实在无感。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娘,结果被关进了祠堂。

好在他娘是极为心疼他的,只关了半天就不再让人看着,就像他平时去青楼被罚跪祠堂一样,草草了事。

他那母亲,虽然严守礼教,古板保守,但大多事情,都拗不过他,小罚小诫便过去了。

唯有男子之间的感情,那是她顶天的禁忌。

沐青樾不由地瞄向季凉,如果她的母亲尚在人世,绝对不会允许,他与男子交往,这不是他去求,去抗争,去忤逆,她就能妥协的。

可如若这事真来一回,如若他真的确定了自己的心意,那他也是不会因为他娘不妥协就放弃的。

季凉回看他,“我会去找你的,不会让你成亲。”

沐青樾玩笑道:“突然冒出来?我才不会理你。”

“你不理我,那我就只好……”

“什么?”

“总之,我不会让你与别人成亲,”季凉转开眼,“除非你真的很幸福,你让我亲眼见证了你的幸福,你不希望我再打扰你,那我便不会再打扰你。即便我永远的伤心难过,想你想到痛不欲生,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沐青樾接不住话了。

永远都见不到季凉么,如果这真的实现……

他突然觉得心脏闷痛不已。

“不过,要很确定,确定你是真的幸福快乐,不然,我还是会继续纠缠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你,”季凉温柔看他,“这个确定,需要很久,也许就是需要用一辈子去确定,所以我需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你可真能绕啊。”沐青樾暗道,季凉的话兜转相抵,说了等于没说。

可是,认真想过,又觉得他说了很多,说尽了所有。

金幕里的陆见熙持续表露心迹,“老常哥,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索性,我就说个敞亮吧。这些时日,我经常往你这跑。如果不是因为对你有意思,我怎会这样。而你,我能感觉的到,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也是男女通吃的对不对……”

沐青樾,“……”

好一个男女通吃,这话,他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常林不语,他的喜色照进了陆见熙的眼里。

他默认了。

陆见熙立即眉开眼笑,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

金幕渐渐模糊,交织转换,展现出下一幕画面。

那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随处可见破烂不堪的房屋。

常林和陆见熙拎着一些衣物和烟城美淋轩刚出的鲜肉大包,走在屋舍巷弄里,尽头处是一所破落小院。

院内脏乱,有五个孩童在院子里玩耍,还有一个独自坐在腐朽的秋千上。

孩童们一见到常林,纷纷迎了过来。

常林将手中的衣物和包子分给他们,屋中的老人闻声而出,连声道谢,岁月的痕迹印在他满脸的褶子里。

这个地方,曾在金幕中出现过,常林先前垂钓所得的鱼儿,也多是给了他们。

常林和陆见熙坐在石凳上,欣慰地看着那群孩童在院子里,追打玩闹。

孩童们吃着手里的大包,落下天真的笑容,这笑声打破了这一带沉淀已久的死寂。

“老常哥,你的心地真好,我要多向你学习。”陆见熙靠着石桌,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常林的面容,“你这样来看他们,多久啦?你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常林望着那群孩子,目光饱含期盼,是那种愿世上少些贫苦的期盼,“刚搬来烟城的时候,看到小宜在一面馆外徘徊,我当他是饿了,便请他吃了五碗面。过了几天,当我再次路过那个面馆的时候,小宜突然出现拉住了我,他说,他爷爷病了,没钱看大夫,他求我救救他爷爷。我便随他来了此处。到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小宜口中所说的爷爷,并不是他的亲爷爷。而是一个收养了他的好心人,就是方才那位徐大爷,这院子里的五个孩子,都是徐大爷收养的。”

“这么说,这徐大爷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可惜了,好人的境地,却不怎么样。”陆见熙视线兜转,停在闻澜的身上,“这小孩,不是上次和你在湖边钓鱼那个吗?”

闻澜此刻将常林送给他的新衣服盖在身上,闭着眼在秋千上晒太阳。

“他是小澜,”常林道,“很特别的一个孩子。”

“看起来他好像很孤僻。”

“那倒不是,他还是挺爱讲话的,很顽皮。”

“是吗?”陆见熙试着招呼闻澜,“小孩,秋千上的,你过来。”

闻澜睁眼,扭头看向声源,顿了一秒,扬起笑脸,跑了过去。

他笑得很甜。

沐青樾猛然记起宁七的笑,那时候宁七在他身边,便是经常这样笑,笑得至纯至甜。

沐青樾打量幕中闻澜。

七八岁的年纪,至纯的笑,会是伪装么。

季凉讲过,闻澜是郁天朽带进师辛谷的,他此刻有点好奇,闻澜究竟是如何遇到郁天朽的。

郁天朽,又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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