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熙昏迷了,金幕一片漆黑,而后金光再现,照亮一间书香雅室。
陆见熙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床头明蓝的布幔。
庄信送走大夫,脸色不是很好,陆见熙大概时日无多了。
闻澜守在床边,无精打采,看着陆见熙一句话也不说。
陆见熙先开了口,“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好难过,大夫说你伤势过重,活不了几天了。”
“活不了就不活了。”陆见熙笑了,他问闻澜常林在哪,被葬在哪。
闻澜领他去了梨山之巅,庄信将常林葬在那,那是常林经常和陆见熙一起去的地方。
陆见熙立于常林坟墓前,眼里雾色渐起,时而风起浪涌,时而风和日丽。
良久之后,他拖着身子躲进离坟墓旁的捕兽的洞穴。
“陆哥哥。”闻澜一并走了进去。
陆见熙依附着石壁,望着外头的天地。
闻澜陪他坐着,劝说,“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我要死了,”陆见熙低低道,嗓音沙哑,“就死在这吧,我想死在这。”
闻澜无奈苦恼:“真希望陆哥哥可以不死,我又要一个人了。”
陆见熙摇摇头,眼中的雾色化作倾盆大雨。
“我想见他。”陆见熙闭上眼睛,渐渐地,他没了呼吸。
金丝殆尽,魂书闭合。
幕外的空气霎时无比沉重,有清楚的叹息散在空中。
沐青樾说道:“他的执念,和常林差不多,他想见到常林。说穿了,他们不就是想要与对方长相厮守。”
“嗯。”季凉轻语念诀,指尖若现灰色流光。
他用能让世间万物复生半刻的万物春,唤醒了二楼的常林,将其引到三楼,而后再唤醒陆见熙,让他们彼此相见。
“命运真是捉弄人,还让常林认为自己亲手杀了陆见熙,”沐青樾突然想到了什么,搭住季凉的手,“有没有可能,让常林了解真相,让他知道,这场杀戮不是他造下的,他没有杀陆见熙。”
季凉温声说道:“这里的常林是魇楼之光复刻的,即使你让他了解了真相,现实的常林也不会知道,他早已化作灰了。”
沐青樾未再多言,他牢牢地握着季凉的手,生怕他出现半点疼痛。
常林与陆见熙见面了,两人相视无言,唯独眼神有些波澜。
沐青樾疑问道:“他们怎么没反应。”
季凉控制着指尖的那道光束划入两人眉心,“用万物春复生的人,不语不闻,不能行动,只能将所见到的事物灌入脑海,用灵魂去感受眼前的一切。”
沐青樾皱眉,“只能用灵魂感受彼此,这也太憋闷了。”
“嗯,”季凉低声道,“即使如此,也有很多人,会带着以逝的亲人去师辛谷,求得半刻的相见。”
季凉拉着沐青樾折回花香廊道,从魇楼外阶,去往四楼。
他们的身后,常林与陆见熙的身形逐渐淡化为虚影。
与二三楼不同,四楼微有异动,长阶深处的石门那头,隐约有人声。
听音色是个年长的妇女,言语模糊不清,沐青樾只能依稀辩得,谁家孩子,送你回去等字眼。
走得近了,有哭泣声传来。
很熟悉,沐青樾说道:“这哭的有够夸张,真像闻澜。”
闻澜在常林斋外时,就是这般哭法。
季凉回道:“应该是他。”
“魇楼里的一切不都是定格的么。”
季凉未言,待到尽头时,他道:“四楼有点不太一样。魇楼阵第四层的执念,是施阵者本人的执念,只要施阵者能力够强,四楼所现便没有空间限制,也不是定格的。”
“看这阵仗,四楼就不是定格的,”沐青樾想了想道,“说明闻澜的能力很强,那是不是也就说明,他的执念,很难消除?”
“放心,没事的。”季凉推开那道与三楼构造相同的石门。
昏沉的黑夜,泥泞的洞穴,滑腻的青苔,同坐的陆见熙和闻澜。
与三楼完全一样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洞穴外,蹲着一个农妇打扮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闻澜的抽泣声近在耳侧,“哥哥们死了,家里没人了,我无家可归了,又冷又饿。”
那女人怀抱一个竹筐,堵着天光,探头朝里说道:“好孩子,怪可怜,那你可愿意随婶婶回家?婶婶没孩子,只是婶婶家只有粗茶淡饭,可要苦了你了。”
女人肥头大耳,皮肤粗糙干黄,眼下黑斑点点,脸上满是赘肉。
“婶婶愿意收留我?”闻澜止了泪水,立马半爬半站的去到女人身边,“我很乖的,吃的不多,我还可以,可以帮婶婶做工。”
“好,好,”女人瞅着陆见熙的尸体有些泛难,“那咱们先将你哥哥给葬了去,只是婶婶也不富裕,葬礼简陋些可行?”
闻澜无所谓的来到隔壁常林的坟墓前,“不用葬了,这是我另一个哥哥的坟,哥哥说了,他就是要死在这洞里陪这个哥哥。”
女人看看墓碑上的刻字,“他们可是你亲哥哥?”
闻澜摇头,“我没有亲人了,他们是收养我的人。”
“好孩子,”女人抱起竹筐,锤了锤腰,眼中多了一丝怜悯,“我们得在这给你哥哥立个碑,这人死了呀,一定要收尸,不然怕是要做孤魂野鬼哟。以后你还得给他们烧烧纸钱,要不他们在地下也过不好。”
“婶婶说的是,我叫闻澜,我来帮你拿吧,”闻澜没给女人反应的机会,抱走了竹筐,“婶婶是烟城人么?怎么夜里上这梨山呢?”
“这怪重的,你是小孩子,不兴拿,”女人又给抱了回来,“婶婶是刚搬来的,婶婶的哥哥嫂嫂去了国都做生意,他们在这有几块田,弃了可惜,我过来给他们看着,这不刚到这儿,家里那位便想吃烟城有名的梨果汤。这梨山上,有很多野生梨果,我住的近,上来给他摘些,自己做。”
“婶婶是个很好的人,婶婶怎么称呼呢?”
“齐桂花,你就叫我桂花婶吧。”
“嗯。”闻澜搀着桂花婶,有说有笑的下了山。
沐青樾道:“又被收养,徐爷爷,常林,又来个桂花婶,这都辗转三户了。”
“嗯,”季凉道,“他那么怕孤单,害怕孤身一人,害怕被抛弃,也许在徐爷爷收养他之前,他便已入过多户人家了。”
天光大敞,四楼的场景变了样,农田旷野,日暮山涧。
田间有一院子,很简陋,只有一个小花坛,一个竹棚,两间相连的低矮木屋和一棵长在墙边的桂花树。
“桂花婶婶,”闻澜光着双脚,踩在花坛中央,认真地种着他不知从哪寻来的向阳花,“以前听爹爹说,瑶都虽然繁华,但多纷扰,这外头的田地都是你哥哥家的吗?有这么多的田,干嘛要去瑶都?”
“当然不是呀,这原本有很多人家,每家每户有几块田,可惜近年连连大旱,收成不好,这里人啊都搬走了,田地啊都荒废了。”桂花婶在竹棚里烧菜,娴熟翻炒,利索装盘。
沐青樾知道这地,梨山脚下,人烟稀少,如今已成荒原,山的另一边便是沐宓声的家乡,沁北镇。
“小澜啊,快过来,咱们吃饭了,”桂花婶端着碗盘进屋,“今日你撒毕叔叔生辰,菜可丰盛了,有辣椒炒萝卜,醋烧猪头肉,清炒酸萝卜,晒虾子,梨果甜汤,我早上还买了红枣糕。”
沐青樾随口对季凉说道:“全是你不爱吃的,还又酸又辣,梨果汤也是酸的。烟城的饭菜,酸辣居多,你要是生活在烟城,怕是活不过三日,可怜了。”
季凉忍不住漾出笑意,“不用担心,只要你允许我待你身边,我便可以适应一切。”
沐青樾没回嘴了,就像默认了似的,但出于习惯性的想打破某种氛围的心情,他还是低声含糊了一句。
季凉没听清……
“婶婶,”竹板篱笆紧密围绕着花坛,周遭长满了孤草,闻澜一一拔去,“那史大夫可是吃完饭再走?”
“是呀,粗茶淡饭,就怕怠慢了人家。”桂花婶的声音闷在里屋。
闻澜进门洗手,桂花婶刚好扶着一位男子从里屋出来。
“撒毕叔叔可是好些了。”闻澜跑到男子跟前。
这位撒毕叔叔看着面色滋润,鼻挺眉齐,样貌算是普通人中的不普通。
他与桂花婶同框相处,太不协调,像是一对姐弟,甚至母子。
“他风寒有些严重,”一位背着药箱的年轻大夫跟着出来,“但我保证他能痊愈。”
“真是多谢史大夫了,”桂花婶搀扶撒毕坐下,又笑嚷着引史大夫入座,“您坐,没什么菜,真是怠慢了。”
饭桌上,四人分坐一边。
桂花婶给每人盛了一碗梨果汤,“饭前酸汤,开开胃。”
然后给史大夫倒了一碗酒。
闻澜端起梨果汤,眯着眼睛全部喝了下去,“好酸,但真好喝,和我爹爹做的不相上下。”
“小澜来,吃这个,这块大的给你,吃完长高高。”桂花婶将最大的一块猪蹄夹给闻澜。
“谢婶婶。”闻澜笑着大快朵颐。
“小澜,叔也给你夹块。”石撒毕又给夹了一块猪蹄,低头喝了口梨果汤。
“谢谢叔,”闻澜笑问,“叔叔不喝酒的么?我爹爹以前可爱喝酒。”
“你叔他不能喝酒,小澜啊,婶和你说个事。”桂花婶在裙布上擦了擦染了汤汁的手,取来身后矮凳上的一个包袱,递给闻澜。
闻澜看到包袱,笑容尽褪,神情紧张,“婶婶想让我离开么?”
桂花婶愣了下,摇头笑道:“怎么会呀,婶是看你这年纪是该上学堂了,这里头是婶婶送你的新衣裳和一点零钱,过几天婶就送你上学堂去。”
闻澜当即眉开眼笑,也没有多感动的样,但快乐是真实的,“之前收养我的哥哥,也说要送我上学堂的,可惜我等不到了。现在我有了婶婶,我真开心。”
“你看你桂花婶对你多好,你才来几天?她就把你当亲儿子了。今日就像是你生辰一样,你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我们。”石撒毕嘬了一口筷子,夹起一块猪蹄,放到史大夫碗里,“来,史大夫,多吃点,在我家你切莫做客。”
史大夫闷声吃饭,不时的抬眼去看桂花婶和撒毕,眸光诡异的很,像是在观察什么,又不敢正大光明。
不经意对上闻澜的视线,闻澜对他咧嘴一笑,他及不礼貌的避开了。
沐青樾断言:“这人眼神跟做贼似的,肯定不是好东西,长得倒还算周正。”
季凉道:“他应该不是大夫。”
“为何。”
“石撒毕不像风寒的样子。”
入夜,闻澜爬上外屋的床。
外屋是由卧房分出来的隔间,床在窗子底下,明月初升的光能晒满整个床铺。
闻澜久久未能入睡,不管睡到哪头,都逃不过明晃晃的月光。
不一会儿,内室里就传来了暧昧的动静。
窸窣的搅动被子的声响,夹杂着木板被重物不断碾压的声响,徊荡在安静的屋子里。
还有特意压着嗓子的窃窃私语。
闻澜一头坐起,茫然地盯着那堵竹板条拼凑成的并不严实的墙。
墙缝里泄露的响动越来越清晰,木床仿佛要被压断似的毫无规律的咯吱响个不停。
沐青樾的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内室这般动静,他早已司空见惯,以往在烟城青楼,他路过姑娘的房间,不乏听见此类声响,皆以寻常心看待。
可是此刻有季凉在身边,他不免心有悸骛。
虽然当初也与季凉一同遇过此般情景,但此刻心境,已然与那时不同了。
沐青樾调整心态,大方观察季凉的变化。
季凉依旧淡然如常,仿佛没听进这些动静似的,只是目光接触到他时,微微闪烁波动了一下,而后落下笑意。
“总也不成,还是算了,”桂花婶的私语传来,零零碎碎的,掩在鼻息里,“白费那个力气,还叫小澜听见。”
闻澜保持着茫然的神色,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耳朵覆上墙隙。
“他居然听墙角。”沐青樾脱口而道。
“我再试试。”石撒毕声音压抑的很,木板挤压声徐徐加重。
“唉,别试了,”桂花婶掩声愁叹,“折腾这么久,还是软塌塌的,别折腾了。”
“敢情这撒毕不行啊。”沐青樾再次脱口而道。
季凉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听懂了。”
沐青樾假笑回之,“我又不是傻子。”
“要么咱们分开吧,”石撒毕叹气道,“你去找个好的。”
“撒毕你糊涂了,”桂花婶急了,“怎说出这种话,我可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这是为你着想,”石撒毕语气更急,“我这样都三年了,没男人喂饱你,你不空虚,你不寂寞?”
“你你,你啊你,撒毕,你这是下流。”
“你是我娘子,我对自己娘子说这话怎叫下流。我是为你好,你瞧瞧你这挫样,你不过三十多吧,看着像四五十了!”
“你好没良心,我这样是为什么?这些年,你去外头做过工没?这个家,都是我在养啊,我看着自己一年一年的衰老,当年我也是村里一枝花……我看是你空虚寂寞了,你想要去外头找女人了,你要是敢离开这个家,我就不活了我……”
“越说越疯你,我就和你开开玩笑,我哪能真的和你分开……”
内室里争吵着,闻澜悄无声息地挪回床榻。
“这撒毕真是极品,自己身体有毛病,还数落上了,还让女人出去做活,桂花婶真是瞎了眼。”沐青樾忍不住埋汰,对季凉道,“你说那个史大夫,真不是大夫?他会不会是来给石撒毕治那啥的,闻澜在,他们就藏着掖着不好明说。”
“不太像。”
“怎么不像。”
“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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