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故知魇楼暮(六)

罗意痛恨道:“边城失守,我全家都成了乞丐,和狗争抢食物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被师父看见,他说要收我为徒,他想用一筐饼子换我,我父母还没答应,他就强行将我带走了。到了秋声门,他让我先调养身体,我好感动。

我修养了一月,师父却对我说,他要看看我到底适不适合做他的徒弟,他把我带到了临镇狼云山,那是什么地方,是一个漫山遍野都是狼的地方。他说,若我能够活着回到秋声门,他便正式收我为徒。我当时才十岁,他居然将我丢在那种地方。

在狼云山上,我几乎被狼咬得半死,疼到痉挛,你明白等死的恐惧吗?我痛恨师父,他凭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待我,其他师兄师弟入门从不用这样。我拼命的活了下来,我死里逃生,逃出了狼云山。”

罗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潦落到秋声门门口。

长夜里的寂寥,盖住秋声门门口坐着的人。

罗意看着那处说道:“到了山脚下,我没有力气再走了,当我觉得我快要死去的时候,常林出现了,他救了我,他的个头比我小,却将我背到了医馆,他还送了我一套衣服,一双鞋。那时我伤的迷糊,但我记得他的模样,他只在医馆留了一会就走了,他说他有事,已付了诊金,叫我好好养伤,说过几天还会来看我。我等了几天他都没来,伤好后,我又在医馆逗留了很久,我想等等看,看他会不会来。我没能等到他,我想他是有事耽搁了,我便回了秋声门。三个月前,他来了烟城,我在街上与他擦肩,他居然不认得我,不记得我。”

陆见熙崩溃,“都十四年过去了!你当年十岁,如今二十四!他怎么可能认得出你!”

“我能认出他,他怎么就不可能认出我?”

“你就因为他不记得你,你就要这样对待他!不惜杀了那么多的人!”陆见熙撕喊,“杀了师弟师兄,杀了我爹!你还是人吗?你真是忘恩负义!你这个魔鬼!”

“对啊,失信于我,又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该这么不被重视?不被师父重视,不被你重视,不被所有人重视?”罗意将重音落在重视二字上,“你们还想成亲,想要幸福的过一辈子?做梦。”

陆见熙愤怒,“即是如此,你不想让我们成亲,你又为何给他蔽日掌法!?他若不会武,这亲事就成不了。”

“你又笨了,我这不是得让你们所有人都痛苦吗?我就是要在你们最幸福的时刻,让你们痛苦。我早就想看你们秋声门所有的人痛苦了,刚好,常林来了,又来一个不重视我的人,机会来了,我再也忍不了了。

我要给你们这世间最大的惩罚。我最厌恶你,所以我要慢慢折磨你,本来我留了师父一口气,让他也享受享受,可惜,不小心被我给打死了。”

“罗意!你太可怕了,你简直就是心术不正!你真的连畜生都不如,”陆见熙几近哽咽,暴怒道,“我爹他待你如亲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荒谬,我都说了他不重视我,他拿我当狗啊,何来的待我如亲子?我从狼云山回来后,他正式教我武功,稍有差错,他便关我禁闭。有一次,我差点饿死,我问他,为什么他对待别的弟子不是如此,他说,他当年见到我第一眼就觉得我是一条好狗,觉得我的牙齿很锋利,他要好好地磨炼我,让我成为一只能够看护你,看护湘师妹,看护秋声门的厉害的狗。

这话,就像毒蛇一样,狠狠地咬住了我的心脏。你知道,他说的时候,有多么的兴奋吗?他用残酷的手法来磨炼我,将我丢入狼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死?谁比谁狠?最狠的就是师父。”

“你就只记得我爹对你的不好!你完全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你说我让你吃狗食,对你冷嘲热讽,你扪心自问,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你吃狗食,是因为我经常看到你虐杀野狗!我向爹爹告状,他还维护你,说你有血性,我呸!”陆见熙大吼,“什么血性,你是没有人性!那些师弟们,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听你的话,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他们各个都阴奉阳违,背后都说我是看门狗,”罗意唾弃,“你们秋声门,没有一个好东西。”

陆见熙闭上眼睛,眼泪干涸,“你要么现在杀了我,你不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熙师弟,我说了,我要慢慢折磨你,还要让你看好戏。”罗意走到陆见熙面前,脱去他的喜服。

“滚开!别碰我!”陆见熙怒斥。

罗意阴沉的说道:“熙师弟,你懂人心吗?你懂一颗心被切碎后的可怕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和湘师妹,一个喜欢舞刀弄剑,一个喜欢琴棋书画。可惜,喜欢舞刀弄剑的你,却天资愚钝。湘师妹不喜练武,却天资聪颖。师父怎会放过一个有武学天赋的人。所以,他逼着湘师妹习武,三年前,湘师妹认识了唐仲宁,一个书生,师父怎能接受。所以,师父为了分开他们,强行将湘师妹送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子衫门习武。”罗意又脱了一件陆见熙的衣服,冷笑道,“熙师弟你不知江湖事,想必也不知道,那紫地春和无花散,皆是子衫门的圣药,唯有子衫门门主纳真才有。湘师妹,可是纳真最得意的徒弟。”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见熙眸中惊现恐慌,似乎是怕窥探出更令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还不明白吗?紫地春和无花散,都是湘师妹给我的。”

“你胡说!不可能!”陆见熙接近疯狂,他声嘶力竭的喊道,“姐不可能那样做,不可能的!”

“有太多的事情,你只知表面。那就由我来告诉你,”罗意坐到陆见熙身边,用一种让人作呕的语气说道,“三年前,师父将湘师妹送到子衫门,并让我时刻紧盯唐仲宁的动向。没想到,唐仲宁竟跟着湘师妹一同去了子衫门,做了子衫门的一个厨子。

我将此事告诉了师父,师父便和湘师妹说,若唐仲宁能打得过我,便不再阻拦他们。可惜,唐仲宁和常林一样,两掌便倒地不起。湘师妹偷偷地跑去看他,师父便警告她,如果他们再有来往,他便杀了唐仲宁。湘师妹屈服了,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后来,唐仲宁不知从哪学了一些不入流的武功,偷闯进湘师妹的房间,出来时,刚好被师父撞见。师父一怒之下,将他打倒在地上,师父见他还有气,便补上一掌,将他给打死了。事后湘师妹质问师父,她说唐仲宁只是来向她道别的,他要离开了,为何还要杀他。师父居然否认,不仅否认还嘲笑。哈哈,唐仲宁死了,湘师妹的心碎了,是被师父捏碎的。”

“唐仲宁是爹杀死的?”

罗意冷哼,“从那以后,湘师妹变得终日恍惚,半疯半傻,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师父没有办法,只好将她锁在了房间里,一日三餐,都由我给她送去。我每次看见她,她都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她眼里的那股恨意,一天一天的加剧。

而你,你居然还一次次的,把你和常林的事情讲给她听,你让她回忆起了好多她和唐仲宁的往昔。那段时日,我每一次送饭给她,她都会诉说她的不快乐,她说,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可以快乐。人死了,就都不会快乐了。她越这样说,她眼里的恨意便越明显。

我告诉她,我可以帮她了结所有,让一切都过去,让所有人都不快乐。我悄悄地放走了她,她到子衫门取来紫地春和无花散交给我,那个时候,她的眼里,早就没有了人的气息。”

“疯子!你们全都是疯子!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爹是这样,你是这样,连姐都是这样!什么恨,什么爱,人心一旦破碎变质,亲情,生命,就变得微不足道吗!”陆见熙狂吼,他已临近崩溃的边缘。

“呵……”对面阁楼传来一声类似叹息的笑声,那正是陆雾湘的房间。

也是常林自缢之地。

此时内室窗子敞开着,房内的摆设一览无遗。

“湘师妹,你快看,你瞧那,那是谁?那不就是唐仲宁?你的仲宁来找你了。”罗意指了指跌坐在秋声门门口的常林。

陆雾湘目光混沌,死死钉在常林身上,嘴中念念有词,“仲宁,仲宁,他是仲宁吗?他怎么穿着喜服呢?”

零碎的月光落到常林的身上,他似有惊觉,磕磕绊绊地游走在尸体之间。

陆见熙想开口呼喊他,却被罗意点住了哑穴。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林失去自我。

“是啊,湘师妹,他是要和你成亲,”罗意笑道,“还不将他带到你的房间去,我稍后就来祝福你们。”

“成亲,仲宁来娶我了。”陆雾湘笑颜顿现,整整着装,如一只养在笼中,初到山林的小鹿,飞奔下楼。

长夜风起,打落窗前秋叶,窗子应声关拢。

常林疯癫着跑出秋声门,陆雾湘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了门。

“熙师弟,你瞧,这药的后劲太大了,他是不是有点疯了,”罗意阴笑,“他们都是疯子。熙师弟,你等会就坐在这,看我和湘师妹,是如何折磨常林的。我也会找人折磨你,让常林好好的看看,你的丑样,即便他疯傻了,我也要他好好的看看。”

罗意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是去找那个能够折磨陆见熙的人。

陆见熙望着门口,早已干涸的眼泪又泛滥流淌。

不多时,陆雾湘带着常林回来,他们一路走往楼阁,身后跟着尾随而来的闻澜。

二楼窗子已被风吹拢,屋中情景被遮掩了。

沐青樾和季凉都清楚,里头会发生什么,闻澜会被绑,陆雾湘会走出屋子,常林会自缢。

陆雾湘出来了,她奔跑着,踏过草屑,带落丛叶,欢笑着,低声念叨:“要换喜服,要去找套喜服来,要快,仲宁在等着和我成亲。”

她的身影偏离金幕,当她再次出现时,已着一身喜服红妆。

她立在阁楼前,将自己的衣衫整了又整,脸上有着新嫁娘的娇羞紧张。

罗意跟着出现,他不知从哪寻来了一个肮脏的痴儿,他将痴儿带到陆见熙身前。

痴儿似是知晓自己的任务,抹唇搓手的捉住陆见熙。

陆见熙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含着屈辱的泪光直挺挺地坐着,任由痴儿糟践。

沐青樾看得愤怒不已。

“你先别急,”罗意阻止了痴儿,指着对面阁楼的窗子说道,“待我去了那里,打开那扇窗子,你再开始,你不听我的,我可要将你杀死。”

痴儿吓得缩背哈腰。

“湘师妹,还不上去。”罗意喊了陆雾湘一声,走下了天台。

“上去,是啊,要上去,我好紧张,仲宁,要娶我了。”陆雾湘念叨着,拾阶走上阁楼。

罗意紧随其后,当他即将隐于阁楼时,阁楼上传来了陆雾湘凄厉哀痛的惨叫。

罗意脚步微定,狂奔而上。

阁楼窗户开了,窗台上出现了如残烛般的女子。

她的身后,精雅的屏风前,粗红的横梁下,常林高悬的身体微微摆动着。

屏风那头,立着看不清神情的罗意。

陆雾湘坐上窗台,她的眼眸掠过一片片初生的云彩,一朵似是一个悲哀。

当这些悲哀聚满她眼时,她好像有些清醒了,她叹道:“那一天,仲宁真的是来向我告别的,他说他要去学得一身好武艺,他想要得到爹爹的认同。他说等他足够强大,便会回来娶我,永远保护我,保护秋声门。爹爹,你为什么,还是杀了他。我好想他,好想他啊……”

陆雾湘将泪深藏,不停地笑,笑得苦不堪言,“他真的不在了。”

她一跃而下,艳丽的衣衫在风中绚烂如花。

沐青樾一个激灵,退后半步,他仿佛看见了傅颂词死时的场景。

季凉扶住他的背。

秋声门外传来了踢踏脚步声,越来越近,半掩的院门被强行撞开,大批衙役涌了进来。

他们分散各处,收拾着这个已经落幕的残局。

罗意拒捕,跃下窗台,挥起拳头攻向聚集的衙役,掌风带起他的头发肆意飞扬,这一瞬,他犹如地狱而来的夺命鬼煞。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烟城衙役中不乏高手。

罗意被迫就擒,被押解着路过陆雾湘的尸体时,他森冷地唾恨道:“唐仲宁其实是我杀的,我杀的,师父只打了他一掌便放他走了,是我跟着他,一掌结果了他,哈哈哈,哈哈哈。”

罗意狂笑不止,笑到抽搐不已。

常林被抬了下来,白麻裹尸,暂放于院角尸堆旁,庄信立于一旁,痛心疾首,闻澜在他身后,仍是原先那副样子,平静而苦恼。

罗意的笑停了,他突然留下一行眼泪,大声朝常林的尸体嘶吼,“真窝囊!寻死?死能解决什么?!什么都解决不了!你有本事起来和我说话啊!废物!”

天台上的痴儿也被制服,陆见熙颤巍着狂奔,迈几步,摔几步,跌在常林尸体前,他望着那张白麻布,宛若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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